牵着你的手,我们该去哪儿? 我已经说过了,我生活在北京,长久以来,在我的周围也曾经发生过一些故事。 而当我回忆这些流年往事的时候,经常怀疑它们究竟有没有存在过,那个隐秘 的开端,常常隐没在暗不可见的角落。 我回忆它们,便如同在摸索自己的逐渐成长起来的身体,手指粗糙,皮肤僵硬, 内心柔软。 假如试图形容这些故事,我想应该是“猥杂”,其中充满了诚恳和因之所带来 的疼痛。 它们中的一些,凝成了暗红色的伤疤,虽然在光洁的皮肤上显得突兀,却仍然 坚硬。另外一些,却似乎永远保持着近似于湿润的状态,每当注视,忍不住热泪盈 眶。 我再说一遍,我即将年满20岁,对于我仍可以算得上短暂的人生来说,这些故 事漫长得有些超出我的想像,以至于显得虚幻。 我有些精神恍惚,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样就发生了。 2001年,张烨的离去已经两年之久,2002年的5 月,许荧死掉了,虽然她的脸 庞在我记忆里多少也已经显得有些模糊。 我说过了,许荧的死,似乎是个分界点,去年的那个6 月,我剪掉长发,我同 陈希儿分手,我开始编恶俗不堪的言情小说。 漫长而又空虚寂寥的暑假终于结束,9 月,2003年的下半学期开始。 而我,除了觉得生活更加沮丧和令人失望之外,实在空无一物。 这么说,显得我是多么地无病呻吟和自怨自艾。 作为某种人为制造的新生活的开端,以及一种自我欺骗和赌气般的假设,我同 一个女孩儿约会了。 尽管在我来说,究竟是否恰当,心中也的确全然无数。然而,我是实实在在地 希望着同一位漂亮可人的女孩儿一同走路,一同吃饭,一同听着音乐,同时在心中 暗自祈祷着什么的降临,即便心怀愧疚。 事情的起因是,某个周末我被人拉去了法语系组织的周末沙龙。那聚会人杂得 很,据说别的外语院校也来了不少人,我就遇到了外经贸大和二外的人。 我的一个高中同学,也就在去年外经贸大学电影节的时候见过一次面。她那次 领了个女孩儿过来,介绍给我说,知道你现在无所事事,让给你吧。 她说得如此大度,我几乎心动,她带来的那女孩儿模样文静,似乎不爱说话。 这第一印象我并不那么钟情,因为目前为止,和我处过的,包括没处过,但我仍包 藏贼心的女孩儿,暂且不论姿色如何,几乎都是外形惹眼性情奔放的那号类型。 在那次聚会上,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她的西班牙语名字叫cecila什么的,在布宜 诺斯艾利斯待过两年,回国也才一年不到。 事后我想,其实应该是布宜诺斯艾利斯这个地名给我带来了与她接触的兴趣。 我的印象里,那是个红色的城市,从山脚一直铺展到海边。是的,红色的城市, 这个印象多半来自于一部叫做《探戈狂恋》的电影,还有《春光乍泄》里头让人心 碎的南美洲的波萨诺瓦爵士乐,演唱同样音乐的歌手,阿莫多瓦在《对她说》里也 让他现身演唱,那苍老老人颤抖着的尖细嗓音,实在令人心碎。 我记得,当时对她说:“阿根廷多好啊,南美多好啊,有爵士,尤其是那么多 诗人,多热情的民族啊。” 我承认,在所谓外语学院的法语沙龙那样的场合,说话的方式还是不可避免地 受到了极大的影响。我甚至 已经在努力回忆起一两首诸如“如同黎明时的码头一样被抛弃”,“你无尽的 温柔把它打碎如同一个杯子”,“我的灵魂扑翅而受伤”之类的诗歌来了。 她面无表情地回答,“是嘛。” 当时我是初次遭遇她这个惯用语,不明其意,便问:“是嘛什么啊?” 她微笑了一下说,“那些诗人多傻呀。” 周末,反正自己正好要买些新的家居用品,便约了那个女孩儿在马甸桥的ikea 见面。 我算是刚好掐着点儿到的,她倒是之前没来过这块儿地方,巴士又堵了一会儿, 所以过点了好久都还没到。我肚子饿了,便自己一个人先在四楼的餐厅吃饭。我点 了咖哩鸡肉饭,咖啡,水果色拉,心满意足地坐在靠近入口的地方,慢条斯理地吃 着。 李梦函最后是晚了一个钟点左右到,急急忙忙地跑上来寻我。 她穿着黑色长袖的天鹅绒紧身衫,上面装饰着些不少的须带,一双长腿紧紧绷 着合身的牛仔裤。她只眼睛转溜了一圈儿,便看见了我,跟着快步走过来。 我那天穿得着实颇为醒目:暖色彩条t 恤,够阳光灿烂的。 她跟我一块儿不紧不慢地溜达着,看着了好玩儿的东西,便拿起来琢磨一番。 这次,我可没有愚蠢到去谈论南美洲文学的地步。我笑言道,咱们怎么都在这 种戏剧性的地方见面。 她眯着眼睛抿着嘴笑,漂亮极了,让我心动。 我买了一块大毯子,一个状似大冰块的台灯,cd架等等,本来还想买张椅子, 可一想这可如何搬回去便作了罢。 在门口的巴士站,我说咱们待会儿到哪儿去啊? 她依旧是说不知道,摇着头一副正费心思量的样子。 我颇为欣赏地看着她皱起细长的眉毛的样子,在心里头暗暗赞叹确实好看哇。 她后来提议,要不还是去东四,她都好久没逛街了。 我说,“你刚才不是还说上个礼拜还逛过街吗?” 她说,“是啊,都有一个礼拜,不对,是一个半礼拜没逛东四了,都不知道那 几家小店里头上了什么新货了。” 我说,“得得,说得自己多委屈似的。”接着我说:“那总也不能拎着这些个 大包小包逛街啊,累死呐。” “那……要不先去你家把东西放了罢?”她依旧微微皱着可爱的眉头说道。 “成。”我说,“坐车去也得好久了。” “你家在?”她问道。 “甭说我家我家的……”我说,“就那么一个人住的地儿算什么家啊?” “呵……”她笑了笑,“可毕竟是个住的地方嘛,你回去把这些个东西一摆, 多好嘛……我都还没试过两个人住呐。” 我嘻嘻笑着说:“你这算是暗示吗?” 她笑而不答,岔开话题去,我不依不饶地继续装疯卖傻,“那我也还没见到你 穿睡衣的样子么,肯定可爱得很。” 她低头笑起来,正好,车到站了。 一路上她都没说什么话,就看着窗外的风景发愣似的。我则立在一旁,欣赏她 的美妙轮廓。我还吓唬她说,我那地儿可是荒凉得够可以的,别被吓着了,连驴都 有。 下了巴士,我拎着几袋子玩意儿,领着她又走了几百米。沿途乃是黄土路,两 旁的疯长丛生的荒草,难以想像这两侧是高尔夫球场,还有不计其数的小饭庄,北 京罕见的臭不可闻的砖头砌的公用厕所,十几条京叭儿狗,等等。拐进垃圾处理厂 边的一个小弄堂里面,上了一幢楼的二层,便是我暂时蜗居的住所。 我提醒李梦函说,“这儿可有遇见生人就狠狠乱嚷的狗。” 她说,“不怕,京叭儿狗就只会唬人。” 结果,她被躲在楼梯底下猛地吠叫起来的白色长毛京叭儿吓得浑身一颤,差点 儿就扑进我怀里。 我说,“你瞧瞧,还不是怕来着?” 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说她自己养的狗可没那么凶。 上了楼,我说,瞧瞧啊,这就是你所感觉的诗意浪漫的个人栖居。 她环顾了一番,指指脚下说,这就是你说的你陷在椅子里头翘着脚看落日看书 的地方。我说恩啊,你还以为是凭海临风的那号大阳台啊。 接着我把东西零零落落地放置起来,给李梦函倒了点儿水,说进来坐会儿喝点 儿水,就我这一个杯子给你涮涮凑合着用吧。 她说没事儿,却是徘徊在门外头不进来。 我说进来吧,还怕我吃了你啊。 她说不就一双拖鞋嘛,她没法换鞋,怕把地板弄脏了。 我说我每天反正都得擦一遍,进来好了。 她犹犹豫豫了一会儿,才进来小心地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 我慢悠悠地理了理东西,两人随便说了会儿话。我坐床上,她坐唯一的椅子上, 隔着一米多远的距离。 接着两人出门去,一路上她还慢条斯理地给我分析来分析去地该如何坐车去东 四,还让我去办月票多合算方便呐。我仔细地听着这些个琐碎的生活细节,或许算 是唠叨,心里头居然感觉颇为享受。 回想起来,我所认识的女孩儿多少有些桀骜,或者具有某些鲜明的与众不同之 处,一下子面对李梦函这样似乎普普通通的女孩儿,确实还有些不知所措。 至少,她会评价聂鲁达的诗歌说,那多傻气啊,这令我觉得颇有快意。 她是个北京女孩儿。 简单说来,我在北京待得并不久,无非两年,然而我自小便把这里当做是我所 应该来到和应该有所作为的地方,而这种单纯无知的孩童时期的幻想,似乎一直延 续到现在。 不知为何,我坚决地喜欢北京腔调的女孩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就开始执 著地迷恋起这个地域文化的标志来。这倒不是说我不会对除了北京之外的女孩儿动 心,也根本就没有歧视外省女孩儿的意思,只要她们能说一口像样的北京腔调。 我喜欢女孩儿说北京腔调,无须太严重,不是公车售票员的那种发音靠后,鼻 腔共振,儿化音发得滴溜油滑的那种,嗡嗡作响。而仅仅只需一点卷舌音的辅助, 对我便犹如春药,令我动情不已。 我承认这是一种病态的偏执,然而对此我还是沉迷不已。尽管其实大部分北京 女孩儿的声音并不好听,有的更是嘶哑,可我就是这么不能自拔。就像有人喜欢脚 小的女孩儿,有人喜欢脖子细弱的女孩儿,也有人喜欢双眼皮或者单眼皮,睫毛长 或者睫毛短,长腿或者细腰的女孩儿。 而我,就是喜欢说得一口既不过分咄咄逼人,也不生硬呆板如同普通话的北京 腔的女孩儿。 我还喜欢北京女孩儿的那种不由分说和满不在乎的语气,你很难说她们似乎是 真的对你有何要求。可那股子不容置疑的劲头,即便是在明知厚颜无耻的情况下, 还是令我甘愿把天下乌鸦都说成是一般洁白。 所以,我该是一个适合通过电话和女孩儿交流的人。事实上,我在电话里和女 孩儿说的话也通常比面 对面说的多上好几倍。每每在面对一个假想的虚拟形象,一个带着完美北京腔 的女孩儿形象的时候,我总是自说自话,嬉笑怒骂,妙语连珠。可一旦对方款款落 座在我沙发对面,我便一眼挑出缺点:脸盘太大太扁,嘴唇太厚,眼睛太圆,汗毛 重得像母猿,腰长腿短,手指不够纤细,反正这些毛病多少总是有个一两样的。 可一旦那令我浑身骨头酥麻的饶舌的北京腔调响起,我便如闻仙乐,飘飘然不 已。 第二次约会,周六的下午,我同她在大华电影院看了场电影,接着便开始在大 街上瞎逛。尽管李梦函曾经表示过,她是颇为中意这么一直地长途走路的,在我却 可谓是苦不堪言。 先是在东四大街上逛了约一个小时左右,接着两人一直走到王府井大街。 “肚子不饿吗?”我问李梦函。 “正节食减肥呢。”她笑着答道。 “恩?”我作仔细打量状说,“何至于?”李梦函虽然不算是所谓骨感的那号, 可是绝对算是苗条的。 “你都不知道我冬天的时候有多胖。”她不好意思地说。 “唔——”我说,“我见过那时候你的照片啊——确实和现在差距蛮大的。” “嘻嘻——”她吐了吐舌头说,“在阿根廷的时候吃胖了。” “既然你现在这么注意,当时又怎么会?”我困惑地问道。 “没事儿干嘛真是的。”她理直气壮般说,“东西又做得好吃,我一个人能一 天吃掉一整只鸡呢,还有沙拉,烤肉。”越说到后面她倒是有些害羞了。 我调笑道,“还说得理所当然似的。” “那个时候,哎呀。” “减了多少?” “26斤……” “够可以的。”我说道,“你要是去菜场买块20斤的肉来,多大的一块儿啊? 小肥妞啊!” “讨厌!你……不许这么说。” 这种或许可谓是无聊的对话,我津津乐道,而这种气氛对我而言,也确已经颇 感生疏。 当夜,我在新东安商场地下一层吃了所谓的北京小吃:灌肠,爆肚儿,卤煮火 烧,炸鲜奶等等。但对于我这等生长于南方之人,北京小吃显得粗糙不堪。李梦函 果然是节食,只稍微尝了几筷子便停嘴,我劝她说没事儿的,她却仍是坚持不再吃 了。 从新东安商场出来过马路的时候,为了躲一辆交叉马路口那儿驶来的车子,我 自然而然地搂上了李梦函的腰。 她没拒绝。 我一过了马路,便放下手臂。 老实说,好久没搂过女孩儿的腰身了,觉得这种感觉有些陌生,待放下了却又 有些遗憾,又不好立刻放回去。 从王府井大街一路出来,再走到美术馆,在黄城根艺术公园里头,向宽街车站 方向走去。 北京,对我来说,从未在那天晚上如此温柔可亲,似乎收敛起了她的卖娼女式 的媚笑和背后的悲欢离合,唯独脂粉尽洗,把她简单质朴的一面不经意地流露出来。 我的手臂轻轻搭在她的腰间,走在黄城根艺术公园的曲弯石板小径上。小道两 旁的灯光,柔和地升腾向上,似乎也只是烟尘般柔软地袅袅着,丝毫不让人觉得刺 眼。 在如许一个夜晚的明亮月光下,搂着一位妙龄少女的柔软腰肢行走,那可是多 么令人心驰神漾的体验。 我真的感到安详,此刻,未来似乎还未曾成为眼前的阻碍,只是期望能那么一 直走下去,一直走。 她穿着白色半长袖的薄纱短衫,粉色缎面装饰有交叉花边的短裙子,露出撩动 人心的白皙小腿来,细细的脚髁。 她慢慢挽起我的手臂,我调转头去,细看她的神情,凑近她。 她的长发直直垂下来,看得出在不久前才精心修剪过,散发着好闻的清新香味。 我停下脚步来,她微微“咦”了一声,我撩开她的遮掩在耳际的发丝,轻轻在 她的耳朵上咬了一口。 她有些迷惑,露出可爱的笑容说:“你咬我哦。” “是……耳朵很可爱。” 她的耳朵算不得是小的,耳垂却小,耳廓形状略有奇特,上缘有些尖尖地向上 竖起。 我说:“长得像小妖精的耳朵。” “是嘛?”她笑起来,眼角眯在一起,她眼角细长,如同长长尾巴的游鱼,一 笑便灵动起来,活泼俏皮。当然,也显露出深色的眼袋来,也是细细长长小小的, 兜在眼睛下面。 “瞧你常熬夜罢,眼袋这么明显。” “唔——每天睡五六个小时罢……没办法,学校离家远,坐车45分钟呐。”她 又补充了一句,“不好看是嘛?” “不是啊。”我急忙接口到,“我就是喜欢女孩儿有眼袋……” “不是吧?”她笑起来。 “就是就是——”我强调道,“不能太大的,就是这样下面一抹这样子,我就 是喜欢,真的!” “怪人……” “哎呀个人嗜好,喜欢就是喜欢了!” “真是的。” “或许是因为自己从来没法子有眼袋。”我打趣道,“嫉妒吧?” “嘻嘻。”她乖巧地笑起来。 路程似乎显得短暂,在宽街车站,我想送她回家去,她却坚持不让,说是近得 很就不麻烦了,我只得作罢。 稍微等待一会儿,车便到站,我上车,她同我道别。 我记得,我特意站在车窗边,想一窥她的面貌。我看见她调转了身子往另一个 方向走去的身影,粉红色的裙子,白色的上衣,在这令人微感凉意的深夜里,划开 一道文弱的轨迹前行。 所谓生活在继续,我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我开始迷恋上李梦函。我居然会不 由自主地连连看手机,是否有漏看了的短信。若是她半晌不回我信息,我便打个电 话,试试我的手机是否是欠费停机了。 不管多么酸溜溜的话语,只要是情侣们该说的,我一句不漏,甚至还翻新花样, 变本加厉。 我说:“我又新找到一份工作。” “什么呢?”她问。 “24小时上班无时无地不在工作,永远不会过期,还没有薪水。” “什么啊这么奇怪?” “就是想你嘛。” “太坏了你!” 有时,心中自我质问一番,看着镜子,也便觉出自己原来还有这般寡廉鲜耻, 然而却知道自己仍然是乐此不疲,沉醉其中。 无论我作出何种努力,事情还是顺其自然地继续发展下去了,我无法说生活是 变得更好,还是更不好。 周六我没课,李梦函还有课上。我起了个大早,坐了两个小时多的巴士,横穿 整个北京城还带绕一个弯儿到她学校去找她。8 点半左右,我便已人模人样地端坐 在她学校的某个自习室里头,等她课间来见我。 老实说,在上楼时,我随便抓着一个女孩儿问起自习室在哪儿的时候,我都快 为自己的行径脸红了。 第一堂课下课,我正做英语卷子,眼角瞥见她走进来,仍是低头做题,等她拍 了我的肩膀。 她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在楼下问自习室在哪儿,那人告诉我说这儿哪儿都是自习室,我就随便挑 个坐了,你在哪块儿阿?” 她指指窗户后边的一排灰色旧楼,“我不在这儿上课,后头呢……你做卷子哪?” “啊——”我回答道,“是……不过也做不进去,老错题,其实我看见你进来 了,我就是装作没看见你。” “是吗?”她说,“我也觉得你看见我了。” 一会儿没说话,接着她笑起来,我问她:“有什么可笑的啊?” 她不说话。 “傻乐。”我逗她说。 “觉得,你刚才说你装作没看见我的样子,特逗啊你知道吗?” 我笑着没说话,再问:“你还得上课吧?” “啊,到11点,然后就没事儿了。” “我说……那咱们去哪儿啊?” “哪儿?不知道呢。” “你先上课去吧。”我俩坐着的教室里头开始进来人了,估计下堂这地方有课, 可能也快到上课的钟点了。 “行,待会儿就来找你啊,别丢了啊你。” “得得。”我说,“丢不了。” 李梦函那天穿着一条有刺绣图案的牛仔裤,修长双腿娓娓动人,透明底色有好 多彩色圆点的长袖薄纱材料的衣裳,里头纯白色的抹胸异常醒目。 坦白的说,我当然喜欢长得漂亮的女孩儿,比如李梦函。 接着我又做了一份卷子,又到下课的钟点了。她气喘吁吁地跑上5 楼来找我, 一起走到后头的自习室,她帮我把我的大皮挎包安置好,又给我找了个座位。 她说,在自习室里你随便干嘛,就是不能睡觉。 我立刻领悟出其中的岐义,强忍住笑。 两人又绕着校园走了一遭,回来立在通向教室的小道中间。 “待会儿咱们去哪儿啊?”她仰起头来问我。 那时临近中午时分,太阳厉害得很,我除了灰色衬衫外还套着一件米色外套, 身上略觉燥热,有些心烦意乱。 我说,“不知道,你上课时候慢慢想吧……” “就不能你想吗?” “我就爱看你想,偷眼瞧你皱着眉的样子。”我笑着说。 “什么嘛,真是的。” “就是现在的样子了,对对。”我轻轻摸摸李梦函的眉毛。 她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来,我说,“你眼角那么长,笑的时候下面的眼袋 可好看了。” “是嘛。” “就是。”我尽量模仿着李梦函的语气跟着说。 上课铃响,我拍拍她的背说,“你可别迟到了。” 她嗯了一声,轻快地跑过去。 她的身影消失在过道的浅色的阴影丛中,轻轻一拐,在深深浅浅的光线底下, 似乎像是一个幻影。 “我们该去哪儿?” 李梦函似乎总是在问我这个问题,她总是皱着眉头,颇感苦恼地问我,去哪儿 呢? 在某种程度上,我为这个情景所带来的信任感所打动。 人群里,是谁在和谁擦肩而过,是谁在和谁长相厮守? 我们能去哪儿,去到天涯海角还是世界尽头,还是搬进一个小小的阁楼,相拥 等待世界末日的来临? 可是,我也不知道答案啊,姑娘,真的。 另外提一句,被李梦函挽着的姿势也很古怪,手臂还蛮辛苦:她是拎着我的手 腕部的衣袖走路,我则既不能甩起手臂来,又不能把手臂自然垂下,于是便保持着 似乎骨折般僵立的不自然形态坚持下去。 我捏了捏她的胳膊说:“瞧,是肘子呢……” “肘子哪是这儿啊?”她抗议道。 “那是哪儿呢?” 她指指手腕,“可能是这儿吧?我也不知道哦。” 我笑起来,她反应过来这玩笑,也笑得颇为灿烂,顺带着掐了一下我的腰,我 便有些夸张卖乖地叫起疼来。 我和她去过景山公园。 她说,特别喜欢这块儿的感觉。 她执意要带我下车去爬山,我本来一听爬山,当下就要晕过去了,幸亏立马就 得知其实景山顶到地面的距离可能也就只有50米。 我必须得说,同一个漂亮女孩儿一起爬上几十级台阶,然后搂上她的柔软腰肢, 两人的身体紧挨着,坐在一个小山包顶上的凉亭里头,望着北京秋天的天空发呆, 这确实令人不由的感到此刻别无所求。 甚至,令我联想,所谓的幸福。 此刻,眼前的景物是故宫。我对李梦函说:“咱俩像两只松鼠,松子吃得饱饱 的,然后心满意足地梳理着尾巴上的毛,一起发呆。” 她笑歪到我肩膀上,说:“你怎么老是把我跟动物比哇?” 我说:“那又怎么……人屁股上都还长着一块两块小尾巴骨头呢……” 她眼珠子转溜一圈,一本正经地说:“我好久都没去动物圆了。” “怎么了?”我说。 “下次带你去认认亲戚啊。”她捋着顺滑地垂下来的长发,轻描淡写地提了一 句。 我拧了她的腰,说:“活学活用啊你。” 我还记得,那次她还沉静下来说,“我常忍不住想,要是能在那里头住着肯定 特舒服。” “哪儿?”我有些不明其意。 “故宫。” 听到这句所指,我搂紧了她。 故宫博物院的大门,朝这个方向敞开着,中轴线的建筑格局清晰可见,两旁建 筑物也的确气派非凡。 更何况山顶山风飕飕,远望过去朱墙硫瓦,在乳灰色的迷茫里不甚分明,人群 也影影绰绰。 一瞬间,我竟有些迷失了,这些在遥远的年代之前建造的东西究竟是为了什么? 当一切事实换算成数据的时候并不令我震动,然而当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一砖一 瓦,一草一木,它们构建出的如此宏大的一个体系矗立在面前的时候,我确实被困 惑了。 我毫无借口地怀疑起这一切的意义起来。 这些建筑,不论建造的初衷是什么,它们令我追忆起盛唐繁华的白发女妪,以 及一个蝈蝈如何在黑暗中度过它的时光。 而这一切,终究都会消散,我有些心乱如麻,难以措词。 我的意思是,当我把时间,抽象的时间分解为这个下午,这一个钟点,这一分 钟这一秒,分解为身边的一缕带着松针清香的风,淘气小孩儿的欢闹,正搂着的女 孩儿的眼角的笑意和唇齿间的味道,以及自己的欲望,野心,期待,困惑的时候, 我感到同时欣喜和绝望。 我拥有如此美好的青春时光,然后我确实无从得知,如何在时光流逝的面前, 得以委曲求全。 我和她经常走路,不断地走路,从此我热爱上走路。 我觉得,那阵子,我把这辈子所有的路都走完了。 我对她说:“乖乖,我真是想就这么一直搂着你的腰,软软的,不停地走下去。” “那就一直走啊。”她笑着说,未曾在意。 “可要是迷路了呢?”我问。 “有两个人在一起就不怕啊。”她转向我,认真地对我说。 “那,走散了怎么办?”我继续扯皮。 “我会找你的。”她轻快地笑起来说,“你走路没我快呐。” 我搂紧了李梦函,说,“我会一直待在原地的,等你过来找我。” 可是,让我钟情的女孩儿啊,有个问题我一直没敢问你,要是有一天,我们把 所有的路都给走完了,怎么办呢? 我喜欢和她绕后海走,一圈又一圈,就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最喜欢是后海的傍晚,天色灰蒙蒙下来,但两岸的灯光都还没有亮起来,我们 就坐在后海边上的石凳上。我把手臂围在她的腰上,后来不知为何觉得傻气得很, 便放下手来,两人互不接触地这么坐着而已。 间或后海里头有游泳的,踏船的,还有皮滑艇训练的,都长长地在平静的湖面 上兜出了一圈圈水痕。 老实说,论景色,比杭州的西湖实在差得多了,北京这种苦寒之地,自然不懂 得江南的柔媚处了,围个湖也这般没有水准,只把湖水圈在了里面,却不曾让湖和 湖边的景物浑然一体。 许多个傍晚,我仅仅是在呼吸,是坐在这湖畔,是在看着那些个浅浅浓浓的层 次不一的绿,稀薄也好,没有趣味也好,我此刻已然满心欢愉,或许在张烨的远离 之后,这种感觉已许久不曾有过。 “发呆的感觉挺好的。”我开腔对李梦函说,她现在不似来时那般柔情蜜意, 似乎心怀沟壑,有什么难处一般。 她转过来对我笑,“唔……有时候突然发觉自己其实已经呆了好长时间了,都 不知道,不过有时候感觉确实挺舒服的。” “知道吗?”我说,“我还特别爱听北京腔,尤其是北京女孩儿说北京腔。” “是嘛。”又是她招牌似的不算是回答的回答。 “对。”我答得干脆利落,“我就喜欢听你说来着。” 她笑了笑,愈发显得迷人。坦率而言,我不知道对李梦函该说些什么,或者能 说些什么。 我已经说过,这种从一清二白开始的不明不白的交往方式,我的确有点儿生疏, 尤其是李梦函是那么一个在我经验之外的有些琢磨不透的女孩儿。 或者更为直白地说,我习惯的是单刀直入跳跃式的线性发展,或者就干脆保持 一种调情关系然而不会轻易越轨,倘若要我慢慢地磨砺出什么东西来,委实困难。 我搭着李梦函的单薄的背脊,沉默着不说话。 姑娘啊,我的的确确迷恋和你在一起的感觉,然而我不知道自己能否维持这份 安宁和静守,对于这一点,我心怀悲哀。 我感到心中的深深恐惧,犹如隐身的猛兽,埋藏在那阴暗角落里。 我心里暗暗感觉到,这不会是一场我不顾一切投入,然后即刻厌倦的感情。 和你在一起,每每没有任何生理欲望,姑娘,对此,我不知该如何同你告白, 对于告白之后的结果,也全然没有把握。 夜色暗沉下来,酒吧的灯光一盏盏亮了起来,人也渐多,车开始一辆辆地停进 树丛边,夜落归人,归向何处。 一直走吧,走吧,让我们永远如此牵着对方的手,一直走下去好吗?我爱的姑 娘。 那次,华灯璀璨的大街,我不知该往哪里走,看时间也已经将近10点,现在坐 车回住处恐怕是来不及了,那我又能去哪儿呢? 我同李梦函开玩笑说:“我那地儿11点后头大门就关了,无家可归了,要不住 你家吧?” 李梦函笑答:“我怎么跟妈妈说啊?” 我说:“那要不咱买条链子,你拴着我,你就说街上捡了个流浪小动物什么的?” “你又不是小猫小狗。”她笑着眯起双眼。 “我会扮你说的你喜欢的那种斗牛犬啊……” “不行,哪有那么大个头的?” “变异的,新品种,不但会斗牛,还会做饭,洗衣服,打扫房间,跟你妈说, 价格便宜量又足。”我仍然嬉皮笑脸。李梦函笑得不行了,停下步子紧抱住我喘不 过气。 我等她笑劲儿过去了,说,要不你就在你家附近给我找个24小时营业的咖啡馆, 我熬熬吧,或者就迷糊一会儿。 她说,她可舍不得呢,我第二天得多累。 我说,没事儿反正休息放假能补过来的,我又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那要不 我还是去你家过吧,我跟你妈好好说说,也不至于一点儿戏没有。” 她却颇为认真地说:“妈妈在家啊没办法。” 我差点想接上问一句:“是不是家里没人就成了啊?”最后倒总归是憋在嘴里 头没溜出来。 两人就这么说着,走到一家馆子吃了点儿东西,然后接着边说边走,最后居然 又走回东四。 我说,要不我找个网吧通宵上网就行了,至于洗澡那就先在所谓的洗浴中心解 决了吧。她看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赞成。 最后,她执意要带我去明早我该坐车回去的车站,便又走了一站地多的样子, 到了张自忠路。接着,是我非要送她回家不可,便又走到宽街车站。 这一番相送,我嘴上不说,脚底可是真起了泡,走路便在疼着,最后她又只肯 让我送她到该拐进去的胡同口,我只得作罢。 时候大约是将近11点,我靠在墙上,同她面对面站着,双臂自然地搂上她的腰 :“今天走了有多少路啊?”我问着她,同时心里暗自叫苦。 “也就十几站地吧,这不算多的,我最多的时候一气走了18站地,中间就停下 来喝了碗紫米粥。” “天……”我感慨道,下定决心可得交底了,“我可累死了,都走不回去了, 没信心,绝望了。” “呵呵,男孩儿逛街可不行了。” “就是,让我长跑也行啊,可走路好累的,都起泡了。” “是嘛。” “唔。” “心疼哦……”她把头轻轻抵着我的额头,“你能走回去吗?要不我再陪你走 回去?” “咱以后别走那么多路了?”我低声下气地说。 “呵呵……”她笑弯了腰,直起来便说,“你这样子可怜巴巴的,好可爱哇!” “可爱,太讽刺了。”我晃着脑袋笑说,“真冤啊。” “不,不,是好看。” “我好看吗?”我卖乖道。 “好看。”她肯定地点头,双眼望向我。 “不觉得啊,困惑。”我笑说。 “喜欢你笑起来的样子,特坏。” 我手臂上加了点儿力道,她便依在了我肩膀上,额头顶着额头。她低下头,眼 睛自下而上瞧着我,瞧我盯着她,便又目光投向一边,楚楚动人。 我咬咬她的鼻子,她小声嘟囔了一句,“又咬我鼻子你,再咬我就生气了。” 我们,吻在一起。 同她接吻的感觉妙不可言,她的嘴唇薄薄的,又柔软得很,就如同含住了两片 润滑的琼酯。她的小舌头也探出来,还带着羞怯。 两人吻了一会儿,停下来。 “我喜欢你。”我说,堪称鼓足勇气,而且情绪古怪,似乎费劲得很。 “恩。”她不置可否,脸上的笑意却甚是撩人,“那都喜欢我什么啊?” “北京腔,尖尖的耳朵。” “还有呢?” “还有……眼袋!” “是嘛。” “就是,颜色不能太黑,形状不能太大,细细长长的,很性感。” “就这些?” “最主要是跟你一块儿觉得心里头特别平静,什么别的都不用去想了……” “恩,还有吗?” “还有很多呢,一下子讲完了多不好,咱等以后慢慢发掘。” “其实你也够贫的。”她似乎下了个论断。 “我说真的,就像吃巧克力,别一下子吃完了,吃一点儿,藏柜子里,我闻闻 嗅嗅啊,下次再吃,细水长流。” “油嘴滑舌。” “先别盖棺定论,我估摸着,咱一块儿日子还长着呢。” 总之,此等甜言蜜语,15分钟后思量一番便觉得面红耳赤无言面对,同李梦函 在一起的时候,我却简直信手拈来。 最后,我终究还是只能自己走回去找了家网吧,又饿又累,本来整天就没吃什 么东西,头昏眼花,强撑着浏览了些网页,实在困得不行便睡去。 等再醒来,全网吧的灯已经熄了,卷闸门也降了下来,偌大的空间里面只有各 台电脑屏幕的如同鬼魅的光亮。 我找了部《台北朝九晚五》来看,而说来可鄙的是,自从上了大学之后,我对 所谓的艺术电影逐渐丧失兴趣,每次都看得大倒胃口。把那片子实打实地看完后, 发觉尽管商业媚俗的地方很多,可其中的某些情绪仍然令我动容。 按照黑泽明的对他以为的电影的界定来说:只要有那么几个他觉得堪称为电影 的镜头,那么这就是部好电影。 我从《台北朝九晚五》里想起或许很久之前谁对我说过的一句的确言之成理的 话语:感情的有些东西,有了性之后就会变质。 尽管这么说似乎过于偏颇,而我的个人感觉是:我现在喜欢李梦函喜欢得要命, 甚至连他妈的性都忘记了。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