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纽约来 什么事情必将会发生了,我感觉到这一点,却又无能为力,不知如何是好。 我在屋子里头忙乱地团团转。抽屉开了关上,关了又开,打开房门,瞧了又瞧。 碰倒了漂亮的浅绿色磨砂玻璃水杯,就擦擦地板上的水痕,擦好了又碰倒。 如此一番过后,最后发现两手空空时,不由地苦笑了一声,我闭上眼睛告诫自 己,要冷静镇定。 手机响,我接起一个陌生号码。 “谁啊?” “怎么这么萎靡啊……”声音细弱动人,虽然多半是出自于后天的刻意掩饰, 还是颇为悦耳。 听到这个嗓音,我注视着自己的脚尖。天气很凉,所以尽管是套了两层袜子, 可还是觉得冻得发痛,继而麻木,这下可如何挨到开放暖气的日子呢? 我的视线,接着转移到了地板上,原先鲜艳的地胶垫已经开始消褪色彩,还是 英文字母的图案,还是拼贴着当初我让李梦函猜的语句。 说实话吧,坦白地承认,我头晕目眩。 此时,这几秒钟,我有点儿怀疑自己是否一脚踏错了地方,进入了另外一个鬼 魅般的世界,视野也虚浮起来。 “怎么不说话啊……过来吧,我想见你呢。” 是幻觉吗? 可我分明看到一条一条由蝴蝶翅膀和粉状的群星构成的黄色河流从天而降,直 直劈开我的脑袋。我陷入意识混乱,看到许多星辰在我周围飞旋,那么快的速度, 天啊,简直就是另外一个银河。 不瞒你说,给我打电话的,就是张烨,她刚从纽约归来。 张烨和我约在了王府井大街的教堂门口。我穿着条旧旧的灰色窄款的工装裤, 手插在口袋里,穿着洗得褪掉颜色,袖口处都磨损出好几茬的厚棉套头衫,活脱脱 一副落魄模样。 她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从远处走来。或许真是在纽约呆了两年的缘故,居然也 穿上了所谓的风衣,像个华尔街预备交易员。她走近我,把一只胳膊钻进我的腋下, 甚至挽起我的姿势还都那么自然,我则笨手笨脚,不知所云,像个木偶。 “走吧,咱们先去吃饭。”她还是以那股子令我心动的不容商量的北京女孩儿 的腔调起头,拉着我走出去。 “等等。”我有些迟疑,定住脚步。 “怎么?”张烨似乎也有些茫然,表情不确定地望着我。 “鸽子呐。”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 夜色下,几只鸽子突然从前方头顶以上的位置绕了过去,划出几道白色的弧线 来,恍如流星。 “傻瓜。” “唔。” “没想到会看见我吧。” “是的。” “那么……”她有些俏皮地转了半圈,似乎在显示她身上精致合体的衣着, “想见到我吗?” “当然了。” “见到我高兴吗?” “高兴。”我答应道,嘴角也牵起一点儿笑容。 “那你笑得这么勉强干什么?”她嗔怪似的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胸口。 可能是考虑了我的自尊心问题,张烨没拉我去什么高级餐厅吃饭,仅仅是拐进 了边上的麦当劳。这时分人正多,等了一会儿才在靠窗的地方找到了位置,两人坐 定下来。 “啊,我忘了,你不爱吃麦当劳,肯德基什么的,”她才想起来,用手指掩住 嘴说,指甲修剪得整齐漂亮,呈现出纷红色来,赏心悦目。 至于这个手势,先前没见过,现在看来却又那么恰如其分,简直就像出生的时 候就会的一样那么自然妥贴。 “无所谓。”我喝着热咖啡,暖暖胃。 “这次回来是还有一点儿事情没了结,估计没几天就真走了,不过,说真的, 还有点儿想你呐……” 张烨似乎是不好意思地说出这番话来,脸上竟蒙了一层淡红。 我心脏狂跳,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所闻,愣生生地蹦出一句问话来,“那……学 校是哪儿?我都还……不知道呢。” “就是columbia嘛。”她报出来。 “好不错的学校。”我赞扬道。 “是吗?” “进展得怎么样?我是说,和教授啊同学啊,环境还适应吧?” “基本上没事儿。” “那生活上呢?吃得惯吗?” “什么都有,我也不挑嘴。” 一旦双方都沉默下来,我就感到心脏似乎在慢慢地缩紧。我只能不断地说起新 的话题,什么我在拉一个大公司的外联啊,什么给时尚杂志做代理呢,什么昨天见 了什么人,昨天的昨天又在哪儿买了什么东西。 可我知道,我说得越多,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就隔得更为遥不可及。我明明知 道自己在破坏着两人之间的默契,假如那种默契还存在的话。我的舌头却像是一台 上足了发条,开错了方向的疯狂赛车。 “过得还好吧?”张烨打断我的聒噪问。 “那是。”我马上后悔了,不该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用那么争强好胜的字眼。 气氛在随着温度的降低而冰冷,更糟糕的是,我居然想起了李梦函,我想起了 她细长的眼角往上翘的样子来。 怎么办?我在心里问自己。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过去,麦当劳里的人也渐少起 来。我感到自己的心脏在一下一下的跳动,滚烫火热,而脸上则若无其事。 这也是我的个人特点之一,心里越激动,表面上越麻木。 我拨弄着用来搅拌咖啡的塑料小棍,百无聊赖地不时望着四周,做出一副满不 在乎的样子来。 “怎么,有别的约会吗?” “怎么会?”我笑得谄媚,自己都觉得恶心。接着便矫枉过正,都没用正眼瞧 她。不是故作焦急地看手机,就是望着窗外阴冷的街道和川流不息的人群发呆。 我突然瞥见了墙角里的一只叫不上来名字的小甲虫,在缓慢地爬行着。我想, 它在为什么奔忙着呢,哪里又才是它的归宿呢? 该死的,我干嘛要去注意这种细节? 可我还是忍不住盯着那甲虫看。它的外壳光滑晶润,坚硬难破,而四肢柔弱, 肚腹在愚不可及地蠕动,令我恶心。我定定地看着那甲壳上映射的几点灯光,竟觉 得有些眩晕。 两人从高速运转的马达上一下子上被甩入可怕沉寂,如此沉默了不知多久,并 且似乎将一直这么沉默下去。 “要是不想见我,我马上就走。” 张烨扔下一句话,劈里啪啦地收拾一下小提包里的东西,起身便走。 我呆呆地坐在位子上,心里悲哀地叫个不停,“张烨,你千万别走,千万别走 ……”一边越发把头低下去。 很快,张烨的脚步声就消失了,我即便用力去分辨也确实没用了,尽管在心里 狠狠地咒骂自己太无能和卑鄙,却又动弹不了。 麦当劳最新的广告歌曲的节奏硬扎进耳朵里来,显得那么刺耳,心更仿佛是被 这节奏绞在一起,吱吱作响。 我恨不得砸烂那个白痴电视机。 “张烨……”我鼓足勇气,发出细微的呼唤来,抬起头看。 不见了,她那自始至终都令我心动的身影。 我又坐了一会儿,时近9 点,起身准备回住处。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去,推开大门,冬日的冷风扑面而来,我觉得被猛捶了一拳 似的,脸颊到眼眶的一圈都生疼生疼。眼眶底下更好像有锥子在往里钻,痛得要命, 眼泪鼻涕都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我狼狈地抹了抹,抬头便看见已经黑沉沉的夜空,即便是王府井大街上的耀眼 灯光也被压抑了下去。 我看到无数地方的黑夜在同一时刻降临,难以面对的阳光的流逝,而仍将是独 自一人去面对。 真的,想到这些,我便受不了。 幸好没把那个陌生来电的记录删除,我给张烨拨电话。等了好久她才接起电话, 可我一下子千言万语似乎堵在了喉咙口,就是说不出什么来。 紧接着,我听到边上的男声问,谁啊,毫无疑问那是男人的声音。 张烨说了句,打错了吧,就把电话掐了,我顿时如入冰窖。 心如死灰,我反倒冷静下来,不紧不慢地往地铁站走过去,买了票,安静地等 车过来。地铁站一到晚上就似乎电力不足,光照显得惨淡得很,倒很符合我的心境。 我买了一期《完全生活手册》,看到有我新书的评论,心里却更不好受,这里面多 少有着张烨的影子。 “我读过了。”那个声音传来。 我如遭雷击,转过头去,赫然是张烨,天外飞仙般地站立在我面前,好端端地。 “写得不是特差,但你该能写得好得多的。”她微笑着摇了摇头。 “你怎么会?”我问起。 “啊,我想你肯定是坐地铁回去的。”她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过,要是你打 定主意去鬼混的话,我也等不到你。” “不至于。”我小声说到,声音虚弱,含糊不清。 “是吗?乖乖的?”她笑起来。 “走吧。”我说。 “走吧。”她重复了一遍,我不待张烨再说些什么,便跨上前去紧紧搂住她的 还是一样柔软的腰,这熟悉的感觉,顿时让我感到温暖。 当晚,张烨在我新租住的地方睡了。细心如她,必定注意到了会散发香味的玩 具熊,还有双人枕头,白色底色上印了心形图案。虽然这些显然是女孩儿的物件风 格,但她并没有多言语。 我俩几乎一回房间便直奔铁架床,幸亏那床还算结实。我喃喃自语地自己也不 知道在说些什么,一边着急上火地剥张烨的衣服。张烨也是,一边笑着嘀咕什么, 说“你这样不好,咱们这样是不行的”,一边不得要领地使劲扒拉我的套头衫。 我俩很快就赤条条地抱在了一起,浑身颤抖,一下子竟然不知道接下去干嘛好。 我感到肩头湿漉漉的,便知道是张烨的泪水。我不知道这泪水是代表了什么, 可无疑这令人欲火中烧。 同时我小心翼翼地进入张烨早已湿润的体内,仿佛头一次跟人做爱一般,缓缓 探询着什么,这滑动的软体蛭节,似乎什么,什么深刻的秘密,什么生活的钥匙就 躲藏在里面。 就像明天这世界就不复存在,我立刻就感觉到了那种下坠的欲望,那仿佛就是 一个漩涡,它必将把我吞没,可我无法停止。一旦停止下来,似乎就更无法证明什 么意义。 这一周课上得云里雾里,都不知道讲了些什么。有时候背单词,猛然发觉自己 口里对一个发音念念有词,可居然忘了对应的中文意思。 更可气的是,李可有次在校园里遇到我,还神秘兮兮地对我说:“唉,你这孩 子,一定是好久没和女孩儿做,憋傻了吧,怎么老无缘无故地作出白痴笑的样子来 呢?” 我白了她一眼说,“那就还等你了呢。” 她一本正经地说:“那就看我这女神何时有心眷顾你了。”说到末尾她自己也 忍不住大笑起来。 无论如何,我对自己说,需要一个结论。 坦诚地说,我不是不曾熟稔那一种在多个女孩儿中间周旋的生活,也在某段时 间实实在在地对那样子乐此不疲,似乎从中得到了莫大的快乐。然而我多次地深刻 感觉到,一种疲乏感慢慢泛了上来,聚集着不肯消散。 而现在无比确定的是,我对于一种庸常的幸福感的渴求,要远远大于所谓的姿 态。 我似乎看到了一个建筑物,她是白色的,有着清真式的圆顶,模糊地矗立在视 野的边缘处。也许,再走一步,我就可以清晰地把握她,再走一步,或许我就,抓 住了她。 这种感觉,令我彻夜辗转反侧,激动难眠。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