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建州城 自从朱棣出兵攻打建州,围城十日,逼得建州太守于城楼上自刎以来,城中 便一改昔日的繁华,就连原本那扇生铁裹着朱漆的城门,也是落漆斑驳、满目疮 痍。 段易影随着慕容华衣走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心下却是微惊。 他从前是来过建州的,当时正值重阳花会,满城都飘扬着淡淡的花香,就是 街上随便一个孩子,都穿戴得周整干净,手里或是拿着花枝、或是拿着糖葫芦, 冲人便露出开心的笑。 街道两边的茶楼饭馆,店小二搭着白巾,满脸堆笑的招呼客人,吆喝声中, 浓郁的茶香菜香便传了出来,而青石路的尽头,那一栋栋朱门大户,丫鬟仆役往 来穿梭,谈笑间从院子里搬出一盆盆富贵牡丹。 如今,还是一样的地方,却只看见三两个黑瘦的孩子窝在墙角,用树枝捅着 树边的蚁穴,从前喧闹的酒楼客栈,店小二无精打采地靠在桌子边,一派冷冷清 清,而高高悬起的酒旗,被风吹得朝下倾斜,很有落魄的味道。 那些富贵人家的府邸,也早已经人去楼空,敞开的朱门里,依稀可以看到院 子里荒草萋萋,幽深的庭院已然不复当年的样子。 不由得朝那空荡荡的宅子望了一眼,却听到草丛中宪牵一声,一条黑影窜了 出来,瞬息间不见了踪迹。 段易影微楞,定睛望去,竟是一只黑猫。 “这些个大户人家,早就举家躲避战祸去了,留下的宅子,要不让些无处安 身的穷人住了,要不就荒芜下来,让野猫子乱窜。”慕容华衣了然一笑。 “你要带我来的就是这里?”他冷冷地问。 “大户人家提前跑了,就是一般人家,能走的也都走了。”并不答他,慕容 华衣迳自道:“战祸毕竟是人人避之不及的,更何况朱棣围城十日,为逼建州太 守投诚,不惜在水源中下毒,逼得百姓 破城而出,死伤不知有多少。“ “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可知道那些不及逃出,被撇在城里的老人孩子,都被如何安置?”她望 了他一眼问。 段易影心中一动,冷笑着,“这天下,本就是强者得之。你若以为带我看了 这建州城,我便会放下起兵称帝的念头,那是你想差了。” “你不放下又能如何?”她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 他一窒,别开眼睛。 是啊,如今他又能如何?师兄既已到了朱棣大营,他暗自布下的暗桩只怕已 被拔除,而江湖上,他已无法动用天涯谷的势力。闭了闭眼,苦心孤诣了数年, 到头来却如此轻易地功亏一篑。 慕容华衣一路前行,走过弯弯的石拱桥,在一座被高墙围起的院子门前停下, 院子的门楣上,颤巍巍地挂了块牌子:济善堂。 想是听到了外头的动静,一个四十来岁的老妈子探出头来,一双浊黄的眼睛 上下打量着慕容华衣两人。 笑吟吟地走过去,塞了个碎银给那老妈子,她道:“大婶,我们想进去瞧瞧, 成不?” 接过银子,用牙齿咬了一口,那老妈子忙不迭地点头,“成啊,怎么不成。” 她一笑,拉了段易影进门去了。 那老妈于瞧着他们的背影嘀咕,气这年头怪事真不少,济善堂这种地方,都 有人打主意进去。 济善堂的名字,段易影曾经听人说过,却从没有进去,那是由官府出资,收 容弃婴孤儿,以及孤寡老人的地方。 踩着一地的荒草,他只看见一排黑漆漆的房子,将屋里屋外隔成两个天地。 蓦然一阵衰弱的咳嗽声响起,腐朽的门扉上出现了 一双手,手极瘦弱,皮包着骨头,指甲黑黄,仿佛一点生气也没有。 那手扣在门框上,带着些微的颤抖,一个佝凄的身影蹒跚着走出来。 那是个容貌憔悴的老婆子,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眼眶凹陷,白发稀疏,看不 出年岁。 她转动着浊黄的眼睛,哑着嗓子喊,“小虎子,在哪儿呢?吃饭了。” 屋后的草丛里,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跑了出来,他穿了件宽大的褂子,赤脚 踩在泥地上,面色蜡黄,脸颊消瘦而显得一双眼睛特别的大,黑沉沉地瞅着人看。 显然是很少见到生人,望着段易影,小虎子的眼睛转动了一下,伸出脏兮兮 的小手,怯生生靠过去,想要扯他衣角。 “小虎子,回来。”老婆子提高声音,斥了一声。 小虎子乖乖应了,缩回了手。 老婆子朝两人望了一眼,眼神木然,转身闪进屋子。 “建州城向来富庶,几个月前这济善堂还是空荡荡的,战事一起,男人们要 不被征了兵去,要不就逃去别的地方了,剩下这些老的小的,就只能被安置在这 种地方。”她叹了口气。 “即便是便家里没了男人,房子总还是在的,何至于来这种地方?”他皱眉。 慕容华衣抬眸,抿唇一笑,“果然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豪门公子。” “你——” “恼羞成怒了不是?”她哼了一声,“你以为平常人家都是怎么过日子的? 家里没了男人,谁来耕田、谁来种地?吃的五谷杂粮从哪里来?官府的赋税从哪 里出?这些个孤儿寡母的屋子田契,只怕早被官府收了去。” 顿了下,她又接道:“更何况,那些离开了的男人,又有几个是能真正回来 的?” 朱棣攻取建州,城里的守备军几乎全军覆没,征了兵的,自然再回不来,至 于那些逃到外地的,路上谁又知道会遇上什么?也许被乱贼所杀,也许羁留异地, 即便历经万难回到故乡,也早已物是人非。 段易影默然,打量着那黑漆漆的房舍,半晌淡淡说了一句,“一将功成万骨 枯,自古都是如此。” 这时,小虎子捧了个缺角的瓷碗出来,缩在墙角,呼哧呼哧地喝着。 慕容华衣蹲下身子问:“小虎子,你在吃什么?” 小虎子看了她一眼,却是一声下吭,继续狼吞虎咽地扒着碗里的吃食。 碗里的东西白乎乎,黏稠稠,飘着几片菜叶,看来有点像粥,却又不是。慕 容华衣着实没有见过这种东西,秀眉不由得拢了起来。 段易影的脸色却变了,一把拍掉那孩子手里的瓷碗。 只听“当”一声脆响,瓷碗敲在地上碎成数片,小虎子楞楞地望着流了一地 的白稠,哇地哭了起来。 听得动静,那老婆子咳嗽着出来,看到门外的光景,叹了口气,叨叨地念着, “作孽啊,作孽。” 其他屋子里,也陆续探出几张苍老的面孔,然而转瞬间又把头缩了回去。 “糠皮,草根,掺水拌着观音土。”段易影冷冷地望着那老婆子,“你就是 这样养大孩子的?” “观音土?!”慕容华衣瞪大了眼睛,惊呼。 传说饥荒之时,百姓无以裹腹,啃光了树皮,挖尽了野草,最后不得已抓起 地上的白土添补饥肠,这白土俗称观音土,却并没有大慈大悲的能力,凡是吃多 了观音上的人,纷纷小腹凸起,不多久也相继死去。没想到,眼前这孩子吃的, 竟就是传说中的观音土。 她不由得朝小虎子的腹部望去,宽大的褂子下,小腹果然微凸,再看他那细 瘦的手臂,嶙峋的锁骨,搭配在一起是分外怪异。 好在他食用观音土应该不久,尚来得及挽救,若是不然,只怕一条性命便活 生生断送了去。想到此处,慕容华衣目光微冷,朝老婆子看去。 然而细望之下,却是大惊。那骨瘦如柴的老人,竟亦是顶着个微凸的肚子, 只是掩在衣服底下,才并不明显。她暗一咬牙,闪身便进了那黑漆漆的屋子。 那老婆子看她进了房门,并不阻拦,哑着嗓子道:“济善堂的娃儿,有几个 能顺顺当当长大的?观音上是天上观音娘娘的赏赐,这堂子里谁没吃过。” 慕容华衣从屋子里出来,手里端着个破瓷碗,里面一模一样盛着黏稠的观音 土。 她一把将碗砸在地上,跑到堂子门口,揪了那管事的老妈子,“你就是这么 照顾堂子的?宫府拨的银子都去了哪里?” “姑娘,哎哟我说姑娘,您这是怎么了?”老妈子扯着嗓子,被她一路拖到 院子一袅。 “我还要问你,你这是怎么了?”指着地上的观音土,她挑眉间。 她带段易影来到这里,本也是为了让他知道战乱之下,苦的是贫苦无依的百 姓,然而她却万万没有想到,济善堂的老弱幼童,竟已悲惨到需靠吃食观音上度 日。 望着地上的一片狼籍,老妈子顿时明白过来,捶胸顿足,“姑娘,这哪怪得 了咱呀?自从官府的老爷们死的死、逃的逃,谁还管这济善堂的死活,反倒是城 里的里正,时不时地扔些老婆子、伢崽子过来,这叫咱怎么养活这百多口人呀。” 段易影踏前一步,自袖中取了张银票递过去,冷冷地说:“这些银子足够你顾着 这堂子两、三年了,若是让我知道你有所贪私……” 瞥了那老妈子一眼,他没有说下去,然而眼底的肃杀之气,却吓得她扑通一 声跌跪在地上,连声说着不敢。 “现在你便去采办些吃的喝的。”他淡淡吩咐。 擦着冷汗,老妈子忙不迭地去了。 楞楞地看着眼前的变化,小虎子显然没有反应过来,然而那老婆子却已经两 脚一弯跪在地上,朝他磕头,“恩人,恩人啊!” 济善堂里,数十扇房门一一打开。 那些老人们原本躲在屋子里听着,如今纷纷携了孩子出来,颤巍巍地跪了一 地,数十双浑浊的眼睛仿佛一下子全亮了起来,闪动着对眼前这黑衣男子的感激 之色。 身子僵了一下,段易影不自在地转身,一言不发地踏出济善堂的大门。 暗笑一声,慕容华衣追出去,“看不出,你可真是个好人。” 抬眸望了望她,他哼了一声,刚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听到一个温润的嗓音说 道“他本就是个好人,却偏要做出冷冰冰的样子。” 袖底的手顿时握了起来,段易影回头,只见街角处一名白衣男子走了出来, 正含笑望着他。 “师兄。”他低声叫唤,一时间却不知说些什么。 慕容华衣笑容满面地迎上去,“你终于来了。” 打量了她半晌,眉峰微蹙,梦无痕问:“伤得如何?” “小伤而已,早已包扎妥当了。”她满不在乎。 见她气色确实还好,他这才放下心来,握了握她的手,他踏前几步,行到段 易影身边,“易影,昨夜是我出手重了。” 段易影身形微颤,望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梦无痕心中也是一阵难受,暗地自责昨日出手太重,竟 亲手伤了他。轻声一叹,他伸出手,搭上他的腕脉。 凡习武之人,脉门被拙,一身功夫便再也无法施展,然而段易影却没有躲闪, 任由他的手指搭在自己的腕脉上。 “你放心,我已经给他服过玉露丸了,应该不妨事的。”慕容华衣笑道。 梦无痕点了点头。从他的脉象看来,原本沉重的伤势的确抑止住了,当不会 落下病根。 段易影缩回手,“没什么大碍。” 他微微一笑,抬眼指着前方的一间客栈。“都累了一宿,先找个地方落脚如 何?” 段易影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一行人来到丰盈客栈,要了三间上房,各自歇下了。然而想到那两人的伤势, 梦无痕终是觉得不妥,于是又起身下楼,开了几帖药方让店小二去药铺子抓。 等药抓来,他立刻又托店小二煎熬,直到看着两人愁眉苦脸地喝下去,这才 宽怀。 一夜无事,得以好歇。 第二天,梳洗妥当,梦无痕出了房门,看到段易影已负手立在廊上,静静遥 望远处。 “易影。”他走过去,唤了一声,“昨儿个,我睡得很好。”仰首望天,段 易影叹口气,“掐指算来,我已经三年没有睡得那么安稳了。” 三年来,夙夜忧患,百般思虑,千般筹划,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得以叱咜风 云,傲笑天下。 “你还是放不下?”他眸中掠过一丝忧色。 “事已至此,我再说放不下,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段易影淡淡道。 沉默了一下,梦无痕抬眸,“你可知道,这次你为何会功亏一篑?” “我低估了你。”段易影回头望他,“不过,我的一切本就是你教的,败在 你手里,也不算丢人。” 梦无痕摇头,“不是你低估了我,而是,你太心软。” 段易影一震,倏然抬眸。 “若是你当初一刀杀了我,也省了如今恁多的是非。”他淡淡一笑。 脸色煞白,段易影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冷着脸,转过 头去。 “这话说得真刺心。”随着一声轻笑,慕容华衣走过来。 横了梦无痕一眼,她抿唇笑着,“当初的事情,从没听你怎么提过,怎么如 今却说出来惹他难受?” “我不是惹他难受,只是想让他知道,他远没有自己想像中的心狠手辣。” 他微微一笑。 “你可把人看得真透彻。”她一脸似笑非笑的。 “我自己的师弟,我自然知道。”他的语气淡淡的。 霍然转身,段易影静默半晌,忽道:“那你为何定要阻止我?难道在你心目 中,我竟连一个朱棣都比不上?” “你该知道是为了什么。”温和地望着他,梦无痕说。 段易影目光复杂,“你信不信,若我为帝,我会比朱棣做得更好。” “我信。”他毫不犹豫地点头。 “但你却亲手毁去了我三年的苦心经营。” “你自认什么都不比朱棣差,但是易影,有一样自你出身开始,你就注定争 下过他。” “什么?” “血统。”梦无痕沉声吐出两个字。 “血统?”段易影悚然一惊,抬眸。 “今日天下诸王各据一方,隐然有与朝廷分庭抗礼之势。燕王如今登高一呼, 诸王云集回应,纷纷来投,你道是为何?一来,他手握数十万兵马,是如今唯一 能和朝廷抗衡的势力。二来,他乃先皇嫡子,皇上亲叔,即便是谋了皇位,这天 下还是他朱家的。” 望着他的眸子,梦无痕又说:“你就算是夺了燕王兵马,逼宫称帝,又能如 何?只怕到时诸王群起而攻,直逼京城,你这龙椅又能坐稳多久?” “我若攻下应天,凭借手头数十万兵马,再以长江天险为凭,诸王又有何惧?” 段易影哂然一笑,眉目问铮铮傲气,“十年之内,我必肃清宇内,令那些所谓的 王孙诸侯跪在我的金銮殿下。” “十年之中,你又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梦无痕淡淡地点出他所忽略的, “我朝富庶,四周领国虎视眈眈,瓦刺、鞑靼、女真,无一不在伺机而动。届时 你内忧外患之下,如何保得天下太平?何况一旦战祸四起,百姓民不聊生,你又 于心何忍?” “所以,你就逼我放手?” “易影,我且问你,你夺这天下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沉声问。 夺这天不是为了什么? 段易影抬眸,目光湛然,“大丈夫在世,自当成就一番功业。” 这人生的极致,便是登上皇座,俯瞰众生,而这九龙宝座,朱允文坐得,朱 棣坐得,为何他就坐不得? 搭上他的肩膀,梦无痕缓缓道:“成就功业,为何非得要拼着生灵涂炭,夺 那九五之尊的宝座呢?即便你坐上了龙椅,踏着那么多人的鲜血,你就心满意足 了? 看看这萧索的建州城,想想济善堂里那些吃着观音土的老人孩子,你还有什 么放不下的?“ 段易影默然,神色复杂地侧过脸去。 朝远处遥遥一指,梦无痕淡淡一笑,“何况,江山大好,难道就只有在那龙 庭之上,才能成就功业吗?” 身子蓦然一震,段易影抬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只见远山如黛,云淡风 清,原本三年心血付诸东流,他不甘之余,又觉心灰意冷。 如今梦无痕的一句话,仿佛惊雷般在脑中炸开。 不错,天地乃大,龙庭之外亦是豪杰并起,想要成就一番功业,又有何难? 他豁然一笑,“说得好。这万里江山,终有我扬眉之处。”眉峰微挑,“到时师 兄可莫要再行阻挠!” “你就是要当武林盟主,我也不来阻你。”梦无痕亦是笑道。 “师兄呢?打算回天涯谷?”段易影问。 他摇头,“我要先去京城一趟。” “既然如此,师兄,容我先行一步。”段易影拱了拱手。 去京城,他必要登上皇城的最高处,俯瞰尘世,傲视群雄。如若不能,那今 生他再不去那里。 并没有留他,梦无痕只问了一句,“你要去哪里?” “四处游历吧,或许江南、或许西域、或许漠北,天下之大,总有我去的地 方。” 段易影一笑,转身下楼,却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停了下来,回头望着他,“师 兄,当年一掌伤了你,是我错了。” 言罢,刀影乍现,他反手一刀刺向自己肩头。 “不可——”梦无痕大惊,待要阻止,却已不及。 血光乍现,刀刃几乎没柄,段易影却依然是淡漠的神色,“这一刀,也算了 了我经年的愧疚。” 梦无痕怔怔地望着他,一时间竟不知能说些什么。 段易影抱拳一揖,就这样带伤下了楼。 “易影……”眼看他走下最后一级楼梯,梦无痕忍不住叫唤。 他脚下一顿,却没有再停下,迳自朝外走去。 “让他去吧。”按住他的手背,慕容华衣道,“你就算留住他,又能如何?” 她幽幽地说:“苍鹰就该翱翔在天地的最高处,他本是傲气凌天的一个人, 怎会甘心碌碌地了此一生?” “也该是他独自去外头历练的时候了。”望着他消失在门外的背影,梦无痕 闭了闭眼,颔首道。 目送着段易影离去,梦无痕和慕容华衣两人在客栈底楼拣了个座,点了些清 粥小菜,一同用早膳。 店小二手脚利索,很快就送了饭菜上来,道声“客倌慢用”,便自个忙去了。 与慕容华衣相视一笑,他方举筷,突地听到二楼传来一阵喧哗。伴随着纷还 的脚步声,一个少年的声音尖声叫道—— “怎么着,你真以为小爷付不起房钱?” “这位小少爷,咱这客栈做的是小本营生,您看您这房钱一拖就是七、八天 的,您让小老儿怎么留您这尊贵客?”搓着手,掌柜乾笑。 在半人高的柜台上用力一拍,少年挺起胸膛,“要不是小爷运气不好,钱袋 被个小毛贼扒了,要找的人又一直都没着落,会乾住在你这儿?” “你这小子也不能不花钱,想白住是不是?”店小二斜睨了他一眼。掌柜的 就是太过和善,照他看来,对付这种赖帐的小子,就算不交官府严办,也该一把 扔出去。“ 火大地撩起袖子,少年道:“小爷会白住你们吗?等我回了京城,自然差人 把钱给你们送来。” “哟呵,口气大过天呢!”店小二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晌,咂嘴道,“看你 这穷酸样子,也不像什么龙窝凤窟里出来的。” “六子——”拖长了声音,掌柜的横了店小二一眼“和气生财。”他也不愿 为难面前的少年,只是再让他自住下去。总也不是办法。 于是朝少年望去,“这些日子的房钱,小老儿也不和你算了,你收拾收拾, 找别处落脚去吧。” 少年的脸刷地涨得通红,瞪大了眼睛,怒道:“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我梦愚 ——” “梦愚!” 话说到一半,忽听一个温润的嗓音唤着自己的名字,声音听来竟是如此的熟 悉,那少年霍地抬头,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的人,好半晌才大叫一声,“少爷, 少爷我可找到你了!” 说完,便朝梦无痕扑了过去。 安抚地拍拍他的脑袋,梦无痕朝掌柜歉意地笑笑,“这孩子是我家书僮,与 我失了音信,又从未独自出门在外,给老人家添麻烦了。” “不妨事、不妨事。”掌柜乐呵呵地道。 拽着梦无痕的衣袖,梦愚狠狠瞪了店小二一眼。 梦无痕微微一笑,结了梦愚欠下的房钱,领着他来到他们靠窗的座位,朝慕 容华衣介绍,“华衣,这是梦愚,我府里的书僮,自小便跟在我身边了。” 又对梦愚说:“这位是慕容姑娘,你见过了。” “见过慕容姑娘。”在梦无痕面前,梦愚自是再也不敢这次,恭恭敬敬地躬 身,只是那双灵动的眼睛,依然隐隐流露着少年人的锐气。 “梦愚,真是好名字。”慕容华衣抿唇一笑,瞅着少年,“从京城千里迢迢 赶来建州,这孩子也不容易。” 梦愚听在耳里,不由得想起一路来遭受的波折。 他本是跟着锦衣卫指挥使长孙凑寻找梦无痕的踪迹,来到建州的,谁知到了 建州后,竟与那长孙凌走散了,之后又丢了银子,数日来受着店小二的自眼,端 是受够了委屈。 想他自小便是梦无痕的贴身书僮,又生得灵秀,在梦府里谁不争着照拂他, 谁知到了外头却是这等光景,想着,眼眶不由得一红,“少爷,跟梦愚回去吧, 要不梦愚这罪可就白逍了。” “谁让你出来的?外头可不比府里,由着你胡来。”梦无痕淡淡地道。 听出他语中微带不悦,梦愚瑟缩了下,喃喃念,“少爷您一去就是这么多年, 让梦愚在府里伺候谁去?这次皇上派梦愚跟着长孙大人来寻您,梦愚就……就出 来了。” 横了梦无痕一眼,慕容华衣嗔嚷着,“别吓着孩子。” 又添了碗粥,递到梦愚手里,“先填填肚子,有什么话吃完了再说。” 看着眼前的少年,她不期然的想起远在天涯谷的慕容昕。如此一来,忍不住 便对梦愚关怀起来。 梦无痕淡淡一笑,不再说什么,毕竟几年不见,自小跟着自己的书僮,忽然 出现在面前,说没有惊喜,那是假的,只是想到他一个孩子,却从京师跑到建州, 还落得身无分文的窘境,便忍不住面露薄责之色。 直到他喝完了粥,又吃了两个包子,他才开口,“既是皇上派你跟着长孙大 人来此,那么长孙大人在哪里?” 梦愚脸色微红,低低垂首,“到建州不久就走散了。” “走散了?”他眸中闪过一丝异色。这长孙凑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怎会那么 容易就和个少年走散? 梦愚点了点头,“来到建州城的第一言,长孙大人说是有事出去,让我在城 里的茶楼等他,可是我一直等到日落,都没见着长孙大人回来,于是便找了这客 栈住下,第二天又去城里找他,谁知人没找到,钱袋却给个小毛贼偷了去。” 望着梦无痕,慕容华衣忽道:“我觉得奇怪,这什么锦衣卫指挥使的,出来 找你又何必带着个孩子?” “这我倒是能猜到几分。”他淡淡一笑,“此次差遣梦愚过来,该是皇后娘 娘的意思吧?” 这些年来,朝廷不下数次派人召他回京,都被他避开了去,眼看以皇权相召 不成,此次便动之以情。梦愚,该是代表了整个大学士府吧。 一抬眸,梦无痕淡淡扬高音调,“长孙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闻言,客栈角落一人背影一僵,随即长身而起,转身大步行了过来,肃容道 : “梦大人果然洞若烛火,长孙凑佩服。” 来人身形修长,眉目铮铮,冷漠中隐含锐利之色,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长孙渡。 梦愚一惊之下,从座椅上跳了起来,“长孙大人,原来——原来您竟知道我 在这里?!” 想起这些天在客栈受的闲气,一时间又是气愤、又是委屈,眼眶忍不住就红 了起来。 长孙凌却全无愧疚之色。刻意留梦愚一人在建州城里,就是因为打听到梦无 痕会在此地经过,而这里又只有一家客栈,只要这主仆两人碰上了,一切就都好 办了。 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梦无痕,他不由得想起临别时皇后娘娘所说的话—— “哥哥平日里虽是淡然处事,心底却最重情义,他见到了梦愚,只怕再狠不 下心来,对我们避而不见,他的亲人毕竟都在京师啊。” 长孙凑踏前一步,自怀中取出一串碧绿的珠链。 “梦大人,这是娘娘托下官转交予您的。” 日光下,那珠链上的每一颗碧珠都晶莹剔透、光彩夺目,而这珠串最出奇的 地方,在于它的色泽。青碧的颜色,本就偏寒,然而光芒流转中,这碧珠却隐隐 散发着温润的光华,煞是夺人心魄。 望着这一挂珠串,梦无痕心头微跳,沉静如水的眸子里,掠过一丝迷惘,又 似追忆的神色。 那一年,无忧刚及笄,他千里迢迢赶往滇南,在数百块千年温玉中精挑细选, 又请闻名京师的玉匠宋愈巧手打磨,并在每颗珠子中雕以“乐而无忧”四宇,作 为妹妹十五生辰的礼物。 收敛了心神,他接过珠串,“娘娘还吩咐了什么?” “娘娘只交代了四个字,盼兄早归。”撩了衣袍下摆,长孙刷地单膝跪地, 高声道:“恭请梦大人随下官回京。” 这时,客栈早已被长孙浚的手下肃清,掌柜的看到如此变故,早扯着店小二 缩进内堂。一楼大堂里,十几个锦衣卫如鬼魅般地出现,齐刷刷跪了一地。 “请梦大人随属下回京!” 梦无痕暗自_叹,“你们先回去,我尚有些私事处理,过两日自会回京。” “请梦大人勿使下官为难。”长孙凄眉峰微挑,貌似恭敬,实为强硬。 目光流转,慕容华衣唇角微扬,媚然一笑,“长孙大人,您这趟跑得也够累 了,还是先回京师歇着吧。无痕说过两日回京,自然会回去的,您操什么心呢?” 她施施然地垂落衣袖,在桌上微微一拂,一只杯子朝长孙凑直直飞去。长孙 浚一惊,方待闪躲,那杯子却在他面前稳稳停了下来,杯中茶水涓滴不漏。 “累了那么些天了,长孙大人先喝杯茶水,润润喉吧。”风眼儿微挑,她瞅 着他笑。 瞪着眼前的杯子,长孙凌大惊。以内力拂起桌上的杯子并不困难,然而要将 杯子稳稳地停在半空,这份功力着实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了。 “哟,大人怎么不接呢,是嫌小女子的茶水不好吗?”慕容华衣蹙了蹙眉, 无限委屈,一拂衣袖,复又将那杯茶拂了回来,小小地啜了一口,“既然大人不 喜欢,那小女子只有自己喝了。” 梦无痕在一旁瞧着,实是哭笑不得。以她的功力,将那杯子送到长孙浚面前 已是勉强,若不是他暗中帮了一把,只怕那杯茶水早已洒了一地,然而见她眉目 含笑的样子,显然对方才的举动很是得意。 长孙浚暗一咬牙,以他目前的人手,想要强带梦无痕回京,看来已是不可能 了,只得悻悻道:“既然梦大人有事待办,那下官便先回京师去了。” 顿了下,又说:“希望梦大人记得自己的承诺,皇上和娘娘那里,可还都在 殷殷盼着大人。” “我既答应了你,自然会回去。”梦无痕一哂。 长孙浚拱了拱手,转身一呼,“收队。” 他率先行了出去,一行的锦衣卫跟着,纷纷退出客栈。 “——长孙大人!”梦无痕扬声一唤。 长孙凑转身,微喜,“梦大人可是改变主意,决定就此随下官回京去了?” 他淡淡一笑,拉过一边的梦愚,交到长孙凑手里,“我这小僮既是大人带出 来了,还请大人妥善送他回去。” 长孙浚面色微僵,却只能无奈地颔首,“那是当然,梦大人尽管放心。” “少爷,梦愚要同您一起回去。”扯着他的袖于,梦愚不依。 “你是成气候了,连我的话都不听了?”梦无痕淡道。 “梦愚不敢。”缩了下肩膀,梦愚委委屈屈地蹭到长孙凌身边,走出了七八 步,又蓦然回头大叫,“少爷,您可得早些回来呀,梦愚在府里头等着您。” 梦无痕挥了挥手,朝他微微一笑。 遥望着那一行人渐行渐远,慕容华衣走到他身边问道:“现下,我们要去何 处?” 淡淡垂眸,他启唇,“燕王大营。”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