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故人舊事 丁暮秋的背後站著一個老人。 很顯然,這個老人是趁著丁暮秋全力對付馮德才時潛到近前的。雖然如此,對 於耳聽八方的丁暮秋來說,對方能夠欺到已身一丈之內而不察,也的確是高手中的 高手! 對方既然無聲無息地欺近,那么必然懷有敵意,可是若他存害人之人,又如何 沒有出手?他倒底是敵人還是朋友? 丁暮秋沒有動,他已經從聲音中聽出對方是誰,可是他無法確定此刻的‘他’, 究竟會是敵人,還是朋友?——朋友和敵人,本來就是很難分清的兩種人。 丁暮秋冷冷地看著斜躺在雪堆中的屍體,雖然才剛死不久,但在寒冷的北風下, 馮德才的臉已變得冰冷而發青,慘白的肋骨支著,露出鋒利的茬口,血緩緩地流著, 溶開了四周那潔白晶瑩的雪後,又與雪凍結在一起,顯出奇異的顔色。 “好久不見了。”丁暮秋緩緩地說. 他並沒有轉過頭,只是靜靜地望著這蒼茫 淒迷的夜空,冷月似在迷霧中若隱若現,大地睡得穩定而安詳,北風輕撫九天寒月, 給人心中帶來一抹冷清。 老人的瞳孔在收縮:“嗯。” 丁暮秋微笑道:“你選擇在這個時候出現,是因爲每個人殺了人後,身體都會 有些鬆懈,精神卻很緊張,有的人會失眠、會嘔吐,甚至會精神恍惚,也是這個人 最容易被擊敗的時候。” 老人搖了搖頭,緩道:“你卻不是那種人。”“哦?”丁暮秋微笑道:“我是 什么樣的人?” “至少你不是個容易被擊敗的人。”老人道:“因爲你這種人一旦敗了,就只 有死!”丁暮秋合上眼睛,歎了口氣:“你一直在跟著我?” “不錯. ”身後的聲音稍嫌蒼老,卻沈重得要命,讓人從心底感到說不出的壓 抑和難受。“你在爲日本人賣命?”“不錯!”老人回答的聲音似很痛苦,臉上的 肌肉抽搐著。 “你來殺我,就因爲我殺了幾個日本人,還有象他一樣的漢奸?”丁暮秋的目 光落在地上那具死屍的臉上,那臉蒼白中夾帶些青綠色,那是恐懼的顔色。這張臉 原本就十分醜惡,現在看來更讓人噁心幾分。 老人沈默。沈默可以代表默認,也可以代表有難言的苦衷,他是哪一種? “你絕不是這種人,你的良心還在。……你爲什么要這么做?”丁暮秋的臉象 寒風中的石雕,沒有表情,肌肉象僵住一般,甚至在說話時,臉上的肉就像是一塊 塊組合在一起的石膏,機械地動來動去。“我不想殺你。”他的聲音變得有些陰沈, 陰沈得就象那迷蒙月亮的死霧,又象夜空中獨自孤寂的枯雲。 老人沒有動。雖然丁暮秋背對著他,但他卻覺得丁暮秋身後長了無數雙眼睛, 時刻不停地注視著自己,自己的一舉一動他都一清二楚。丁暮秋不動,他也不動。 風很冷。現在已是十二月末,北方的白城雖不是中國最冷的地方,卻也已是透 骨的寒。任誰都會感覺得到,自己臉上的肉像一塊塊地被風割下來,癢癢地,痛痛 地。 破黃土道上沒有一個行人。因爲沒有人會在半夜三四點鍾還在這天寒地凍的野 外晃蕩。農民們睡得很早,他們養成了早睡早起的好習慣,每天重復著相同的事, 吃飯、幹活、睡覺. 土裏刨食的事可不是那么容易的,特別是在不發達的中國,現 在又是這么兵荒馬亂. 一輛車從道邊拐過,雪亮的車燈劃過兩人的身體,在一邊停 了下來。燈很亮,照在兩人不遠處的草叢中,照到了那具屍體. 那黑幹詭異的血 和發青的面色在雪亮的車燈下更是駭人。 引擘聲停了,大地又歸於沈寂,只有寒冷的北風如不識趣兒的乞丐般撥弄著人 的衣衫。車燈照亮了這蒼茫的夜,也照亮了丁暮秋的人。他緩緩地轉了過來。看著 對面的老人。 這老人約五十多歲的年紀,皺紋很少,梳著背頭,抹得恰到好處的髮油使得他 的頭髮顯得更加烏黑發亮,看不出一根白髮。身穿著一身黑色風衣,眼睛象鷹一樣 叼著丁暮秋的臉。手中拿著一把槍,槍身湛藍. 天雖冷,老者的臉上卻全是汗。 “你可以殺了我的。”丁暮秋的聲音很平靜,表情也很平靜,整個人似乎都是那樣 的平靜. 也許只有經歷過死亡的人或是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才會對生死有這樣平靜 的感覺,他是哪一種? “你爲什么沒有動手?無聲無息逼進的時候,我的心在軟下來的時候,還有車 燈照過來的時候!瓲懯?么不動手?”丁暮秋逼視著他。 老人不說話,呆呆地發愣,半響,他突然叫了起來:“哈哈哈哈,我是個懦夫! 我不敢!我不敢!”老人將槍狠狠地摔在地上,用腳使勁跺著,踩著,罵著,哭著。 “我不甘心!爲什么!我連出手的勇氣都沒有!” 丁暮秋歎了口氣,“其實你可以活得更好些,至少……你有人可以牽挂。”他 一臉的蕭索:“你這又是何苦?” 老人默不作聲,他看著地上的槍。槍上沾滿了雪和泥土,嵌在地上,上面很快 結了一小層冰,那是他的汗水。他忽地俯下身拾起來,小心地擦拭著。臉上閃過一 絲痛惜,老淚流下來,劃過一道細細的皺紋,滴落在地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長 籲了一口氣:“我是個徹底的失敗者,也許我只適合象普通的老人一樣去等死。” “不。”丁暮秋緩緩地說:“人老了,就要去等死,有這樣的想法就已經是罪 過了。”他的目光向老人身後的車望去,車燈耀眼,駕駛座上隱約看得到一個女人 的身影。丁暮秋望著她的影子,湖水般的眼中流出一絲哀傷,僵硬的肌肉似有了分 生氣,輕輕地顫抖。他的平靜、沈穩和憂鬱無不透出一股獨特的美,只有成熟男人 才能擁有的美。 老人回過頭看了看,一絲苦笑挂在嘴邊。“她……好嗎……”老人苦笑:“你 幹嘛不自己去問她?”丁暮秋愣了愣,也開始苦笑,然後是大笑。 車輪,碾開了黃土,漸漸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一切又暗了下來,迷霧遮住了天 邊的冷月,卻擋不住滿天的星。 丁暮秋望著車去的方向,笑了笑,臉色又恢復了原來的平靜. 他轉過了身。面 前還是那具屍體. 馮德才的眼睛睜著,已凍結了,若是用手觸一下,也許會碎掉。 他的瞳孔直直地望著天,天也在望著他。他不能再動,天卻下起了雪。風緩和了許 多,不再像哭號,卻像在歎息。 丁暮秋點了一支煙。他的煙並不吸在嘴裏,而是在手中點著,又扔在那屍體上。 騰,一聲輕響,屍體燃燒了起來。火很大,卻沒有煙,火苗藍藍地,像是人的魂。 沿著黃土道走去,雪花落在他的頭上,脖子裏,好冷。他沒有掖衣領,也沒有 將手插在兜裏,他的手輕鬆地、自然地隨身體擺動著,感受著這刺骨的寒。 “無論是炎熱還是寒冷,爲什么要拒絕上天的恩賜?”他揚起頭,雪從面前飄 過. 帶著它們的,是風. 風和雪,本就應該在一起的。可是風終究要走,他抛棄了 雪,美麗的雪,把她狠狠地摔在地上,看著她溶化,消失。這也許並不是出自風的 本意,但風別無選擇。 “雪夜,又是一個雪夜……”丁暮秋的身體並不冷,心卻已結了冰。他的手攥 了一攥,凍得發脹的手被這一攥,好痛。他微微一笑。無奈的笑。 汽車在土道上飛弛,速度已稍有些緩了下來。天地間除了黑,還是黑。幾顆明 亮的星星,就象麻袋中的窟窿,悲涼地閃著銀光。 老人閉著眼。車速的放緩,使他身上的壓力仿佛一松。“你爲什么會來?”他 從後視鏡中望著開車的女人。 “幫你。”她的回答簡短而有力,象個士兵。她約二十三四的年紀,發長而黑, 隨意挽了挽,別在腦後。眉很細,睫毛一閃一閃,眼睛黑得讓人心醉。鼻挺而高, 唇稍厚,皮膚在金黃的車燈下映出古銅色,雖不是個美女,卻有一股極強的誘惑力。 那是一種讓人引起犯罪欲的美。 “你剛才是想幫我?” “你爲什么不殺他?憑你的經驗和速度,在車燈照過那一刻是有絕對把握的。” 她的情緒有些激動,語調卻很平緩,面上也沒有什么表情,只是臉上的肌肉輕輕地 顫抖,那是生理的自然反應,她是無法克制的。 “殺了他你我都會好過么?”老人掩了掩大衣領,“更何況,我根本沒有一點 把握。”她沈默了。許久,她竟然笑了笑,是啊,真想不出這世上還有誰能殺得了 他。 老人苦笑:“他的氣勢完全壓倒了我。那完全是一把看不見的刀。雖然你看不 見它的鋒芒,但它的銳利、它的冰冷、它懾人的氣勢都架在你的脖子上,令你無法 抗拒,只有臣服……”女人沈默。她曾在丁暮秋的身上,同樣感受到過那種令人無 法抗拒的力量,但那股力量是如此溫暖,如此地令人心折……“我一直猜不透,他 是如何單槍匹馬用十發子彈殺了盧老大和他手下七十個人的,即使一顆子彈可以射 穿兩個人,那剩下的五十個人呢?” “你竟然忘了他的刀。”女人平靜地說:“沒人躲得開他的槍,也沒人躲得開 他的刀。” 老人沈默一陣。“你不是來幫我的,是來救我的。”他歎了口氣,無限愁悵似 都隨著這口氣抛出了體外,他打開車窗,風裹著雪立刻卷了進來,車裏頓時冷了許 多。 女人打了個冷戰,眼睛象被蒙上了一層薄霧,雪!她的心像被狠狠地一擊,霎 時間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風雪中的黃昏……兵荒馬亂,民不聊生,軍閥混戰,奉系張 作霖和直系吳佩孚反復交鋒,各有得失,取倒楣的還是百姓。我家本是武術世家, 開了一家武館. 炮火把一切都毀了個乾淨. 母親、父親的徒弟、下人、甚至那只我 最喜歡的小黃狗,都成了炮灰。我攙扶著父親混雜于難民中準備北上,因爲當時東 北在張作霖的統治之下,是全國最穩定的地區. 在逃荒的路上,居然碰到了兩股軍 隊殺來,難民們被夾在了當中。當兵的哪管這些窮鬼的死活?槍炮齊轟,最先倒下 的,卻是這群饑寒交迫的百姓。孩子的哭聲夾在慘叫和炮火聲中,聽來讓人撕心裂 肺!難民中有的人已不再逃,因爲他們已沒有力量再逃,即使炮彈來了,他們的眼 也不會再眨一下,只是呆呆地看著天,那雪,揚揚灑灑,飄落下來,落在地上、血 水裏,和人們那絕望的臉上。他們再也忍受不了這種日子,這場突如其來的橫禍, 被他們看做是解脫,是神來帶他們走了。殘斷的肢體在空中伴隨著彈片飛舞,鮮血 不時四濺,掠過誰或誰的臉,木然的臉。 父親的腿受了傷,我也已沒了力氣。等死我雖不願意,但卻沒有別的選擇。這 時候,丁暮秋出現了。 我不知道丁暮秋是如何帶我們離開的戰場,只看到他背著父親,一隻手緊緊地 抓著我的手,我被他象風一樣拉著跑,我看得見彈片和子彈劃過的紅線,卻聽不到 任何聲音我的腦中已是一片空白。耳中卻有一個聲音:“跟著我!”是丁暮秋說的。 我們被帶進了樹林,丁暮秋又轉回身去救人,這時,我才看到,這樹林中,還 有六七個孩子和老人。他們攏了一把火,居然還在就著雪,啃著乾糧. 炮聲隆隆, 槍聲依舊. 頭望,天邊一抹冷月已升,有如仙子般冷眼望著世人。 冷月!亙古以來,她看到過多少征戰?多少廝殺?多少生靈的鮮血,多少孤兒 寡母傷心的淚?她的心如何不冷,她的心豈能不冷!? 丁暮秋回來了。他的身上只有血,血已和土和在了一起,半濕不幹,紅得發黑, 在慘白的雪地上顯得格外耀眼。背上是一個八九歲的孩子。 “都死了。”丁暮秋恨恨地說. 他將孩子放在地上,孩子的破棉褲襠已濕得透 了過來。臉上黑一道白一道,淚將臉上沖出一道道小溝,一雙小眼睛可憐巴巴地望 著吃乾糧的人們。 丁暮秋走到樹下,在皮袋中翻了翻,想找塊乾糧給這個孩子,但袋子已經空了。 正在啃乾糧的孩子們已緊張起來,一雙雙沾滿泥土的小手緊緊地捂著那啃了一半的 乾糧,瞪大了眼睛看著他,生怕他再搶回去。有的孩子嘴裏嚼了一半,已不敢再嚼 下去,呆呆地望著他,眼中充滿了乞憐與恐懼。槍聲漸漸遠去,他望著這些可憐識 賤兒的孩子,歎了口氣。 一個披著粗麻片兒的老人將手中的玉米餅子掰了一半,遞給最後來的這個孩子, 那孩子一把搶過,放在嘴裏大嚼了起來,我這才看清,這孩子的左手小指已不知被 什么弄斷了,髒兮兮的手指上鮮血似已凝結,半段小指還稍連著些皮肉在冷風中搖 晃著,他自己卻象一點感覺都沒有。他只是捧著那半塊玉米餅使勁地啃著,不停地 啃著。 我扯了塊衣襟,走過去柔道:“孩子,把手伸過來,姐給你包一下。”那孩子 有些驚懼地望了我一眼,向後退去,仍不停地啃著那餅子,仿佛我是來騙他手中的 餅。 丁暮秋歎了口氣,向我擺了擺手。我看著他的眼睛,那是一雙令人心醉的眼睛, 每一個眼神都讓人産生無限暇思……等那孩子啃完了玉米餅子,他蹲了下來,說道 :“來,把手伸過來,讓我看看。”那孩子戀戀不捨地咽下最後一口,慢慢把手伸 了過去。丁暮秋慢慢地驗看,他歎道:“這根手指保不住了,小弟弟,哥哥幫你把 它割斷好不好?不然會腐爛的。”孩子望著丁暮秋那湖水般明澈的眼睛,那雙眼睛 中充滿了慈愛和信任,他居然很爽快地說:“好!” 丁暮秋向我揮手道:“你來抱住他,跟他說說話。”我忙走過去,輕輕將那孩 子抱在懷裏. 丁暮秋抽出一把小刀,在篝火中烤了烤,拉過了孩子的手。那孩子忍 不住向手看去,我攏過他的頭,他的臉很圓,眼睛又大又黑又亮。我問道:“你叫 什么名字?”孩子望著我,他的眼中也有了一絲笑意:“我姓滿,叫滿倉. ”我笑 道:“你父母一定盼著年年有好收成,才給你取這個名字的,對不對?” “是啊,”孩子笑道:“爸爸媽媽都叫我小滿,姐姐,你也叫我小滿吧?”他 正說著,忽然咬住了嘴唇,眉頭也皺成了一個疙瘩丁暮秋已動了手,他割掉斷指後 忙敷上藥末,進行包紮。小滿感覺到我在顫抖,他居然還在微笑:“姐姐,你怎么 了?” “小滿,你疼么?”我實在無法想象那種痛苦是什么樣子。“疼,但是你可以 不去想它。”小滿笑得已有些勉強:“然後……它就不疼了。” “好孩子!”我的手攏著他的頭,卻不敢看他的眼睛,淚水已劃過我的臉,也 浸濕著我的心。丁暮秋已爲他包紮完畢,他望著這孩子,微微一笑,贊許的笑。 後來……父親每當想起這個孩子,就會說:“這個苦難中長大的孩子,沒有對 命運和世人的一絲怨恨和不滿,而是用笑來面對痛苦,用真心和愛心來面對這個被 戰火和欲望毀壞的世界,即使他不過是個孩子,仍然值得人去尊敬。”不錯,正如 先哲所說:每個人都有他值得讓人去尊敬的地方。 風漸弱,雪仍自飄著,耳中只有枯枝的搖動聲和乾柴燃燒的畢剝聲。樹林似已 變得平靜. “唏”幾聲馬嘶,一隊馬匪出現在我們面前,約有三十幾人,爲首的是 一個絡緦胡,戴著皮帽,一手拉繩,一隻手端著長槍。老人和孩子們立刻驚徨起 來,一個老人想跑,“啪——”地一聲槍響,老人的脖子上穿了個洞,血像箭一樣 竄起來,他的人就象一段枯黑的木頭,一頭栽到了雪中。一個馬匪得意洋洋地看了 看腋下的槍,那槍口還冒著青煙,飄飄渺渺的,就像是人的魂。 “媽的,原來是夥子老癟和奶娃子,又他媽白跑一趟!”絡緦胡兒用力地扯著 繩,那馬不停地打著響鼻噴著氣,蹄子跺來跺去。他身旁的一個狗油胡兒淫笑著 望著我,道:“瓢把子,這夥人雖不怎么樣,那小妞兒……嘿嘿……”絡緦胡看了 看,罵道:“老四,你他媽真是越活越完蛋,這小妞兒多說也就十六七歲,你就動 這心思?”狗油胡兒道:“大哥,您不要,就給兄弟唄,反正咱也不能白來一趟埃” 絡緦胡掉轉馬頭,冷冷地扔下一句:“你自已看著辦吧。”帶著二十來人向來的方 向飛弛而去。剩下十幾人,八字形排開兩排,留在狗油胡兒身後。 狗油胡兒身邊一人道:“四當家,大爺這幾年膽子越來越小了,大買賣不敢做, 連女人也不碰了。”狗油胡笑道:“還不是他媽的娶了老婆?奶奶地,老子天天當 新郎,不比那過得舒坦?” “哈哈哈哈……”土匪們齊聲大笑起來。 “你們走吧,快離開這兒。”丁暮秋對我們淡淡地說. “你說什么?”狗油胡 斜了他一眼,手中長槍向丁暮秋指著:“孫子,一邊兒去!別掃了爺的興!”其餘 的土匪也怒著、吆喝著。十幾把長槍都瞄向了丁暮秋。孩子和老人都向後退縮, 躲到了樹後,我也拖著父親躲到了一邊。 丁暮秋轉過身來沖狗油胡兒一笑:“這位爺做了多少年土匪了?”狗油胡笑道 :“這孫子還挺有趣,爺就告訴你,爺十四歲就在白城子劉家馬幫混上了,今年不 多不少正夠三十年,在這方圓百里,哪個不知道我‘鬼四’?”丁暮秋一笑,“那 可真是老資格了,不過今天你就混到頭兒了。” 狗油胡回顧人大笑:“哈哈哈,看這混王八狂的,真他媽逗死我了,哈哈哈 ……”狗油胡的笑聲嘎然而止!土匪本正附和著大笑,笑了一半,卻再也笑不下 去。狗油胡的眼睛瞪得老大,臉象憋足了氣一樣紅,原來脖子上,插著一把刀!他 直直地從馬上掉了下去。沒有人注意到這刀是如何飛出來的,也沒人看到這把刀是 如何射到他脖子上的! 丁暮秋沒有等他們反應過來,手中多了兩把德國二十響手槍,他縱向狗油胡兒 的馬,手一揚,兩聲槍響,又有兩個馬匪從馬上倒了下來,丁暮秋縱身上馬,剩下 十二個馬匪舉槍向他便射,丁暮秋蹬裏藏身,雙腳夾住馬肚一磕,那馬直向樹林外 沖,兩隻槍從馬肚下伸出來,槍聲響過,馬匪哀號,當丁暮秋沖出樹林,剩下的十 二個馬匪全都從馬上栽了下來,那迅捷矯健的身手就象變戲法一樣。 丁暮秋翻身上了馬背,一帶繩,轉了回來。手中的槍卻早收了起來。樹後的 孩子們早就四散而去,幾個老人也不知逃到哪去了,樹林中霎時間只剩小滿和我們 父女兩人。 丁暮秋很奇怪,便問道:“小滿,你怎么沒走?”小滿笑道:“我怎么能走? 我還沒和你道別. ”丁暮秋笑道:“原來如此。”小滿跪在地上,鄭重地磕了三個 頭. 丁暮秋道:“小滿,你的家人都死了,我帶你走吧?”小滿起身一笑:“你一 定以爲我留下來沒有走,是想賴著你混口飯吃,對不對?” 丁暮秋一愣,他不明白這個孩子怎么會有這種想法?怎么會說出這番話來? 小滿笑道:“你錯了,我只不過想和你道個別,因爲你救了我。”他面色忽然 變得很凝重,和他的年齡極爲不符的凝重:“我母親常告訴我‘要活著,不依靠任 何人地活著’,我相信我一定能夠不依靠任何人地活下去,而且會活得很好!”他 居然就這樣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向林中走去,腳步中還帶著說不出的自信和堅強, 偏偏又讓人覺得這只不過是小孩子的倔強。聽著他踏雪而去的聲音,也不知道是應 該感到可笑還是悲哀?抑或只是小孩子的自以爲是? 父親目送這孩子遠去,淡淡地道:“在這個亂世裏,敢於接受和改變自己的命 運,無論成功與否,無論有多少挫折失敗,都不能說這是可笑的,也不能說這是悲 哀的,或許世間就是有了這種堅韌的性格,才造就了怒放在荊棘叢中的生命之花, 才點燃了冰山絕頂的生命之火。” 丁暮秋在馬上望著小滿的背影,心裏卻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這亂世帶給人們 太多太多,他不願去想,也沒有時間去想。他歎了口氣,掉轉馬頭,便要離去。 “恩人!”我拉住了他的馬:“我……我叫段玉鶯,還不知道恩公叫什么名字?” 丁暮秋轉過臉來,我籍著地上幽幽未熄的篝火,看清了他的臉:平靜而濃重的 雙眉,不舒不蹙。如湖般的眼睛,挺而傲的鼻,紅潤厚實的唇。這是一張成熟中略 帶哀愁的臉,我第一次感覺到,原來男人可以是這么親切,這么美的。他的眼望著 我。我的心象被狠敲了一下,無規律地亂跳個不停。熱流向臉上襲來,燒得我手足 無措。 丁暮秋似沒有注意到我的表情,我更害怕他注意到,心裏卻又想讓他注意到, 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我想不出,我不願去想,卻又忍不住偷偷在想。他看了看 父親,問道:“他能走么?” “哦……”我望著父親的腿,繃帶上的血已幹,是一塊彈片劃的,已深及腿骨。 他下了馬,把父親抱起來,放在馬上,回頭望著我:“你自已能上去么?” “能。”我的心中只想著他那雙哀傷如湖般的眼睛,回答有些漫不經心。可是 我忘了我雖然曾學過武藝,馬卻從未騎過. 那馬實在高得很,我蹬了幾蹬,晃來晃 去,硬是上不去馬背,急得汗也冒了出來。 丁暮秋沒有說話,他一把抱起我,輕輕放在馬背上,從懷裏掏出一包刀傷藥塞 給我。轉身上了另一匹馬. 父親拱手道:“在下段子孝,恩公貴姓?” 暮秋只拱了拱手,一順馬頭,揚鞭向西。“大哥!”我叫著,他沒有回頭,只 扔下一句話:“保重。”雪仍在飄著,他的身影已消失在雪夜中。 我呆呆地坐在馬背上茫然地望著,回味著那一刻在他懷中的溫暖,那幸福的感 覺……“小鶯!”“嘎”她突然踩下了刹車,額角滲出一絲冷汗。 “啊?”她回過神來。“什么事?”老人道:“你是在想他么?”她的頭低了 下去。 “我也很爲難. 不管怎么說,他畢竟是我們的恩人。”老人沈吟著,閉上了眼 :“但是,我們現在的身份……”女人的身子一震,耳邊又響起那個陰森懾人的聲 音:“段子孝,段玉鶯,你們的情況,楊宇霆派來的副官已全部向我介紹過了,很 好。你們這次的任務是丁暮秋。你們應該知道這個人很不好對付,我們已經有二十 幾個殺手相繼殉國。他刺殺了爲我們效力的先遣團長馬一濤,還有駐奉天關東軍總 部也有幾位中、高層官員. 他四處和我們大日本帝國作對,必須儘快除掉他!” “你在想什么?”老人又打斷了她的思緒. “我實在想不到,細川寺要我們殺 的人,竟然就是他。他的名字原來叫丁暮秋。” 老人歎道:“人世間有太多想不到的事,又何必去想?”“我們不如離開東北, 到關裏去吧!”段玉鶯望著父親. 段子孝慘然一笑:“別忘了,楊督辦對我們也有 恩,我們這么做,對得起他么?”段玉鶯默然。父親是什么樣的人,她最清楚,他 受了別人的恩惠,便會百倍地報答他,若是遇到了武藝高過他的強手,無論如何也 要和他論個勝負,這是武夫所謂的道義,也是武夫的悲哀。而丁暮秋,既是他的恩 人,又是他的對手。可是另外的恩人,卻要他幫日本人殺了丁暮秋。雖然他也痛恨 那些日本人,痛恨那些漢奸,但恩人就是恩人,對手就是對手,國事是國事,私事 是私事。他認爲,這根本是不同的兩碼事。而這兩碼事,偏偏糾纏不清,令他無所 適從。 段子孝頓了頓,道:“何況,我仍不甘心,我還想和丁暮秋一戰,抛卻一切牽 挂,徹底的決戰!”段玉鶯冷道:“你已經輸了。” 段子孝的眉倏地收緊,拳也攥得緊緊地,許久,他終於放鬆了下來,歎道: “是,我沒有比,就已輸了,可是……雖然知道必輸,我還是想真正地去比一比, 不管結果我能否接受,我都會坦然地接受。至少,我能知道我輸了多少,輸到什么 程度。” 段玉鶯道:“剛才你根本不必再現身的。” “嗯。我本來以爲,在那生死關頭,我會生出一股勇氣……,至少我要死得好 看些,沒想到……”他咬著自己的嘴唇:“我心裏恨自己,我恨,我恨!我恨! 苍S 他殺了我,我會更好過些……”兩人沈默好久,車裏一片寂靜. 還是段玉鶯 先開了口:“我們怎么辦?回奉天見楊宇霆么?” “不知道。”段子孝深吸了一口氣,把頭扭向車窗外,北風哭號,飄雪依舊. 他似思索著什么,緩道:“不知他的意思,是應付日本人還是真要幫他們。” “你對楊宇霆還抱著希望?”段玉鶯冷道:“楊宇霆是親日派,他自然是動真 的,這是討好日本人的好機會,他怎會放過?”她又發動了引擘,車子緩緩起動。 “這些不是我們應該想的,你還不明白?”段子孝關上車窗,點燃了一根煙, 狠狠地抽著,“我雖痛恨日本人,但是爲了報楊宇霆的恩,我是什么都要去做的, 即使違背了良心,違背了公理……恩情就是恩情!” “人的許多時候,都是很矛盾的,而我不喜歡在矛盾中掙扎,而是喜歡用矛去 刺盾,不管手中的矛是否鋒利,不管手中的盾是否堅硬。我只想看到底是矛斷,還 是盾穿。” 段玉鶯漠然地說道:“你只想要得到結果,就不想知道這結果是對是錯?”段 子孝眼神一凜,森然道:“亂世上,只有生死,哪來的對錯?!” ---------- 好书大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