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一九九三年的马蹄(1) 一九九三年的马蹄 文/ 李傻傻 北方的夏天和南方的酷热截然不同,但是无论身处何地,我对回家同样怀有 莫名的恐惧,它像一阵雷阵雨,让我爽快的同时,带来了迅疾猛烈的冲击力量。 可能在我出生不久,河滩上还没有马匹嘶叫的时候,我们村就接上了电灯, 所以我记忆里没有摸黑的记录。后来竟然有两三户人买来十四寸黑白电视机,好 像是金星牌的。它们无情地占据了少年和儿童的大部分夜间时光。月光被随意抛 弃在收割后的稻田里,清澈的眼睛里跳动着一朵朵雪花一样的屏幕。万一停电的 晚上,我们也许会待在家里,一边听剁猪草的声音,一边做作业,一边想《封神 榜》下一集的情节。偶尔,会听到有趣的故事。有的是纯粹有趣,有的教育人, 励志、尚俭、劝善、行侠仗义、惩恶锄奸、知识的力量是无穷的……让我以为世 界有说不出的美好,就算暂时不那么美好的,也会被改造、剪除、扼杀,变得比 美好更加美好。 一九九三年,上初中之后,为数不多的几则故事,变得跟我的家族密切相关。 话题主要集中在如何做一匹千里马,勤奋刻苦,光宗耀租。我是长孙,我不光宗 耀租,谁光宗耀租。我爷爷总是说:你爸爸他们不能读书,是怪那个社会,你们 现在可以读书了,就要攒劲,不要整天吊儿郎当。具体为什么社会不让我爸爸他 们读书了,我一直不甚了解;我想,那时不照样有人考上了大学吗?社会还是让 人上学的呀。 直到有一次,我爷爷像一头老黄牛一样用目光上上下下地抚摩着我青春期的 身体,说:力子,你不知道,那时你爸爸读书成绩很好,但是别人不让他读书啊。 那时读高中是靠推荐,公社都喊了广播了,让你爸爸去,但是寅升那时是党委书 记,他把你爸爸的名额给了他儿子了,还对你爸爸说公社让他到茶场里去。我听 了没吭声。爷爷继续说,寅升说的那些话,你不知道有多撑人,我还记得那时是 走到现在锅毛屋前,我砍柴回来,遇见他了,他说:要是你们家里以后能读到书, 我就舔干净你的屌!我爷爷说这些话的意思是:现在暂时没人阻挡你读书,赶快 读吧。人活着为了什么?就为了争一口气。当然他的话还包含一些别的意思,但 是当时,我相信他认为争气是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可惜我一点也不理解他的苦心。 初中三年很快被我混了过去,我成绩平平,背了一个处分,勉强考上高中。高一 有了点起色,马上又跌落谷底。高三才弄到我爷爷梦寐以求的第一名,那时,我 回去,真的看到他眉宇间透露出一股喜气洋洋的英武之气,再说起那个古老的家 仇事件,欢喜也更多地代替了愤恨。 在初中的后半部和高中的前半部,我的青春期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过去了。 不用说,我很烦。看到什么烦什么。我不愿意回家。有一次,一个老师迎面扑来, 质问我:你为什么放假不回家?我如果知道就好了,其实没有什么高深的答案, 一切只是因为我处在万恶的青春期。 我变成一个怕回家的人,那是哪一天?我无法回忆起这一切。在我比青春更 小的时候,家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八岁那年,我爸爸打工去了,我妈妈带着 我和妹妹在家里。那年夏天冰棒卖五分钱一根,绿豆冰棒一毛,雪糕两毛。我唆 使我妹妹嚷嚷要吃,没想到被老辣的老妈一眼识破,她撇开妹妹直接对准我高声 呼喊:要吃冰棍,自己去担煤炭。 好像我们小学时代学过一篇类似的课文,说的也是挑煤挣钱的事儿。一九八 九年马路还没有修到深山的小煤矿,马还只能在遥远的河岸低头吃草,打着响亮 的响鼻。把一百斤煤炭从煤炭山里挑到大路上,行程约三公里,可获得六角整。 我那天一共得到一块四毛五分的报酬,但是当天只领到五毛钱工资,老板说财政 紧。那几天我妹妹把我奉若神明,但是当时我收工的时候,就像在地狱的边缘欢 天喜地地行走。我记得我那天挑得最重的一回也只有六十三斤,中途还把绳子弄 断了一回。那是一截电线。我没有想到电线中看不中用。于是我跑到我奶奶家, 拿了一根足够结实的尼龙绳子。那真的是一根结实的绳子,一直到天黑收工,它 还没出现断裂的痕迹,倒是我出现了。我手心里攥着黑糊糊的人民币,在我奶奶 的温情里洄游。那天我太累了,尤其是我的肩膀红红的,煞是好看。我很快栽倒 在奶奶的床上。那时的风是凉快的,还是热的?我忘记了,它吹拂在我沾着湿发 的前额上。天黑时奶奶试图叫醒我,让我回到我妈那里去。我真的被她弄醒了, 但是我不想动,我哪一块肉,哪一跟毛都不想动。于是我继续装睡。最后奶奶动 用了屡试不爽的那一招:捏鼻子!捏了一阵,我再装就不像话了。但是我最终赖 在了那里,奶奶给我脱鞋,洗脚,给我洗完后,她把自己的脚也洗了。整个过程 她都骂骂咧咧的,但在此刻我的回忆中它们好像天堂的光辉。奶奶于二00三年去 世。我记得一九八九年在整个炎夏的梦里我依然有喜形于色的兴奋,手舞足蹈, 意欲把自己的小收获马上告诉我奶奶,再告诉我妈妈。这比起后来我偶尔拿个什 么奖却再也不愿意向家人透露半点风声一比,不能不让人怀疑我对那些一同享受 过欢乐的人是否产生了无微不至的防备。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大家都眉开眼笑的。毕竟,在一个农民家庭,出一个 大学生不容易。而且,在这个农业人口遍布神州大地的国度,要逃脱历史赋予我 的命运,不再渔樵耕,唯一办法就是读,读书、考大学,等待鲤鱼跳龙门那终极 一跃。因此,我的地位明显地上升了。大家的希望和爱一旦在我身上得到了实现, 就继续加大他们的投资。谁也知道这并不一定就是无偿的付出,因为谁也不知道 以后自己家中的人就不会因此而受益。我的家族亲戚们像我国所有农业人口那样 对权力怀有崇拜、敬畏、渴望等多种错综复杂的感情。我相信很多和我一样出身 农家的大学生,他们同样被家族的责任所累。高行健说:我主张一种冷的文学。 我也想说:我主张一种凉的关系。大家都别太热乎了。但是现在,显然已经不行 了,显然是无法实现的夙愿了,因为不但有一层浓于水的血缘关系黏糊了所有的 人,更有一种耀眼的金钱之光笼罩着大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