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触及皮肤”与“触及灵魂” 晓霞的父母都是过了花甲的老人,为了等待在社会上已传得沸沸扬扬说“退休 可以顶职”的这一政策能变成事实,两老仍在厂里上班。 在他们六十多年漫长的人生中,实在是没有“我爷爷讨过饭我爸爸讨过饭我也 讨过饭”苦大仇深的光荣历史。相反他们都是知书达理,在旧社会也不过是今日被 称为高级打工崽的公司职员。两老心地善良为人敦厚宽容,解放后审查成分时被定 为“旧职员”,这可是个摇摆不定可上可下于敌我矛盾之间的结论。虽没戴上“右 派分子”“四类分子”“二十一种人”的铁帽,但离他们的脑壳实在是只差笛膜之 厚薄。 晓霞带着哑巴崽回来,外孙并没有给外公外婆带来欢乐。哑巴崽高兴的时候, 和同龄健康的儿童也无两样。一旦不如意,他那不会发声的喉咙便会发出一种急促 而短暂像狼崽子嚎一样的声音(仅此而已)。这种声音让人一听心就会紧缩,眼就 会落泪,周身就会起鸡皮疙瘩。稍加思索,便会使人能有很多的理由来同情他的父 母亲。 我的小杂货店坐落在儿童医院旁边,我见得太多的儿童得了像脑瘫这类怪病的 家长抱着自己的孩子前来求医。有的孩子看一次病打一次针就是几百元,一个疗程 就是几千元,有的甚至花了十多万也是把钱往水里扔。有的家在农村,可想而知这 些病孩的父母为了孩子的生命和康复,不惜耗尽家产债台高筑。细细想来,这就是 人与动物的区别,这就是人间的亲情! 刚来乍到的外孙,每天如果得不到几次零食,就会要外公外婆的心缩几次,泪 流几次,鸡皮疙瘩起几次。而外公外婆还不准晓霞骂他,更不准打他。凡是哑巴要 什么东西,两老就是从牙缝中省出来对他也会百依百顺。只要哑巴不吵,只要他笑, 两老脸上才会有一些苦笑。 回来后,晓霞当然不可能马上就能找到工作。她也不可能像我一样去帮人推车 卖黄泥。男人毕竟与女人有所不同。很多同学晓得她回来了来看她,一见到哑巴崽 都是百倍惊诧,晓霞越是觉得自悲。每天除了把家务事做好让父母下班后能吃上一 顿好饭菜外,就把家里所有的旧毛衣翻出来洗干净拆成线绕成砣再打衣或裤,天天 闭门不出。 两个月后,“退休顶职”这一传闻终于成了政策。这对于广大的知青家长都是 喜出望外要谢天谢地的好事情。晓霞的母亲火火地办好了应该办的手续,这样晓霞 才得以圆梦进工厂当了工人。 工厂是一家区办的印刷厂,但是市政府指定的书刊印刷单位。仅印刷“毛著” 的政治任务,这个厂的业务一直都好得不得了。晓霞的母亲是从装订车间退下来的, 晓霞进厂当然是抵母亲那个缺。装订工是厂里最苦最累的工种之一。每个班每人都 有任务,从印刷机台上把印好了的书稿,(也叫夹子)搬到自己的工作台上,先用 裁纸刀裁齐整再装订成册。一个“夹子”有几百斤几十斤不等,有时一天的任务要 装订好几个“夹子”,晓霞在下岗前一直都是干的这个工作。 在汽车上我第一次与晓霞相见,就觉得她声音好听人带爱相。可是我们第一次 握手的时候,我就感觉她的手指特别粗大,与她柳秀的面容大相径庭。后来我得知 她的手几十年来一直都是做超负荷的手工劳动,我什么都明白了。我有一个朋友是 建筑工人,每天的工作是一只手拿砌刀一只手拿砖砌墙。建筑定额规定,一个工人 一天约莫要砌一千多块砖。一块砖重六斤左右,不妨想想,他那只手一天要承受多 少重量,几十年来那只手又承受过多少重量?有一次我们见面握手,我低头细看, 他的手指仿佛都变成交通标志上指示车辆向左转的箭头。又有一天,我店子进来一 位上了年纪操北方口音的堂堂大汉。我问他:“老人家,您从哪来?”他答:“黄 河边。”“您干什么工作?”“纤夫。”“我能看看您的肩膀吗?”他旋即脱下衣 服,我看到了在他肩膀上有一块寸多厚的死肉疙瘩。我面前立即出现那些长年累月 在黄河边上光着脚板光着身子弯着腰喊着号子拉纤的纤夫们。每每看到晓霞的手, 我心里总涌动着一种莫明的辛酸。久久见面,我们也握握手,但我在心里总想吻她 的手一次。唉!中国不是法国,不时兴吻手。 每一个人可以说都体验过“触及皮肤”和“触及灵魂”的滋味,只是感受不到 时间一长淡忘了。“触及皮肤”好理解,读者朋友兴许还没忘记我那位剃头朋友的 父亲,在吃饭的时候如果看见了哪个崽女只吃菜不扒饭,冷不防就会掉转筷子头给 他一筷脑壳,这就是触及皮肤!哑巴崽在管知青的那位副场长家里吃饭的时候吵着 要吃肉,晓霞急得脑壳出汗,和他又讲不清,晓霞只得板他几板屁股,这也是触及 皮肤!父母对崽女“触及皮肤”,目的就是要他听话,这就是中国传统治家的家法。 在中国的传统教育中,先生总是手持教鞭触及学生皮肤,仿佛只有触及皮肤学生才 会成材,因此,“触及皮肤”也是中国传统教育中不可或缺的治学方法。 “触及灵魂”要来诠释它的意义,只怕是请像余秋雨这样的大学问家来讲,也 会像讲“道学”、讲“佛学”一样,讲“奇门遁甲”一样,不是一时三刻能说清楚 的事情。按宗教的说法,灵魂是一种寓于人体而又主宰人体的物质存在。而我则认 为灵魂是一种虚无缥缈非物质性的意识存在,于人起主导和决定的作用。 如果把“触及灵魂”作为一个话题来谈,谈论灵魂就必须谈论哲学,谈论哲学 就必须谈论政治。哲学我不懂,政治我生来惧怕。由此,“触及灵魂”这一话题, 我绝对谈不出名堂。但,我想就自己几十年人生经历和社会体验来谈一些非常肤浅 的看法。 我们下乡的时候,上面要求我们要“脱胎换骨”,其目的就是要把一个人改变 成另外一个人,把自我改变成另我。单就这四个字,细想之就令人胆寒!这种改造 人的世界观、人生观的过程,其目的就是“触及灵魂”。当施教者觉得光是“触及 灵魂”还不能达到预期效果时,还需要“触及皮肤”来辅助。这种“触及皮肤”就 不是用筷子敲一筷脑壳的事情了。可能是绳捆索绑脚镣手铐,也可能是鞭抽棒打投 人班房。想必天涯海角的知青朋友读到此,自然会产生很多回忆往事的感触…… 我又有一位朋友的父亲,穷苦人出身。参军后随军转战南北,解放初在湘南剿 匪胜利后转业留在地方上当了父母官。身份一变,常常身前身后部下簇拥如同众星 捧月。久久习惯后,他忘了根本以为自己生来就是月亮。“文革”中,一夜变成了 走资派。 红卫兵先给他剃个癞痢头挂牌子敲破锣游街揪斗后,再把他圈进“牛棚”挑粪 种地。皮肤被触及了,灵魂也被触及了,他的很多同类思想转不过弯,蹿塘、上吊、 摸电、割脉等方法成了结束生命的首选。所幸他坦然。为什么坦然?我没有离开老 家没有走上革命道路没有当官,我就是干这些事的啊! 重新走上工作岗位后,他如同一只笼中鸟得以在天空中自由地飞翔。他明白了 自己并不是月亮而是一颗很普通的星星。更加鞠躬尽瘁为党工作。山区缺水,为了 给当地人民办点实事,他倡导修了一个大型水库。白天黑夜在工地上都能看到他戴 草帽披蓑衣的身影。我朋友说起他的父亲,一辈子没穿过西装,没穿过皮鞋。但水 库建好后所产生巨大的经济效益,那一方的农民穿西装穿皮鞋已经是很平常的事情 了。父亲逝世后,百姓自发捐款在水库大坝上为他立了_ 一尊雕像。人们从雕像前 经过总要停留一会儿,看看他,怀念他,感激他…… 我在这里所谈到的这个例子,在“触及灵魂”这个范畴中,仅仅只能代表一大 批老干部在“文革”中的遭遇。要举的例子实在是还有很多。今天的下岗工人,他 们的灵魂能不被触及?有些老工人几十年如一日以厂为家,兢兢业业,一声喊厂子 倒闭了,下岗了,回家了,这叫人怎么能想得通呢?可是,大势所趋这又有什么办 法呢?人处在顺境,是看不出能力的。但处于逆境,谁能冷静地正确地面对现实, 想尽一切办法来开创出另一个新天地,这才是能力。俗话说:“勤快人是饿不死的。 懒惰比什么都更可怕。” 每每在麻将馆,在舞厅,看到很多年轻人打麻将打得眉闭眼闭,跳舞跳得神不 隆咚,这有什么好处呢?有时我和他们聊聊,“没事做哇!”他们说得很理直气壮。 “你去找呀!”我也说得很理直气壮。不能说他们的灵魂没有被触及,但绝对是没 有被触及到“置死地而后生”。如果一个人的灵魂被触及到“置死地而后生” 后,一旦得到宽松的生存环境,这种人绝对是安分守己的顺民,绝对会倍加珍 惜。因为这种人太清楚太明白一个政权所制定的法律的威力!在今天公、检、法的 公务员面对一个个复杂的大案要案时,当过知青、右派的,出身不好的,“文革” 中挨过整的,这些人中是极少有人会给他们添麻烦的。 晓霞当然也体验过“触及皮肤”和“触及灵魂”的滋味。在“大有作为”干了 那么多年后,带着哑巴崽像唐僧带着徒弟三人到西天取经一样,经过了九九八十一 道关后,现在进厂当了工人,自然是心满意足,自然是格外地谨慎格外地听话格外 地努力工作。装订车间的工作是把印刷好的坯料拿来经过裁切齐整、胶头等多种工 序才装订成为规范的书册。按厂里的规定,新工人进厂都必须先跟一位师傅做三个 月下手,熟悉后才能上工作台自己独立操作。晓霞被车间主任指派跟的是一位年龄 和她差不多姓冯的女师傅。这位冯师傅大家都敬畏她三分叫她冯大姐。冯大姐做事 做得几个人赢。嘴巴也讲得几个人赢。和她做下手,不活泛的波罗货蠢家伙一是会 被她骂死,二是会被她嫌死。 晓霞被车间主任带到她面前时,她眼神中充满了骄傲地望了晓霞一眼后,阴里 阴毒地说:“跟我学,你怕骂啵?”晓霞打圆场地说:“为了学手艺学技术,你骂 我是为我好,发哒响我还要请你吃东西。”冯大姐听晓霞的话讲得心里顺气,打了 几个响哈哈后才对车间主任点了点头。工作一天后,车间主任来问冯大姐:“姚晓 霞还可以啵?”冯大姐笑着说:“蛮好、蛮好。到底是在农村锻炼过,晓得看事做 事活泛得很!不像过去我带的那几个都像半截砖,踢他一脚都不晓得滚。”冯大姐 带着晓霞做了十来日,突然说是休病假不能来上班。晓霞不便问是什么原因,但车 间里却议论开来说冯堂客样样能干就是怀不起崽。一驼肚,就流产。 冯大姐没来,晓霞到印刷车间把冯大姐名下的“夹子”坯料搬来自己干。快下 班的时候,车间主任和质检员来检查她装订的书。既没有跳页漏号、单面空页,也 没有头脚颠倒,角不对角等错处,本本都是装订得规规范范的书。因此,厂里的小 广播还表扬了她。 从此,不论刮风下雨白天黑夜,只要是厂里有事做要加班都少不了她。有时做 到半夜,她干脆伏在工作台前打个盹不回家。 哑巴崽丢在家里给外公外婆带,她一心只想着如何把工作做好。 忘我的工作奠定了她在厂领导和群众中的好评。当时厂里还没有谁当过知青, 由此晓霞为后来回城的知青进厂以及她的先生进厂都铺平了很多路。忘我的工作并 没有使晓霞成为负担,相反她的心境还开朗了很多。厂工会常常组织像歌咏比赛交 谊舞会等活动都邀请她参加。说真的,歌咏比赛她声音好但缺少后天功夫,虽不能 上台表演独唱,但当一名合唱演员绝对不是滥竽充数。在舞会上,她仿佛鹤立鸡群。 那时不时兴化妆,也不时兴穿花衣花裙,她只是比平常穿得稍微整齐一点。提起跳 舞,她在学校就是文艺尖子,在农场未结婚前也常活跃在舞台上。农场里有一位知 青酷爱音乐,在水库工地上,他被女知青挑着担子你追我赶那种欢快而且不怕苦的 情景感动,写下了一首歌叫《水库上的姑娘》。 歌曲旋律优美,知青都会唱都爱唱。尤其在旋律前有一段引子:“嗨嚼嚼嗨嚼! 嗨嚼嚼嗨嚼!”后来又有会跳舞的把这首歌编成舞。挑选八个身材差不多高脸蛋对 得起观众的女知青,一色穿素裤花衣,头戴草帽,肩披白毛巾,手握拳做挑状,口 里唱着“嗨嚼嚼嗨嚼!嗨嚼嚼嗨嚼”!从台后走到台前。后面的内容当然就是什么 挑起担子跑得快呀嗨嚼嚼嗨嚼!两担做一担挑呀嗨嚼嚼嗨嚼等等表演内容了。当时 这个节目很吃香,到处巡演。三十多年前我就看过这个节目,至今也还有印象。真 没想到当年跳这个舞的领跳就是晓霞。虽然交谊舞她当时没跳过,可是那点慢三、 中四、伦巴、探戈、华尔兹,她只要一听音乐,只要有人稍稍一带,再在心里一悟, 你绝对看不出她是个歪师傅。她跳得满场飞,她跳得轻盈飘逸。于是,大家不但晓 得她工作踏实外也晓得她舞跳得好。那时没有电话、手机,时常有男士想邀她跳舞 又不好直说只好递条子,照理讲大哥不在身边哑巴崽有外公外婆带她完全可以接受 邀请。然而,她一概谢绝。 每到周末晚上,她的思绪不自觉地便会飞到农场,她想念大哥,想到他的吃喝 想到他的冷暖想到他滚喇叭筒的烟丝谁会来帮他切。因为大哥这么多年来的烟丝都 是她切的。她还会想念沈宝和很多的知青兄弟姐妹朋友。于是枕头会湿一片。于是 第二天她会带着哑巴崽到照相馆照张相再附上两张滴着泪滴的信纸把近况告诉大哥 和大家。在有一封中,她把冯大姐怀不起崽的事情也告诉了大哥。问他是什么原因 或有什么药吃没有?大哥在来信中,没有说要她吃什么药,但是大哥在信中提到, 如果这位冯大姐每天都要到机台去搬印刷好轻重不一的“夹子”来装订,那么人在 两只手搬东西的时候,往往习惯会把物体的一点顶在肚子上。这样肚子上就要承受 压力,肚内的婴儿就要承受压迫。这是不是婴儿早产的原因,大哥在信中建议她到 医院去检查检查。当晓霞把大哥的意见告知冯大姐后,引起了她的注意,当她再次 怀了崽后,她请求厂里调了一个工作,第二年生了一个大胖子崽。晓霞的日子就这 么过,平平淡淡;时光飞逝,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终于等到了中华大地上世 事大变迁…… 1978年中国共产党十一届三中全会胜利召开,迎来了改革开放。世纪伟人邓小 平,以他高瞻远瞩的目光,海纳百川的襟怀,“触及灵魂”的体会,似人民如母亲 的深情,成为中国最伟大的改革家、改革开放的缔造者和总设计师。首先,他的改 革开放政策里面的重头戏是纠正了错误路线,中止了理论界几十年来喋喋不休围绕 中国是姓“资”还是姓“社”的争论。实打实地给中国人民指明了一条生路一改革 开放。而且在过去了二十多年后的今天证明,中国人比过去的几十年要幸福得多。 于是,农村成了改革的先河,联产承包让农民解决了温饱。“科学是第一生产力”。 臭老九唱起了《春天的故事》。冤假错案得以平反,数千万人摘了帽子。深圳珠海 等地成了“经济特区”,“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成了一部分先富起来的 人忘命的呐喊。总之,对知青也施了仁政。陆陆续续开始招工,以致后来的“知青 大返城”。 有一天,厂长把晓霞喊到办公室对她说:“姚晓霞同志,市劳动局给我们厂下 拨了几个招工指标,根据厂部研究决定,也是根据你的表现,决定把你爱人从农场 招回来。回去准备准备,明天和劳资科的小张启程吧。”晓霞听厂长说完泪如泉涌 泣不成声。 过后才想起,那天连对厂长说声谢谢都忘了。 “晓霞回来啦!”“华医生被招工啦!”在农场成了特大号外。 断黑后,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亮了起来,华医生家的客人一个一个踅了进来。 里三层外三层,就像开农场职工大会一样。这不能不使来招工的小张震惊和感动。 这么多人中,每个人都为大哥能被招工能夫妻团聚而高兴。夜半三更,客人散尽后, 屋里只有大哥晓霞和小张。晓霞问大哥:“先生,怎么一天到晚都没看见沈宝?” 晓霞这一问,大哥猛地一惊道:“耶……真的哇!他天天晚上都要到我这里,今天 我也没看见他。晓霞,你先把被子铺好打点张干部困觉,再晚,我和你两人也要去 看看他,我怕他出事。” 晓霞张罗铺盖去了,小张阻止说:“新环境,新感触,我哪里会困得着?你们 要去看沈宝,我也想和你们一同去。”大哥把火把点燃,三个人高一脚低一脚在田 埂上走着。大哥走在前面举着火把,一到过“放水,过水”的沟坎边,大哥口里总 是喊着:“张干部小心点,小心点,过沟哒,过坎哒。”边喊边把火把回过来照照。 有一次,大哥还没喊得赢,小张一脚踏空,一个磨磨转到了田里。大哥把他扯了上 来,有一只皮鞋又寻了半天。幸好沈宝家不远了。幸好是下身滴水上身还没打湿。 幸好是刚插完田天还不蛮冷。 沈宝坐在火塘边,柴也完了,火也黑了,只有一些炭屎还在释放最后一点热和 最后一点光。他听到外面有些响动,起身把灯点亮。一见是大哥和晓霞妹妹进屋, 上去与大哥相拥倒头便哭。 他一边哭一边说:“大哥,你我情同手足。你既是我的兄长,也是我的精神支 柱。你一走,我留在农场还有什么意思?我今晚想了一夜,摆在我面前只有两条路, 一条路是回长沙打流,一条路是哪一天想不通喝1059(剧毒农药)。”沈宝把话讲 完,吓得大哥挛心一冲眼泪一涌道:“兄弟,莫是咯样想。我和你在农场十多年, 人在哪里,都是为了一口饭,我也舍不得你。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长沙有我的老 婆和崽,我不回去不行呀。我这次招工,还是搭帮晓霞厂里领导的照顾。他们厂里 还派小张亲自来为我办这件事。是这样好不好,只要我们在长沙有个‘竹筒眼’安 身,我们两公婆随时都欢迎你来。我们有盐同咸无盐同淡好不好?”大哥把话说完, 沈宝才看清进来的还有一位陌生的客人。 晓霞对沈宝说:“柴在哪里?快些去抱点柴进屋把火烧大,张干部为了到你这 里来,刚才栽进田里一身湿透哒。快去寻条裤来给张干部换。”沈宝说:“我只有 一条裤穿在身上哒,没有别的裤。” 沈宝说完话搬起两张板凳就往外面跑,三下五除二砸烂哒抱了进来。这位从省 城来的年轻人不得不再次被眼前知青的情谊和义气震惊和感动。 在老场长的办公室,小张向老场长说明了来意,并出示了有关证明和准迁证。 这次老场长再无话可说了。很快便指示有关部门为华医生办妥了各种手续。同时还 指示秘书,要他准备几桌饭菜,盛情邀省城来的张干部吃了为华医生的饯行酒再走。 在老场长办公室,小张见有电话,很礼貌地征得老场长同意后,拨通了厂里的 电话。他向厂长请示:是不是可以多给他一个指标…… 显然,他脸上露出笑容。就这样,小张一锤锣鼓把沈宝也招了回来。这简直把 大哥、沈宝和晓霞妹妹喜宝了。沈宝对张干部说:“张干部,今生今世,只有你是 我的大恩人。我什么都没有,只有劲。到厂里后,我保证贴着你听你的做死的卖力 做事。”小张说:。“今后我们都是同事,还讲什么客气,讲老实话,我就是看中 了你的义气和这一身牛劲。” 回长沙后,晓霞在装订车间,大哥在医务室当医生,直到工厂倒闭他们下岗。 沈宝在仓库做普工。那时仓库的纸几百斤一件,那时厂里没条件买叉车,全是人工 堆码,他那身劲的确是派上用场。沈宝的父母在“文革”中被折磨去世。上班后虽 有工资,但他好点烟酒,所以一直没有成家。晓霞和大哥为了他的亲事一直都在操 心,并也为他介绍过几个对象,都被他婉拒。往后的日子,晓霞只要买了斤把肉或 者有点好吃的,都要把他请来吃点喝点,沈宝也把大哥视为亲哥,把晓霞视为亲嫂。 十多年后,小张当了厂长。沈宝不幸患了胃癌。当时厂里的经济开始滑坡,为 了给他治病,张厂长从贷款中都用了好几万。 沈宝终于去世。大哥和晓霞妹妹拿着礼簿,到厂里同事家里一一登门为他募捐。 用募捐的钱为他买了骨灰坛子,买了一方墓地,立了一块碑。从此,每到清明时节, 大哥和晓霞又多了一桩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