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谈谈企业的倒闭与兴旺 沈宝死后,工厂的状况如同“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原来一些有多年业务往来的老主顾,一个一个都被别人用“高额回扣”或“现 实中的快乐”挖走了。面对着车间里的机器先后要死不落气地一台一台瘫痪而使工 厂笼罩在一派鸦雀无声的死寂中,张厂长不是没有意识到,工厂已像一条年久失修 的帆破了、板朽了、钉锈了、风一吹浪一打就会散架的船。 张厂长不但面对着自己的实际问题,也面对全厂几百在职和退休工人要生存的 具体问题。作为一厂之长,同事们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他脸上瘦了,白发多了,饭 吃少了,烟抽多了,但精神没有怏! 有一天,有一位知青到医务室找大哥看病。看完病,他和大哥谈起了一些过去 当知青时的往事。他说:“……我下放的那个村子,在都庞岭山脉的笔架山下。在 大山的环抱中,那可是个世外桃源。每到春天,鸟语花香,空气如酒醉人。山上源 源不断的水,先经过我们村再往下流去。下面涨水也好、遭干也好,我们村的作物 都是旱涝保收。”此刻,正好张厂长患了感冒到医务室来找大哥拿点药,这位知青 的话他都听见了,“旱涝保收”这四个字对他的启发很大。 在全厂干部工人的会议上:张厂长用沉重的语调说:“同志们,面对当前的形 势,工厂迟早要遭倒闭的厄运,我本人实在是无力回天。面对全厂几百职工的生计, 我时刻都在绞尽脑汁想办法。经过调查研究,我们厂周围有近百栋的居民楼和很多 单位企业。我想把闲置了几年的一、二、三车间拆掉,建一个集贸市场。这样,不 但可以安排一部分下岗的同志们作为市场的管理人员,还可以优惠租给愿意做生意 的职工。我计算过,所收取的摊位费、管理费等等,再加上我们还从其他方面挖挖 潜力做做文章,那么同志们每月都可以按时领到工资。所以我请求职代会和同志们 批准我的提议。”张厂长把话讲完,大家拍着手板举着大拇指异口同声说:这个点 子好,这个点子好! 在张厂长的领导下,一切该做的事项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先给主管局、市政府打报告,待批文下来,就动手拆屋。全厂工人都自愿参加 劳动并献计献策,集贸市场很快就建起来了。从此,一个曾经红红火火的印刷厂名 存实亡,却诞生了一个“旱涝保收”的集贸市场。 印刷厂倒闭,实在有太多的理由来申辩是势在必然。这怎说呢?电脑的飞速发 展,作家写书,很多单位办公都实现了无纸化。以银行为例,过去用的是会计账表。 现在人家用电脑,难道还会请你印表格? 北京有个李素丽,公交车上卖票的,是全国劳动模范,被誉为当代活雷锋。如 果她在长沙,很可能也会下岗。因为长沙大多数线路上的公交车都无人售票,乘客 上车后自觉投币。坐汽车不要票了,印刷厂当然就不要印票了。这两个例子似乎都 还不能透彻地说明问题,主要的是对印刷品需要量大的单位几乎自己都有印刷厂。 政府有,吃了政府下属这条线;部队有,吃了部队下属这条线;教育系统有,吃了 教育系统下属这条线。航空有、铁路有、公路有、航运有、烟厂有、药厂有、食品 厂有……除去这些,剩下少得可怜的印刷业务流人社会像众僧抢粥,最后还要比谁 的回扣给得多。你说印刷厂会不会倒闭? 但是,有些工厂倒闭就不好说了。既然还有这么多印刷厂存在,油墨厂为什么 会倒闭?难道印刷厂不需要油墨了?灯泡厂为什么会倒闭?我们只要稍稍回忆,改 革开放前一个家庭多是一盏灯两盏灯,现在一个家庭十盏灯二十盏灯也不稀奇。现 在灯泡的使用量比以前猛增了,为什么灯泡厂会倒闭?还有服装厂、鞋厂、袜厂、 帽厂、食品厂等等。难道现在正如气象学家所说的“厄尔尼诺现象”地球正在逐渐 变暖,人们就不穿衣服鞋袜不戴帽子光着身子像原始人用树叶遮羞御寒了?难道现 代人为了美身就喝西北风就不吃东西了?沈宝只有一条裤子,我那位朋友革命一辈 子的父亲却一辈子没穿过西装没穿过皮鞋,这些都是过去不堪回首的事情。现代人 不但要求吃好穿好,而且还要求像《泰坦尼克号》这部电影中的一句台词一样:活 好每一天! 有三位女知青,如今确切地说应该是名符其实的三位老女人。她们都像是一个 模子里铸出来的,都长得矮长得丑都像汤加女人有着一对大奶子一个大屁股胖乎乎。 都是结了婚离了,离了又结婚,结婚又再离,最后被爱情蹂躏得一塌糊涂后发誓要 独身,都是经济条件比较好,都是我行我素自我感觉特好仿佛生活在真空不理睬别 人怎么说。 第一位喜欢跳舞,尤其爱跳“华尔兹”。走火入魔的程度是早上或晚上在屋后 的空坪上,没有音乐没有舞伴独自摆开架式左一圈圈右一转转练得呼哧呼哧人像落 水鬼。为了在舞场满足表现欲,她有三十多条颜色各异的大摆裙。我有幸见她跳过 一次,那天她穿着红裙子和男伴在约翰。斯特劳斯《蓝色多瑙河》的乐曲中旋转起 来,使我幸福地回忆起儿时打陀螺也爱在陀螺上涂点红颜色,她就像那只陀螺。 第二位喜欢买鞋子,对高跟鞋更情有独钟。矮是她终生遗憾,穿双高跟鞋以假 乱真给人的印象高一点这完全可以理解。她爱时麾,更爱新潮。然而,任何一种款 式,流行了一个时段,新潮了一个时段,就会被另一种款式所替代。比方今年就流 行一种有一尺多长,后跟特高,前面特尖而且向上弯弯翘起的女靴,据说是意大利 最新款式。她那双“三寸金莲”般的小脚穿着这双鞋,使人猛然就会想起当年美国 喜剧大师卓别林穿的那双鞋。她走起路来也像卓别林表演一样上身前仰仰后仰仰屁 股左扭扭右扭扭。我心想:这哪是穿鞋啊,分明是脚踩两条船,我真担心他会绊死。 我问她:“你有多少双皮鞋?”她说:“四十多双。” 第三位喜欢吃零食。与我相反,我热爱煮饭而她有“煮饭恐惧症”。她的病史, 细算始于下乡当知青的时候。那时,她们知青组有十余人。组长照顾她矮小,便要 她在家煮饭。当时公社有一位特派员在她生产队蹲点。这位特派员鹤立鸡群,像愚 人国里的国王。他有权有文化,会哄会骗人。有一天,他说他要介绍她入团,她有 些心动继而对他热乎起来。这位特派员见她有了点意思就来一进二行点蛮把她搞了。 三个月不来月经,团也没入成。 她急了,自己酿的苦酒只有自己捏着自己的鼻子往嘴里灌。在无人的时候,她 一次一次爬上屋后那株老桃树上从米多高往下蹦,也无人晓得她蹦了多少次,一直 蹦到她认为是解决了问题才收场。从此她厌恶煮饭。回城后父母健在时,父母煮饭 给她吃。结婚后老公煮饭给她吃。离了婚后她更不煮饭炒菜了。维持生命就像洋人 靠牛奶和麦当劳肯德基的面包和吃零食。她退休前是在办事处搞房屋审批报建的, 算是个小公务员,所以退休工资还蛮高。用她的话说,吃光用光身体健康。 由此显见,人们穿的还是要穿,吃的还是要吃,谁都不会虐待自己。市场的购 买力一年比一年提升,为什么长沙的商场、超市、包括我的小店中所摆的生活必需 品和食品多是上海货、广东货、温州货、舶来货呢?为什么本地生产这些生活必需 品的厂家会一个_ 一个破产倒闭呢?为什么会有几千万的下岗工人呢?我与下岗工 人交谈,听到的只是抱怨的牢骚和无奈的痛苦,很少听到反思的声音,这就引起了 我的思索。我注意到,有很多的企业,活脱脱就是被贪垮的、蛀垮的、偷垮的、吃 垮的、浪费垮的、领导点头点垮的、拍胸脯拍垮的。恕我斗胆说一句,很多人今天 的结果也是自作自受和事物发展中注定的。 我第一次吃巧克力是在很多年前我开饭馆的时候。附近有家食品厂,领导与工 人都常来关照我的生意。有一天一位熟人丢给我一小块“黑泥巴”,并示意我放进 嘴里。从此,我晓得那味道好极了的“黑泥巴”是没有经过加工的进口纯巧克力。 以后,只要是看到食品厂的人来吃饭,不论男女穿的衣服鼓鼓囊囊,我便会伸手问 他要点巧克力尝尝。因为这些“巴格达窃贼”绝不会偷不值钱的面粉和白砂糖。 我第一次意识到什么是浪费是在妻的工厂洗澡。快过年了,妻买了票要我带崽 女到她厂里洗个澡过年。我的乖乖,偌大一个澡堂几十个冷热水龙头只能哗哗出水 不能关。我在水贵如油的山区当了十年知青,回城后又经过若干年,洗头洗澡都是 一桶水解决问题。那次洗那个澡我还算快的,估计约莫用了一百担水。看看前后左 右,还有些大屁股小屁股老屁股嫩屁股坐在那里慢慢搓慢慢擦,任水哗啦啦,仿佛 泡在湘江河里没感觉。洗这么一个澡,没两百担水解决不了问题。建设好一个企业 很难。但是要毁掉它,也许就像山中一棵经历几百上千年风风雨雨的参天古树,一 个人用斧头一天就能把它砍倒,用电锯只要一小时或者几分钟。也像白蚁蛀木,慢 慢地就会使一座大厦坍塌。 我是个卖烟卖酒的,但是,我只要做一次类似这样的事情,我的小店必垮。冬 天,喝啤酒的很少。假如有位推销啤酒的对我说:“陈老板,现在进啤酒每件可以 给你多少多少钱回扣,我如果想把‘回扣’放进腰包,不假思索地进它一百件一千 件……啤酒卖不出,过期只能丢,你说我的小店垮不垮?当然我不会这样做。我的 妻和儿子媳妇还有员工露子她们都会眼鼓鼓地监督我不准这样做。”但是在厂矿企 业中缺少这种监督就难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所以,现在政府提倡“阳光采购”。 有些企业和个人转型或者说是第二次投资,也是件马虎不得的事情。知青好友 王狗。久久见面,叫他一声狗哥,他高兴得不得了。如果叫他一声当知青时亲热得 很的诨名狗鳖,他更是乐不可支。回城后做空调生意赚了一笔。这时,有人建议他 投资一种环保设备,说是从这头把称之为“白色污染”的泡沫饭盒和泡沫塑料等喂 进去,那头便可以哗哗流出油来。多美妙,多神奇,真是高科技!他把钱全部投了 进去,租了厂房,安装好设备,组织了货源。原料可以喂进去,但不是流出油来, 而是喷出来全是让人近不得身刺人眼鼻的粉末。厂房要租金,设备成了废铁,一屋 的“白色污染”无法处理。用他的话说:“这是命。我奋斗了几十年,又回到了解 放前!”狗哥投资失误,把多年的心血赔了进去,充其量是个人行为,并没有祸及 他人。 但是有些工厂和企业的转型投资失误,那就是另外一种性质不同的事情了。报 纸有披露,小道亦有传闻,说某某工厂的厂长带一班人到国外购买设备,吃了人家 的牛排,泡了人家的妞,收了人家的回扣,人家说什么,他们都点头说OK!人家要 多少钱,他们也拍着胸脯说OK!结果花了几百万几千万美元买回人家已经淘汰了就 像我们中国人说的是太监那个做不得用的东西。他娘的鳖!他老婆要他买个暖水瓶, 充其量就不过几十元的事情,他切相关,大家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他发现有些中 层干部仍有吃大锅饭时得的“松垮病”时冷时热还没有完全根治好,坐在办公室喝 茶看报打毛衣还要议论海湾战争到底是为了掠夺石油呢还是因为布什的老婆“偷” 了萨达姆。他从部队请来一位老班长,把全厂的干部封闭起来住在厂里军训一周。 天一亮听到起床号就到操场上风雨无阻地立正、向右看齐。再稍息、立正、向左转、 向右转,口里喊着一、二、三、四,走了一个礼拜步伐。他快六十岁了,照着老班 长的口令甩手甩脚挺胸缩腹走得蛮起劲。但有个别的走得哭走得喊他做爸爸。他说 :“哭也枉然,喊我做爸爸也枉然。‘松垮病’没根治,还要走!一直要走出一个 精神抖擞雷厉风行面貌一新!”打这次军训之后,干部精神抖擞,工人干劲足,全 厂上下协同努力一条心,产销两旺旺! 我在前面说过,当过知青的人都有点怪。王知青,也怪得很典型。 首先是他的相貌身坯很像《三国演义》中的张飞。张飞和他都声若巨雷,但张 飞不口吃。张飞如果口吃,绝对不可能像戏文中唱的:“当阳桥上一声吼,吼断了 桥梁水倒流。”萝卜。苹果。 从张飞嘴里出来,肯定还是萝卜。苹果。但是这两样东西从王知青嘴里出来就 变成了:“萝、卜、卜、卜!苹、果、果、果!”他晓得自己有这个毛病,从来不 多说也不和人争吵。当知青的时候,社员都晓得,他身大力不亏什么事都能做好。 但不能欺他,他有点打人而且亡命。社员既敬他也怕他,基于这点,才保护自己和 老婆孩子在农村混了二十年。 知青大返城之后,政策是除了与当地人结了婚的和在本地妥善安排好了的不能 回城之外,凡符合条件的都要回城。他和他老婆读高中就谈了恋爱,还出过点问题。 上山下乡对他们来说,正好是《孔雀东南飞》。回城,他们当然就符合条件。当时 他们都三十多岁了,拖到最后首要的原因是双方的父母都已去世。虽有兄弟,都懦 弱无能。自己一家子回城投奔谁?谁又背得起这个包袱?再说现在生产队大家集资 买了台拖拉机队长要他开,老婆出工,崽放得牛,女扯得猪草,日子也还勉强过得 下去。所以,他们都不再指望回城。但,这就违反了政策,这就说明县“四个面向 办公室”的扫尾工作没有做到位。“四向办”的干部翻山越岭到生产队去做了几次 工作。对于已经“触及灵魂”二十年铁了心做出了重大抉择的两个老知青来说,这 些人来只能是再次戳痛他们的心。所以,他们每次来都不会有好脸色看。王知青说 :“老、老、老、老子就、就、就、就不回去!”他老婆哭着说:“我们长沙都没 有父母了,你们要我们到长沙去舌头舔灰呀?我们一天不回去,你们那块‘四个面 向办公室’的招牌也一天莫想摘!是你们要我们来的,我们一家人以后死也死到你 们那里去!”干部们做工作水火不进,事态变得严重起来。 王知青的具体情况是事实。但是对于安置过上万知青的县城最后只剩下王知青 一家人没有回城这也是事实。而且从王知青和他老婆的话中明显可以听出是有强烈 的抵触情绪。就不定哪天他们生活有困难有三病两痛,跑到中央、省里上访这也是 说不准的事情。中央和省市领导若是过问起这件事,县城里的干部们最怕的也就是 这个。怎么办呢?“四向办”去了几个人到长沙,找了很多厂矿企业游说,他们把 王知青和他老婆都说成是思想顶呱呱!身体顶呱呱!能力顶呱呱!什么都顶呱呱! 就是没房子住是呀呀呼!很多单位一听人还没来做事就先要房子这是哪来规矩的都 婉言拒绝。最后总算找了一家医院,院长同意了。正因为院长三个小孩都是知青, 他对王知青一家特同情。他同意接收王知青老婆到住院部来开电梯,并给了她一套 八楼的两室一厅。房子问题解决了,他们又找了一家做电器的开关厂,厂长也接受 了王知青来开车(拖拉机驾驶证换成汽车驾驶证在小县城干部出面去办就像喝豆腐 脑一样)。随后,他们又为王知青的崽女联系了学校。 十四岁的儿子读三年级,十二岁的女儿读二年级,大是大了点,学校还是同意 接收。一切都办好了,“四向办”的干部舒了一口气,火速回到县城来到王知青那 里。把情况对他一说,干部们满以为他会千恩万谢,哪里晓得他把大脑壳摇得像拨 浪鼓。干部们一个个都被他摇头摇得懵里懵气问:“这是为什么?”王知青急得颈 根上的青筋都要暴出来示意他老婆做“翻译”。他老婆说:“我们就是被山好、水 好、狗好、人好哄来的,哄得我们一家人现在长沙话都不晓得讲了。现在你们又讲 起长沙那么好,我们简直是迷雾一团又怕你们是在哄我们。”经过再三做思想工作, 王知青终于同意走人,但有两个条件:一是他在这里的财产全部要运到长沙。二是 召开社员大会向队长和社员讲清楚,不能消他们一家人的村籍户口,并要大家签字 画押。他们到长沙一见情况不对,就会随车赶快撤退。干部们无奈,两个条件都依 他。 在社员大会上,听到干部宣布王知青一家人要走的消息,社员们不亚于听到干 部在宣布一场哭的比赛开始。每个人什么话都不说,先上来拉着王知青和他老婆的 手先流一顿眼泪先哭一顿再说。特别是得过王知青力的婆婆姥姥,眼泪不住点哭得 不收场,你还要安慰她和她讲好话注意身体怕中风怕心脏骤停莫哭了。如此,哪里 还存在王知青和他老婆的担忧。这样,王知青所说的两个条件中,第一个条件根本 就不成为什么条件了。那么第二个条件呢,干部们在眉开眼笑舒了一口气之后又急 了。王知青提出要把他的全部财产随人随车同行,他们以为最多也不过被窝铺盖等 等。天晓得,王知青所指他的全部财产包括了生活用具床铺铺板桌椅板凳饭碗筷子, 饭锅菜锅鼎锅耙锅蒸锅潲锅大坛子小坛子腐乳坛子剁辣椒子坛酸菜坛子等等。农具 又包括锄头犁耙箢箕蓑衣斗笠尿桶粪桶他女儿说还有那个扯猪草的篮子等等。除此 之外,还有全家人赖以生存的几千斤红薯和谷子黄豆荞麦柴草等七七八八,他崽又 说还有门外面牛过冬少不得几堆稻草垛。又除此之外,活的还有四个人一条猪一条 牛婆和一条牛崽子。干部们越做工作王知青越蛮绊筋越讲话不出血红的眼睛甚至落 下了泪来。老婆一见老公落泪也嚎啕起来,儿子从未见老子这般模样,他们更是哇 哇大哭起来。他老婆一边哭一边说:“你们做做好事好啵? 把我老公急死哒,我们娘崽如何活?我们又没有提无理要求,这些东西没有一 样不是我们全家人用心血换来的,我们又怎么舍得丢下呢?就算长沙像你们讲的有 那么好,我们也还是要锅子煮饭要尿桶屙尿要坛子装菜要柴烧火呀!“干部们简直 被搞得哭笑不得。一切都是为了扫尾都是为了把屁股擦干净为了摘掉那块县”四个 面向办公室“的牌子。经过研究,反正是要两部车,一部坐人,一部运财产。只是 要王知青自己做两个像现在运熊猫到外国去的那种木笼子关猪关牛,干部们都依了 王知青。 走的那天,县里派来了一部大面的,一部黄河牌能装载八吨重的大货车停在公 路边。生产队百余男女老少挑的挑,扛的扛,背的背,顶的顶,都来为王知青搬家。 东西装车后,盖好雨布捆好绳索,大家拉着王知青和他全家人的手依依话别,哭声 一片。 这时晌午已过,有人抬来四箩筐早已预订好的包子,这是干部们对社员们的犒 劳。众人看见包子才撩起衣角擦干泪水,左手拿一个右手拿一个笑着吃得眼睛看不 见珠子! 汽车喇叭一响,轮子一滚,行程两日,两部车平平安安到了长沙。 随车来的两位干部指示将车开进一家宾馆,因为宾馆有停车场,保安相对来说 要安全些。干部们开了房,早早到餐厅吃过晚饭,嘱咐大家早点休息,明天要办正 事。这一夜,王知青睡在一上床就塌下去的弹簧床上,他不但感到有点腰痛而且死 活就是一个睡不着。他在想,离开长沙二十多年了,不光是长沙变了,自己也变了。 长沙人为什么要睡会塌下去的床要坐会塌下去的椅子呢?为什么吃饭的桌面会车转 转呢?为什么光光滑滑的地上还要铺红地毯呢?他好笑自己真的像“刘姥姥进了大 观园”。为什么在这里住一晚要百把块钱呢?自己一年到头在生产队都不能赚一百 块钱。他恨不得把老婆崽女喊醒蹲到马路边去,为国家也要省百把块钱哪!总之, 这一夜他没有睡好。 第二日一上班,干部们就领着王知青及他老婆来到医院劳资科报到。既是领导 开了口批了字,下面这些部门只是执行。所以一切都顺顺利利。劳资科长带着他们 到房管科领了那套房的钥匙,王知青老婆当然就成了那套房的主人。众人打开门一 看,六十多平米,两间房,崽女睡一间,他们两公婆睡一问,宽大得很!再看厕所 厨房的墙面都贴了瓷砖,干干净净光光滑滑,灶台淋浴的喷头都一应俱全。客厅也 蛮大,只要把床和灶搬进来,今晚就可以睡觉煮饭吃。所以,王知青和他老婆二十 多年来都从来没有过像今天这样开心。王知青老婆的事情办好了,他们一行人又来 到电器开关厂。厂长一见王知青高高大大气宇轩昂老扎稳重,他知道把车交给这样 的人开放心。所以很快也就办好了各种该办的手续,并叮嘱他先休息几日把家安排 好再来上班。 下午,大家又来到宾馆,把认为是王知青这个新家确是需要的东西搬来外,其 余的都放在车上原封不动随轿子打转。所有能值钱的东西,特别是那头猪和那两头 牛还有那些红薯等等,干部们都作价给了王知青。另外他们还破费了不少银子,帮 王知青这个新家添置不少的新东西。当晚,王知青一家人就住进了新居,他叮嘱老 婆称肉打酒,无论如何都要留两位干部和两位司机吃一顿饭。在吃饭的时候,王知 青眼中淌着泪说:“兄、兄、兄弟们,我、我、我不会忘记你们、们、们。我、我、 我谢谢你、你、你、们、们、们……” 把家安排好,崽女都插班人了学,老婆在医院上班,自己在电器开关厂上班。 对在大山里面当了二十年知青,现实中这天壤之别的改变,他们的心情,简直就像 新疆话说的雅克西!藏话说的扎西得勒! 为了珍惜这太来之不易的雅克西和扎西得勒,从上班第一天起,他就告诫自己 一定要以厂为家忘我工作,绝不能干半点损害厂里的事情。他开的那部车是国产一 百三十双排座客货两用车,他把它看得像自己的眼睛一样。工厂在南郊,再晚,他 都要将车开回厂里,从不让车在外面过夜。每天上班他都早到半小时,要么一团棉 纱把车擦得干干净净,要么掀开引擎盖做一些小的保养。总之,他让车时时都处在 工作状态下。有时,有十件八件货到火车站汽车站托运,厂里没专职的搬运工,他 干脆拍着胸脯向厂长请缨:“以后,都、都、都归我!” 闲来无事,不到下班的当当敲响,他便到厂办公室将报纸拿来,坐在厂传达室 内看。他和那守传达的老倌子蛮讲得来,天天中午,两人都把从家带的饭菜一块吃。 厂里人有事找他,都往传达室跑。 白驹过隙,眨眼就到了二十世纪末,中国和世界的格局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在物欲横流的现实中,人的思想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是王知青这个年龄段的也快 要退休了,但工厂在激烈的竞争中走进了低谷,全厂工人的“养老保险”和“医疗 保险”不但没有办好,而且下岗的危险正在咄咄威胁着每一个人。王知青看在眼里, 有很多话想说,又急自己是个结巴子。有一天,我与他在路上偶然遇见,一句问候 话没说完,他又急得脸红脖子粗。 我说:“你这毛病还没改过来呀?” 他问:“还、还、还改得了吗?”我干脆劝将不如急将地说:“当过知青的人, 有时是会做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的。恢复高考的时候,初中毕业考上大学的 不是少数而是一层,所以一个人做什么事关键是要有毅力。据说古希腊哲学家苏格 拉底一生好谈论而无著述,原来也是个结巴子。他为了把他的主张灌输给门徒,曾 口含卵石面对高山深壑演练口才。你不妨以后看书看报也改为口含卵石去读,我想 用不了三五个月半年,你一定会声若洪钟,口若悬河。”我的朋友高兴地点头离去, 我也很高兴,因为一旦有人采纳我的建议,我这个阿Q ,便会沉浸在伟大的成就感 中…… 后来知道,王知青虽没像苏格拉底口含卵石面对高山深壑演练口才,但除了开 车,除了吃饭,除了睡觉,几乎无时无刻口里不是含有一颗卵石在咕咕嘟嘟。他买 了很多《演讲与口才》的书来看,而且还潜心学习某大学有关这方面的函授课程。 他下决心一改过去默读书报的习惯,现在只一拿起书报,便会读出声来。 他说,过去看报只是眼睛看,一目十行记忆不深,现在读报既要眼睛又要嘴巴, 记忆深多了。 三个月后,他收到了奇效。他讲话再不是原来那样把萝卜说成是萝卜、卜、卜, 苹果说成是苹果、果、果,而且书报中的短句也能一气呵成读完。开始,他在传达 室读报只有和他相好的那位守传达的老倌子听。大家出于好奇,尤以中午那一两个 小时休息,天冷没火烤,天热又没处睡,去又没地方去,出厂门就是田,多数人都 是小注子玩点扑克“三打哈”混光阴。虽然是小注子,手气背的也现形。大家都是 “工贩子”,只赚得那么多钱。 天天如此,日日如常,传达室的“广播电台”准点播音。王知青拒绝乌七八糟 歪书歪报,从他口里出来的东西都是党报和中央电视台的内容。所以就有很多人把 脚和屁股在传达室常住下来。王知青也和我一样有一个爱表现的毛病,见来听他读 报的人越来越多,他也被一种伟大的成就感驱使越发把中午这“广播电台”办得绘 声绘色内容丰富多彩。每天晚上,他把各种报先读一遍,用红笔圈好。把认为有新 闻价值,特别是有些类似像他们的小厂如何在市场经济的激烈竞争中走出低谷的成 功经验,他也像全世界所有的电视台广播电台报道后来发生在美国那起“飞机撞墙” 事件一样,反复地读反复地讲。最后,还请大家谈看法。这种中午的读报会,既能 使人获得很多知识信息,又能使人为了工厂的前途畅所欲言谈自己的见解,着实让 很多人上了瘾。因此,不得不将地点移师食堂。 每天,王知青还根据工人同志们的意见写成日记,及时把一些好的意见反映给 厂领导班子。比方他反映有人建议厂领导要走出去,把专家教授的和他们的科研成 果请进来。又比方有人建议工厂要与电力部门在双赢互惠的前提下联营。结果电力 部门提供信息,由于目前用电量激增,很多单位都要更换线路变压器,因此就需要 很多不同规格的开关和配电屏。仅此一项,工厂不但人人有事做,还请了百把合同 工。王知青比我大几岁,已办好退休手续,但厂领导不同意他走,天天中午要他去 读报。其次,厂领导还有一个意图,王知青那像张飞的身影坐在传达室站在传达室, 做贼的都要怯几分火。据说有一次,三个青年人到厂里来偷铜。恰遇他开车回来, 他追上去,那三个家伙还亮出小把。他一个“太溜”(嘴巴)把其中一个扇到田里 滚了几个滚,又一个箭步,逮着一个往田里一扔,另一个见无路可逃跪着磕头。王 知青性起,也拎起他往田里一丢。这时工厂的人都追了出来,群情愤怒,吼声震天。 三个盐鸭蛋战战兢兢从田里爬上来,王知青对他们说:“老子今天放你们二马,下 次再打冤枉主意,老子捏断你们的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