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迈耶一家 现在西克教授早已离开人世,我自己也年届耄耋,能工作的日子有限了。但 是,一想我的老师西克先生,我的干劲就无限腾涌。中国的吐火罗学,再扩大一 点说,中国的印度学,现在可以说是已经奠了基。我们有一批朝气蓬勃的中青年 梵文学者,是金克木先生和我的学生和学生的学生,当然也可以说是西克教授和 瓦尔德施米特教授学生的学生的学生。他们将肩负起繁荣这一门学问的重任,我 深信不疑。一想到这一点,我虽老迈昏庸,又不禁有一股清新的朝气涌上心头。 1988年 (选自《留德十年》) 迈耶一家 迈耶一家同我住在一条街上,相距不远。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我是怎样认 识他们的。可能是由于田德望住在那里,我去看田,从而就认识了。田走后,又 有中国留学生住在那里,三来两往,就成了熟人。 他们家有老夫妇俩和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老头同我的男房东欧朴尔先生非 常相像,两个人原来都是大胖子,后来饿瘦了。脾气简直是一模一样,老实巴交, 不会说话,也很少说话。在人多的时候,呆坐在旁边,一言不发;脸上却总是挂 着憨厚的微笑。这样的人,一看就知道,他绝不会撒谎、骗人。他也是一个小职 员,天天忙着上班、干活。后来退休了,整天呆在家里,不大出来活动。家庭中 执掌大权的是他的太太。她同我的女房东年龄差不多,但是言谈举动,两人却不 大一样。迈耶太太似乎更活泼,更能说会道,更善于应对进退,更擅长交际。据 我所知,她待中国学生也是非常友好的。住在她家里的中国学生同她关系都处得 非常好。她也是一个典型的德国妇女,家庭中一切杂活她都包了下来。她给中国 学生做的事情,同我的女房东一模一样。我每次到她家去,总看到她忙忙碌碌, 里里外外,连轴转。但她总是喜笑颜开,我从来没有看到她愁眉苦脸过。他们家 是一个非常愉快美满的家庭。 我同他们家来往比较多,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在我写作博士论文的那几年中, 我用德文写成稿子,在送给教授看之前,必须用打字机打成清稿;而我自己既没 有打字机,也不会打字。因为屡次反复修改,打字量是非常大的。适逢迈耶家的 大小姐伊姆加德(Irmgard )能打字,又自己有打字机,而且她还愿意帮我打。 于是,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几乎天天晚上到她家去。因为原稿改得太乱,而且 论文内容稀奇古怪,对伊姆加德来说,简直像天书一般。因此,她打字时,我必 须坐在旁边,以备咨询。这样往往工作到深夜,我才摸黑回家。 我考试完结以后,打论文的任务完全结束了。但是,在我仍然留在德国的四 五年间,我自己又写了几篇论文,所以一直到我于1945年离开德国时,还经常到 伊姆加德家里去打字。她家里有什么喜庆日子,招待客人吃点心,吃茶,我必被 邀请参加。特别是在她生日的那一天,我一定去祝贺。她母亲安排座位时,总让 我坐在她旁边。此时,留在哥廷根的中国学生越来越少。以前星期日总在席勒草 坪会面的几个好友都已走了。我一个人形单影只,寂寞之感,时来袭人。我也乐 得到迈耶家去享受一点友情之乐,在战争喧闹声中,寻得一点清静。这在当时是 非常难能可贵的。至今记忆犹新,恍如昨日。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离开迈耶一家,离开伊姆加德,心里是什么滋味,完全 可以想像。1945年9 月24日,我在日记里写道: 吃过晚饭,7 点半到Meyer 家去,同Irmgard 打字。她劝我不要离开德国。 她今天晚上特别活泼可爱。我真有点舍不得离开她。但又有什么办法?像我这样 一个人不配爱她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同年10月2 日,在我离开哥廷根的前四天,我在日记里写道: 回到家来,吃过午饭,校阅稿子。3 点到Meyer 家,把稿子打完。Irmgard 只是依依不舍,令我不知怎样好。 日记是当时的真实记录,不是我今天的回想;是代表我当时的感情,不是今 天的感情。我就是怀着这样的感情离开迈耶一家,离开伊姆加德的。到了瑞士, 我同她通过几次信,回国以后,就断了音问。说我不想她,那不是真话。1983年, 我回到哥廷根时,曾打听过她,当然是杳如黄鹤。如果她还留在人间的话,恐怕 也将近古稀之年了。而今我已垂垂老矣。世界上还能想到她的人恐怕不会太多。 等到我不能想到她的时候,世界上能想到她的人,恐怕就没有了。 1988年 (选自《留德十年》)八十述怀 我从来没有想到,我能活到八十岁;如今竟然活到了八十岁,然而又一点也 没有八十岁的感觉。岂非咄咄怪事! 我向无大志,包括自己活的年龄在内。我的父母都没有活过五十;因此,我 自己的原定计划是活到五十。这样已经超过了父母,很不错了。不知怎么一来, 宛如一场春梦,我活到了五十岁。那里正值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我流年不利,颇 挨了一阵子饿。但是,我是" 曾经沧海难为水" ,在二次世界大战时,我正在德 国,我经受了而今难以想像的饥饿的考验,以致失去了饱的感觉。我们那一点灾 害,同德国比起来,真如小巫见大巫;我从而顺利地渡过了那一场灾害,而且我 当时的精神面貌是我一生最好的时期,一点苦也没有感觉到,于不知不觉中冲破 了我原定的年龄计划,渡过了五十岁大关。 五十一过,又仿佛一场春梦似地,一下子就到了古稀之年,不容我反思,不 容我踟蹰。其间跨越了一个十年浩劫。我当然是在劫难逃,被送进牛棚。我现在 不知道应当感谢哪一路神灵:佛祖、上帝、安拉;由于一个万分偶然的机缘,我 没有走上绝路,活下来了。活下来了,我不但没有感到特别高兴,反而时有悔愧 之感在咬我的心。活下来了,也许还是有点好处的。我一生写作翻译的高潮,恰 恰出现在这个期间。原因并不神秘:我获得了余裕和时间。在浩劫期间,我被打 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后来不打不骂了,我却变成了" 不可接触者" 。在很长 时间内,我被分配挖大粪,看门房,守电话,发信件。没有以前的会议,没有以 前的发言。没有人敢来找我,很少人有勇气同我谈上几句话。一两年内,没收到 一封信。我服从任何人的调遣与指挥,只敢规规矩矩,不敢乱说乱动。然而我的 脑筋还在,我的思想还在,我的感情还在,我的理智还在。我不甘心成为行尸走 肉,我必须干点事情。二百多万字的印度大史诗《罗摩衍那》,就是在这时候译 完的。" 雪夜闭门写禁文" ,自谓此乐不减羲皇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