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孤独与恐惧 简短截说,牛棚中有很多新的创造发明。里面的生活既丰富多彩,又阴森刺 骨。我们住在里面的人,日日夜夜,分分秒秒,都让神经紧张到最高限度,让五 官的本能发挥到最高限度,处处有荆棘坑坎,时时有横祸飞来。这种生活,对我 来说,是绝对空前的。对门外人来说,是无法想像的。当时在全国进入牛棚的人 虽然没有确切统计,但一定是成千累万。可是同全国人口一比,仍然相形见绌, 只不过是小数一端而已。换句话说,能进入牛棚并不容易,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 会。人们不是常常号召作家在创作之前要深入生活吗?但是有哪一个作家心甘情 愿地到黑帮大院里来呢?成为黑帮一员,也并不容易,需要具备的条件还是非常 苛刻的。 我是有幸进入牛棚的少数人之一,几乎把老命搭上才取得了一些难得的经验。 我认为,这些经验实在应该写出来的。我自己虽非作家,却也有一些舞笔弄墨的 经验。自己要写,非不可能。但是,我实在不愿意再回忆那一段生活,一回忆一 直到今天我还是不寒而栗,不去回忆也罢。我有一个渺渺茫茫的希望,希望有哪 一位蹲过牛棚的作家,提起如椽大笔,把自己不堪回首的经历,淋漓尽致地写了 出来,一定会开阔全国全世界读者的眼界,为人民立一大功。 可是我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东天出太阳,一直盼到今天,虽然读到了个别 人写的文章或书,总还觉得很不过瘾,我想要看到的东西始终没有出现。蹲过牛 棚,有这种经验而又能提笔写的人无虑百千。为什么竟都沉默不语呢?这样下去, 等这一批人一个个遵照自然规律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那些极可宝贵的,转瞬即 逝的经验,也将会随之而消泯得无影无踪。对人类全体来说,这是一个莫大的损 失。对有这种经验而没有写出来的人来说,这是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最可怕的 是,我逐渐发现,十年浩劫过去还不到二十年,人们已经快要把它完全遗忘了。 我同今天的青年,甚至某一些中年人谈起这一场灾难来,他们往往瞪大了眼睛, 满脸疑云,表示出不理解的样子。从他们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他们的脑袋里装 满了疑问号。他们怀疑,我是在讲" 天方夜谭" ,我是故意夸大其辞。他们怀疑, 我别有用心。他们不好意思当面驳斥我;但是他们的眼神却流露出:" 天下哪里 可能有这样的事情呢?" 我感到非常悲哀、孤独与恐惧。 我感到悲哀,是因为我九死一生经历了这一场巨变,到头来竟然得不到一点 了解,得不到一点同情。我并不要别人会全面理解,整体同情。事实上我对他们 讲的只不过是零零碎碎、片片段段。有一些细节我甚至对家人好友都没有讲过, 至今还闷在我的心中。然而,我主观认为,就是那些片段就足以唤起别人的同情 了。结果却是适得其反。于是我悲哀。 我孤独,是因为我感到,自己已届耄耋之年,在茫茫大地上,我一个人踽踽 独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年老的像三秋的树叶,逐渐飘零。年轻的对我 来说像日本人所说的" 新人类" 那样互不理解。难道我就怀着这些秘密离开这个 世界吗?于是我孤独。 我恐惧,是因为我怕这些千载难得的经验一旦泯灭,以千万人遭受难言的苦 难为代价而换来的经验教训就难以发挥它的" 社会效益" 了。想再获得这样的教 训恐怕是难之又难了。于是我恐惧。 在悲哀、孤独、恐惧之余,我还有一个牢固的信念。如果把这一场灾难的经 过如实地写了出来,它将成为我们这个伟大民族的一面镜子。常在这一面镜子里 照一照,会有无限的好处的。它会告诉我们,什么事情应当干,什么事情又不应 当干,决没有任何坏处。 就这样,在反反复复考虑之后,我下定决心,自己来写。我在这里先郑重声 明:我决不说半句谎言,决不添油加醋。我的经历是什么样子,我就写成什么样 子。增之一分则太多,减之一分则太少。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坦然处之," 只 等秋风过耳边" 。谎言取宠是一个品质问题,非我所能为,亦非我所愿为。我对 自己的记忆力还是有信心的。经过了所谓" 文化大革命" 炼狱的洗礼," 曾经沧 海难为水" ,我现在什么都不怕。如果有人读了我写的东西感到不舒服,感到好 像是揭了自己的疮疤;如果有人想对号入座,那我在这里先说上一声:悉听尊便。 尽管我不一定能写出什么好文章,但是这文章是用血和泪换来的,我写的不是小 说。这一点想能得到读者的谅解与同情。 以上算是缘起。 1992年 ( 选自《牛棚杂忆》) 牛棚生活 我们亲手把牛棚建成了,我们被" 请君入瓮" 了。 牛棚里面也是有生活的。有一些文学家不是宣传过" 到处有生活" 吗? 但是,现在要来谈牛棚生活,却还非常不容易," 一部十七史,不知从何处 说起" 。我考虑了好久,忽然灵机一动,我想学一学过去很长时间内在中国史学 界最受欢迎,几乎被认为是金科玉律的" 以论带史" 的办法,先讲一点理论。但 是我这一套理论,一无经可引,二无典可据,完全是我自己通过亲身体验,亲眼 观察,又经过深思熟虑,从众多的事实中抽绎出来的。难登大雅之堂,是可以肯 定的。但我自己则深信不疑。现在我不敢自秘,公之于众,这难免厚黑之诮,老 王卖瓜之讽,也在所不顾了。 我的理论是什么呢?一言以蔽之,可名之为" 折磨论" 。我觉得," 革命小 将" 在" 文化大革命" 中自始至终所搞的一切活动,不管他们表面上怎样表白, 忠于什么什么人呀,维护什么什么路线呀。这些都是鬼话。要提纲挈领的话,纲 只有一条,那就是:折磨人。这一条纲贯彻始终。无所不在,无时不在,左右一 切。至于这一条纲的心理基础、思想基础,我在上面几个地方都有所涉及,这里 不再谈了。从" 打倒" 抄家开始,一直到劳改,花样繁多,令人目迷五色,但是 其精华所在则是折磨人。在这方面,他们也有一个进化的过程。最初对于折磨人, 虽有志于斯,但经验很少,办法不多。主要是从中国过去的小说杂书中学到了一 点。我在本书开头时讲到的《玉历至宝钞》,就是一个例子。此时折磨人的方式 比较简单、原始、生硬、粗糙,并不精美、完整。比如打耳光,用脚踹之类,大 概在原始社会就已有了。他们不学自通。但是,这一批年轻勤奋好学,接受力强, 他们广采博取,互相学习,互相促进。正如在战争中武器改良迅速,在" 文化大 革命" 中,折磨人的方式也是时新日异,无时不在改进、丰富中。往往是一个学 校发明了什么折磨人的办法,比电光还快,立即流布全国,比如北大挂木牌的办 法,就应该申请专利。结果是,全国的" 革命造反派" 共同努力,各尽所能,又 集中了群众的智慧,由粗至精,由表及里,由近及远,由寡及众,折磨人的办法 就成了体系,光被寰宇了。如果有机会下一次再使用时,那就方便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