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是一段绵长悠远的嗅觉之旅。 那是一种感觉奇妙的记忆,那种在忘川的光芒照耀下的生动和凸现的色彩,不 仅是视觉上铺陈渲染的印象,还有像修辞一般所谓的通感所带来的反射和刺激,那 是比色彩有更多的隐喻和暗示的诗篇一样的意象,那是一种奇异的芳香的气味,芳 香的旅程。 只有龙泽县城到西川矿山四周年纪稍长的人们,才能懂得这样的说法,因为即 使他们闭上了眼睛,也同样能强烈的感觉到那个遥远的年代梦境一般留下的回忆, 虽然像是冥冥的隔世一般已经完全渺不可及,但感伤和怀旧的心情依然会带给你花 朵一般的陶醉和怡然。 在他们平凡或不平凡的人生旅途之中,也许只有他们才不会忘记,才不会忘记 他们一生中曾经看到过的、经历过的、亲临其间的、似乎已经再也不会褪色的苍桑 的记忆和印象。 当以礼县城到西川车站之间还没有修通高速公路,当高大巍峨的西川雪山盘山 山道还没有修成平滑光坦的柏油马路,当修了几十年也没有修好的雪山隧道还没有 最后贯通,那里数百里的乡村原野和崇山峻岭是这样完全不同的景色,现在已经没 有几个人能记得了。 那确实已经是非常的遥远! 那还是在四十多年前,当我们故事的主角李春芬,还是一个十八岁的清纯美丽 的乡下姑娘,当她刚刚成为一位往返于龙泽县城和西川矿之间的长途汽车上的一名 售票员的时候,她的芳香的人生之旅,在起点上就已经有了一个富有意味的奇妙而 不平常的开始。 四十多年前,那是在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那是一个特殊的不平常的年代,那 是一个既纯朴而又简单,既生动而又热烈的年代。那个年代所特有的那种风物和人 情的朴素,那种表象上的世外桃源般的平静和波澜不兴,又像是虚幻和不真实的。 因为在表象的纯洁和单调之中,又搀杂着一些难以理解的深刻和复杂,也许是在我 们一般人所难以理解的精神和意识形态的层面,早已暗藏着汹涌的波涛。但是虽然 山雨欲来,但普通人们的生活却依然是朴实而快活的,健康和向上的。 十八岁的乡下姑娘,往返于龙泽县城和西川矿之间长途汽车上的年轻售票员春 芬,正是这样的,朴实而快活,健康和向上。 那时,凡是见过春芬的人,没有谁不会被她的美丽和清纯所打动和感染!十八 岁,鲜花一般刚刚开始绽放和呈现出柔软的花蕊的年纪,芳香的人生之旅才刚刚开 始,生活和生命是如此的充满无数新的可能和开放的不确定性,在未知的日子里, 有如此之多的美妙的梦想和憧憬,在等待着她,在让她充满期待和无尽地想往,她 怎么可能是不如此的生动和活泼!如此的可爱和放射着妩媚!如此的让人如沐春风! 像春日清晨的阳光一样,清新明亮地温暖地照耀,并且散发出不可抑止的热力和光 芒! 龙泽县城的汽车站到西川矿,这一条长途汽车路线,是一条有着特殊的意义和 使命的路线。 与龙泽县城其它出车的路线相比,也许这条路线并不是最为繁忙,最为显著, 在经济和收入上最为有吸引力。也许它并不具有有普通意义上的关键性和重要性。 与龙泽县城发往其它地方的出车路线相比,比如与发往省城和临近的经济大县县城 的路线相比,这一条长途汽车路线,确实并不是很起眼,客流量也根本算不上大。 但这条路线对于沿途的村民和西川矿的矿工们来说,却又是非常的重要和必不可少 的。因为这是西川矿通往外面的唯一的一条汽车路线。如果没有了这条路线,沿途 的村民和西川矿的矿工们,将会面临怎么样的不方便的处境?! 从龙泽县城到西川矿车站的终点,沿途主要的大停靠站点有:红旗大坝站、姑 娜镇车站、梨花村车站,最后是终点西川矿车站。说起来沿途的停靠车站也并不是 很多,但这条路线那时长途汽车却整整要开上一天的时间。 基本上都是这样的情况,每天清晨,汽车从龙泽县城车站出发,到了终点站西 川矿的时候,已经是薄暮的黄昏了。然后长途汽车的司机和售票员便在西川矿车站 的值班宿舍休息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再从西川矿车站出发,在傍晚的时分返回 龙泽县城。从龙泽县城到西川矿车站,这条路线便是这么一班车,每两天一个来回, 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往返循环着,行驶在龙泽县城和西川矿的原野乡村和崇山峻 岭之间。 那时,和春芬一起跑这条路线的长途汽车司机是崔师傅。 崔师傅比春芬要大十几岁,那时已经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和春芬那青春美丽生 动活泼的容貌成为不小的反差和对比的是,三十多岁的崔师傅,看上去似乎要平凡 和普通得多,而且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大,实在是没有太多值得夸耀的长处和特色。 其实,崔师傅的相貌并不难看,平心而论,也算得上是五官端正,几乎就可以 说是相貌堂堂了。但也许是岁月不饶人,经历的坎坷和磨砺使他消磨了个性的棱角 和意志。而且他那随着年龄的增长稍微发胖的而更显柔和的圆圆的脸形,传递给人 的感觉,已经更多的是普通、平常、朴实、憨厚、善良和耿直。也许总的说来,是 缺乏一种刚硬挺拔的男子汉的英武神勇之气。再加上崔师傅一向不太注重仪表,经 常是一付胡子拉碴沉默寡言的样子,那种气质上的内敛和木讷,使崔师傅看上去, 太容易混同与平凡普通的泯泯众生了。 然而事物的本质,往往与它所呈现出来的表象有许多大相径庭的时候。正所谓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一位看上去平凡而且普通的长途汽车司机崔师傅, 其实可不是一个普通人啊!甚至在龙泽地区一带来说,崔师傅都几乎是一个名人! 从龙泽县城到西川矿区,还有四周的乡镇乡村,几乎很少有人不知道有崔师傅这样 的一个人。而且当人们说起崔师傅的时候,总是要用一种赞叹、敬佩,还搀杂着几 分艳羡和嫉妒的语气。 崔师傅可不是一般人啊!他可是去过北京,到过中南海,受到过毛主席的接见, 并且是毛主席亲切地和他握过手的名人啊。 也许在现在,那些在后来出生的没有经历过那个特殊的年代的年轻的人们,已 经是完全很难理解,很难想象。 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和毛主席握过手,那是一种怎么样的至高无上的荣耀! 那是怎么样的一种难能可贵!怎么样几乎是无法想象和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一般! 毛主席是什么样的人?他是那个年代里,我们敬爱的领袖,人民的救星,伟大 的舵手,是天上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在那个年代的人们的心中,毛主席甚至是比神 仙和上帝还要更为重要,更为遥远和高不可攀,有着耀眼的光环的神圣的偶像! 凡是和毛主席有着什么的联系的事物或是个人,都会因此获得一种完全不同的 特殊意义。 毛主席亲切地和他握过手!崔师傅在人们的心目中,怎么可能不是有着同样神 圣而神秘的荣耀的光环,怎么可能不是一个已经是沾有仙气、需要我们以仰视和崇 敬的目光去看待的大英雄和大人物! 而且,这里是龙泽县城,是我们的大中国偏远的西南的一个外省中,更为偏远 的一个山区的小县城! 在龙泽县,这里甚至连去过省城的人都很少,更不要说去过北京,进过中南海, 还受过毛主席接见,毛主席和他亲切地握过手,这样的事情一般人真的是连做梦都 不敢想啊。 但这个看上去似乎不可能实现的虚幻的梦境般的神话的故事,却真真切切实实 在在地在崔师傅身上发生了。崔师傅不仅去过省城,到过北京,进过中南海,还真 真切切实实在在地,和毛主席握过手! 崔师傅驾驶的长途汽车上,在他司机驾驶室里反光镜的上方,就镶嵌着这么一 张他激动地和毛主席握着手真实的全景照片。 照片上,崔师傅侧着身子站在左边,身体大幅度地前倾着,双手似乎是急不可 待而又紧张和微微颤抖着伸了出去,紧紧地握着毛主席的右手,崔师傅的脸上是那 样的幸福、满足和激动,陶醉得有些忘乎所以,眼中似乎还隐约地闪动着难以觉察 的泪光。毛主席侧身站在照片的右方,身体稍微地有些前倾,显得比崔师傅要高大 和威严,真正象一个伟人,但毛主席的笑容又是那样的慈祥和亲切,似乎在赞许、 首肯和鼓励着崔师傅。 这张照片是崔师傅的最最珍贵的宝贝,也是崔师傅一生受用不尽的财富。 崔师傅用了一个非常精美的镶着金边的相框,将那张照片仔细而小心翼翼地装 饰起来,固定在自己驾驶的长途汽车的驾驶室反光镜的上方。这张照片似乎像是崔 师傅的护身符一般,有着特别强大的魔法力量。每当崔师傅开车或是工作的时候, 不管在那时他有多累多苦,只要是他用眼角的余光扫视到这张照片,他就会似乎立 刻像被注射了一支强心剂一样,神奇地重新获得充沛的精力,精神随之而焕发起来, 马上就将疲劳和烦躁一扫而光,他又可以重新投入到忘我的工作之中去。 崔师傅之所以能到北京,能在中南海光荣地受到毛主席亲切的接见,无比荣幸 地和毛主席握手,那当然是有原因的。 崔师傅虽然并不是什么干部,甚至连一个芝麻大的小官也不是,但他却是全国 劳模!他善良朴实的性格,认真踏实的工作态度,乐于助人和大公无私的为人民服 务的精神,使他很早就赢得了乘客、群众和领导们的一致的好评。他被推选为全国 劳模,并没有费多大的周折,是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勤勤恳恳、踏踏实实,甘愿做一颗镙丝钉,在平凡的工作 岗位上作出无私的奉献,这样的小人物,这样的精神风貌,正是全社会所提倡的道 德上的楷模、典范和榜样。 能够和崔师傅一起出车,在崔师傅驾驶的这辆长途汽车上当售票员,这对于年 轻的乡下姑娘春芬来说,无疑也是一种极大的荣誉。 春芬其实是一个很懂事的姑娘,她知道自己的这份工作来得不易,而且能够和 崔师傅做搭挡,做崔师傅驾驶的长途汽车上的售票员,那同样就更是她的幸运了。 崔师傅是全国劳模,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大好人,这在春芬还没有被招工招进龙 泽县城汽车总站的时候,她就早已从别人那里不止一次地听说过。在背地里称赞和 夸耀崔师傅的人品和性格的人,不知道有多少。给崔师傅赞美的好话,也不知道有 多少。 对于崔师傅,春芬无疑是怀着一种极大的崇敬的心意,此外而且还有更多的感 激和深深的感恩。因为春芬清楚地知道,她本来只是一个乡下平凡普通的姑娘,她 本来的命运应该和她的母亲和她的那些乡村里的姐妹们一样,一辈子都在乡下的农 村,过的是亘古不变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她的宿命本来早已注定,她的人生 本来要走的是一条她完全能看得到结果、毫无其他的选择和悬念的普通乡下姑娘的 道路。正是崔师傅为她改变了这一切,这太重要了,她从此走上了新的人生的道路。 是崔师傅带给了她人生中全新的希望,让她看到了人生中还有这样多的丰富多彩, 还有这样多的无穷的可能性。 在一年前的一次难得的招工机会中,是崔师傅亲自选上了春芬,并且还主动安 排她到自己的长途汽车上当售票员。 春芬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激动人心的一幕,她看着崔师傅,内心是怎么样的激 动和感激,甚至连崔师傅当时对她说的话,她至今都还清楚地记得,也许她今后一 辈子都难以忘记。 当崔师傅宣布了她被招工录取并被分配到自己的长途汽车上当售票员的时候, 崔师傅语重心长地教育春芬说: “你啊,从农村招工到我们车队来不容易,那可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啊,你 一定要勤勤恳恳,努力工作……” 崔师傅说的话虽然很普通,很平常,但一字一句,却刻骨铭心地记在了春芬的 心里。 听了崔师傅的这番话,春芬当时是热泪盈眶,激动和感激的心情溢于言表,心 中本来有千言万语要向崔师傅倾述,要向崔师傅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意和做好工作的 决心,但她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是咬着嘴唇,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用一种 似乎比蚊子的叫声还要小的声音轻轻的说了几个字: “师傅,我知道。” 就这样,春芬跟着崔师傅跑上了这辆长途汽车。 虽然春芬对崔师傅心怀崇敬和感激之情,但她对崔师傅更多的是有着一种敬畏 的心情。 崔师傅不仅是一个名人,是一个大人物,是一个和毛主席握过手的人,而且对 于春芬来说,崔师傅还是自己的领导,所以崔师傅确实是高高在上,高不可攀,再 加上崔师傅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越来越不爱说话,这让春芬更感觉到崔师傅难以 亲近。 一开始春芬觉得崔师傅这个人有些怪,确实和别人有些不一样,还以为崔师傅 一直就是这样的性格。崔师傅不是凡人,所以和别人不一样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 后来听车站的其它的售票员姐妹们说起,春芬才明白了过来,原来这其中另有隐情, 另有故事。 别人说,崔师傅以前可不是这样。 崔师傅年轻的时候,特别是还没有像这样微微发胖的时候,可是相貌堂堂,算 得上是一表人材,性格也不是这样,可以说和现在是判若两人。那时,二十几岁的 崔师傅,正像现在的春芬这样,年轻活泼,朝气蓬勃,充满了活力,待人热情大方。 那时和崔师傅相处过的人都说,那时的崔师傅,正像雷锋的日记中所说的那样,对 同志是春天般的温暖。 不要看崔师傅现在神情木讷,不修边幅,沉默寡言,年轻时的崔师傅却是一个 干净爽朗,阳光一般灿烂、青春和健康的青年。甚至崔师傅的口才也是相当的好, 崔师傅还到县里、省里和北京作过报告,他讲起话来甚至可以不打草稿,虽然说不 上是口若悬河,但也能滔滔不绝,随随便便就能有条不紊地讲上一二个小时。 崔师傅后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那是因为,正如古人说的那样,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一场凭空飞来的祸事,使崔师傅的生活和他的人生彻底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 阴影。 从那场凭空飞来的祸事以后,崔师傅便和从前是判若两人,精神萎靡起来,人 整个地变了样。虽然崔师傅的工作还是一如既往地勤勤恳恳,认真负责,虽然他还 是不遗余力地热心帮助他人,为人民服务,但他内在的精神气却整个地收敛和低落 了下去。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想当初,崔师傅二十多岁,风华正茂的时候,龙泽县城内,不知有多少年轻美 貌的姑娘暗自倾慕着他。据说明里暗里向崔师傅传情达意的姑娘有成十上百,要编 排成一个连都不止。那时那些姑娘们谁都知道,要是能嫁上崔师傅这样一个全国劳 模,这样一个和毛主席握过手的名人,那该是多么大的荣耀和幸福! 终于有一个姑娘成为了最后的幸运儿,她赢得了崔师傅的心。 崔师傅是一个有主意的人,他并没有挑花了眼睛,闹出什么于他荣誉名望有关 的绯闻。崔师傅很快坠入了爱河,也因此断绝了其它姑娘们暗地里的相思和爱恋。 那一个幸运的女孩,是龙泽县城城关小学的一名年轻美丽的语文老师。 后来偶尔有人向春芬提起,说春芬和那个小学老师似乎有几分相似,当然那人 也只是说说而已,春芬也没有听在耳里,放在心上。 不用说,那一位小学语文老师长得当然是十分的出众,清纯而面容姣好,有文 化有修养有品位,要不然崔师傅也不会那样快地就坠入情网,身陷其中。随后没过 多长时间,崔师傅和那小学语文老师他们两人便结了婚,小两口说得上是郎才女貌, 恩恩爱爱,不知让多少人眼气和艳羡。 能娶到这样有文化有知识而且又美丽大方的年轻的娇妻,崔师傅真的是很幸福。 事业上说得上是功成名就,婚姻上也同样是美满如意,似乎上天对崔师傅是有着特 别的恩宠,他的人生似乎也是比别人特别的完满。 然而,命运多错、乖张而无情,上天似乎总喜欢和人们开玩笑。似乎冥冥中总 有什么古怪的神灵在恶作剧,对于像崔师傅这样完满无缺的人生,暗地里怀着恶毒 的妒忌之意。 任何人都没有想到,崔师傅和那位年轻美丽的小学老师结婚还不到三年,幸福 美满的日子才刚刚开始,莫名的噩运便不可解释地到来了。 事前连一点预兆也没有,崔师傅的妻子,那年轻美丽的小学语文老师,不知是 怎么搞了,就出了事情。起初崔师傅的妻子是得了妇女病,当时她没有注意,老说 没事,不把妇女病当病,结果就耽误了。那天,崔师傅车子出了点事故,陷在山上 了,到家已经很晚了,人已经送医院了,等他赶到的时候,崔师傅的妻子已经走了, 她就此香消玉殒,一捧黄土,收掩艳骨。 崔师傅呼天抢地地大哭了一场,从此性格大变,整个人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像 被霜打奄了的秧苗,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生动活泼的气息。 幸福的生活突然急转而下,伤心悲痛之余,崔师傅慢慢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当知道了崔师傅的故事之后,春芬在对崔师傅在崇敬和感激只情之外,又增添 了几分同情和怜悯之意。 但是,对于春芬来说,她又能帮上什么忙呢,又能为崔师傅做些什么呢? 对于象这样正是充满了梦想的年纪的春芬,不用说,她对人和事的理解还纯朴 简单得很。她对崔师傅的那几分怜悯和同情,也同样是轻飘飘的,不着边际,徒劳 而苍白。 事实上,春芬很少会去想到崔师傅那痛苦的往事和经历,崔师傅平时的沉默寡 言和木讷的情绪,丝毫不能影响到春芬,春芬依然是高兴着,快乐着,享受着自己 的青春的生命和热情。 这并不是说春芬不会体谅别人,她毕竟才刚刚长大成人,几乎还是个小孩子, 谁又能对她苟求很多呢? 不管怎么样,生活总是要继续,日子总是要一天一天的过去,往事永远都只是 往事,新的故事当然会继续地发生和推进。 四月的一天,清晨,崔师傅和春芬象往日一样,开上了长途汽车,从龙泽县县 城汽车总站出发,载着乘客和物品,开始了又一次的旅程。 春芬喜欢这样的生活,喜欢这样的旅程。 崔师傅驾驶的这一辆长途汽车,是那种六十年代特有的,长着长鼻子的长途汽 车。虽然这汽车从外表看上去有些陈旧和笨拙,行驶的速度也不是很快,但是在崔 师傅娴熟的手艺驾驶之下,却行驶得比想象中要流畅和平稳。 当然,偶尔的颠簸和摇晃也是不可避免的,特别是那时,路况还很差,基本上 都还是黄土路。 崔师傅驾驶的这辆长途汽车,车头上镶有“向阳号”三个字。正如崔师傅有名 一样,在龙泽县,向阳号也是同样是鼎鼎有名。人们老远看到挂着向阳号的牌子的 长途汽车驶来,就会知道,这是崔师傅开的汽车。 其实不要小瞧这辆样式笨拙的长途汽车,崔师傅可是开着它已经安全行驶了三 十万公里。虽然按正常的情况,这辆长途汽车已经该完成它的历史使命拖到废旧车 场去,但是在崔师傅精心的保养下,这辆长途汽车车况还非常的好,完全不影响正 常的行驶。 这一天,乘客似乎比往常要多一些,而汽车的车顶上也堆满了农副产品。当汽 车遇到路面不平发生颠簸的时候,车顶上的货物也跟着摇晃着,一付摇摇欲坠的样 子。当然这些货物并不会真正的掉下来,因为在每次出车,或者在中途上货物的时 候,崔师傅和春芬总是会将车顶上的货物堆放好,并用绳网把货物拴牢。崔师傅毕 竟是全国劳模啊,坐他的长途汽车,放心,不会有事的。 虽然还是清晨,但龙泽县县城的街道已经热闹起来,赶集的人群熙熙攘攘,而 乡下的那些马车、牛车和拖拉机也一辆一辆地驶进了县城。 崔师傅不慌不忙踩着油门,紧握着方向盘,避让着往来的行人和车辆,稳稳地 行驶着。 当长途汽车驶出龙泽县城之后,马路上便清静了许多。少了那些马车、牛车和 拖拉机,还有行人的干扰,崔师傅的驾驶也轻松了下来。 虽然从龙泽县城到西川车站沿途的一切景物,春芬都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但每当汽车开出龙泽县城,从那古老的石拱桥上,驶过河水清澈见底的以礼河之时, 春芬都会忍不住,在心里面暗自发出赞叹。 少女的心思,总是倾向于浪漫、抒情和诗意。而美丽的以礼河,真的美丽得象 一首诗。 在这清新的早晨,以礼河的河水象诗的韵律和节奏一般,悠然地流动。而那古 老的石拱桥,沉默中似乎又蕴藏着许多古老的故事。似乎许多时间、历史、人生、 爱恨情仇的谜题,都被它的沉默所包容和遮掩。 以礼河的两岸,绿树婆挲。在清晨,湛蓝柔和的碧空之下,水的清,树的绿, 波光鳞鳞中闪烁几点细碎的朝阳的霞光。还有倒映的云彩,向河流的远方变幻不定 地铺去。一种搀和着流水、青草、树木、泥土的清凉的芬芳,倏然之间,就浸透了 人们的内心。 春芬忍不住要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着空气中那奇特的芳香的气味,她知道这 就是这次芳香的旅程奇妙的开始。 驶过了以礼河,长途汽车继续在乡间的黄土路上不急不徐地穿行。 附近村庄的广播站正用着大喇叭在播放着那年月颂歌唱遍大江南的一曲流行歌 曲: “麦苗儿青来菜花儿香, 毛主席来到咱们农庄, 千家万户齐欢笑, 好像那春雷响四方。 毛主席来到了咱们村, 跟咱们社员来谈心, 一问咱们除四害, 又问咱生产大跃进。……” 春芬轻轻地跟着音乐的节拍哼着歌,她连看也不看就知道,那又将是怎样的另 一番奇妙如画的美景已经展现和打开在眼前。 这是四月,是油菜花刚刚盛开的季节。暖融融的阳光下,乡村的黄土路两旁, 满眼是一望无际的开着金黄色油菜花的田野,那是一片油菜花的海洋。那大片大片 光洁美妙的金黄的色彩,象是用最美妙的画笔涂抹出来的一样,灿烂、耀眼、夺目 惊心,但又无比的温柔和朴素。油菜花一望无际,一直沿伸到天边,连天边的云彩 似乎也渲染上了黄金一般艳丽的光泽。 然而更为让人沉醉的却是这时空气中弥漫的一种香甜的芳香的气味! 那芳香的气味是如此的厚实和粘稠,似乎流也流不动,只是要将人们的身体和 感官紧紧地包裹,让人们的精神和灵魂在芳香的气味中飘浮、上升、释放、颤动和 延伸。蜜蜂和蝴蝶在菜花中穿梭飞舞,清风拂过,似乎蜜蜂和蝴蝶也醉了。 春芬真的是彻底地陶醉了起来。她熟悉这样的芬芳,她热爱这样的芳香,旅途 中有这样的芳香作伴,她真的是打心眼里喜欢,打心眼里感谢。她的热情和生命的 活力,青春的光彩和气息,在这时也同样得到了提升和催化,她工作起来也更加地 卖力了。 春芬用非常悦耳的声音招呼着乘客: “没买票的乘客请买票啦!前方到站是红旗大坝站,没买票的乘客请买票啦… … 阳光透过长途汽车的窗玻璃暖暖地洒了进长途汽车车厢内。也许是因为这美丽 的早晨,因为这美丽的乡村风景,也许是因为这浸润四周的甜美的芳香,还也许是 因为售票员春芬同志清纯、美丽、脱俗的气质和热情大方的神态、春风和阳光般柔 和温暖的情绪,长途汽车上的那些乡民乘客们一个个都是流露出朴实而快活的表情, 似乎他们和春芬、和崔师傅一样,在一起享受着这愉快的芳香之旅。 春芬喜欢她的工作,喜欢看到眼前的这一切情景。 这是一幅多么生动活泼的乡村生活的俗世画面啊! 长途汽车车厢内,那些乡下的女人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花衣服,打扮得花枝招展, 头上戴着那个年代流行的各种颜色的塑料发卡,叽叽喳喳地在交头接耳说着话。她 们谈论的话题,无非是她们的孩子、丈夫、庄稼、家畜。而那些乡下的男人们,却 一个个正而八经地坐着,似乎是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情,似乎都是很有思想很有内 涵很深刻的样子。但他们的一些细微的举动,却反映出他们的朴实无华之处。春芬 看到,有的人把车票叨在嘴上,有的人吸着卷烟,但不管怎么样,似乎每个人都是 一付怡然自得的样子。 今天的乘客似乎要比往常多一些,还有些乡民把鸡鸭兔子等活物也带进了车厢, 车厢的过道也被乡民们带着的笼子、扁担等杂物填满了。 春芬的心情很好,她并不在意这些。她的胸脯鼓鼓的,脖子上围着一条花格子 围巾,背着票兜,在车厢里艰难穿行着卖着票,招呼着乘客。 一个乡民乘客问春芬道:“我去娜姑镇,多少钱?” 春芬笑着回答说:“一毛五。” 乘客交了钱,春芬拿出红蓝铅笔画了票,递给了乘客,然后又去招呼另外的乘 客。用红蓝铅笔画票,这是那个年代里特有的做法。这样的细节,没有经历过的人, 是想象不出来的。 崔师傅在前面的驾驶室,面容平静,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依然是不言不语,只 是稳稳地开着自己的车子,但有一个细节能反映出他隐秘的内心活动。 时不时的,崔师傅会从反光镜中去关注和看着春芬的举动,他显然对春芬的行 动很关注。虽然崔师傅什么也没有说,但看得出来,他对春芬的表现是非常满意的。 春芬是他亲自挑选来的,他知道自己不会看错人。 汽车在崔师傅沉着的驾驶下继续向前行驶,空气中依然飘浮着油菜花甜美的芳 香。 然而,当更行更远,那芳香的气味却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改变和转移。渐渐的, 那浓稠的芳香的气味开始慢慢地淡化和稀释下去,仿佛是随风飘逝,香味变得淡薄 而柔和,似乎虽然是韵味无穷,但她却又在慢慢地在和你告别,向你依依不舍地挥 手悠然而去。 到了最后,那油菜花甜美的芳香已经几乎是完全地渺不可闻,而在此时,另一 种清凉爽朗的气味,却在不知不觉中润物无声地慢慢升起,开始浸润和洗涤人们的 心肺。 那油菜花甜美的芳香气味确实是减弱了,甚至到后来已经是完全地消失,但令 人惊奇的是,发生这样的事情这却并不令人遗憾,因为与此同时,又有一种新的气 息悄悄地扑面而来,它同样具有一种不可思议而且美妙的感觉。虽然这种新的气息 减弱了嗅觉上强烈对比性的震撼效果,但它却有另外的神异之处,她能让人感到神 清气爽和振奋。 现在,空气也开始慢慢变得湿润起来,很轻很淡的雾气在遥远的前景中若有若 无地渐渐升起。而这一切的发生,春芬依然是那样的熟悉,她知道这芳香之旅的场 景已经在转移、在切换,新的画面,新的风景,像电影的画面一样,在渐次地在他 们的面前向他们逐格逐格地放映和展开。 长途汽车终于完全驶过了那无边无际的油菜花地,当前面穿过了一个山崖的崖 口,就已经进入了龙泽县西部的那些绵延起伏的大山。 凡是曾经经历过这条从龙泽县城车站到西川矿车站行驶线路的人们,当然都不 会忘记这绵延起伏的大山景色的绝美神妙之处。那样的景色,象是一个神话或者是 一个仙家的幻境,在不同的日子里,在雨天、在雪天、在阴天、在晴天,这些厚重、 巍峨、沉稳的群山,在不同的时候,向人们呈现不同的风貌。 这一天是晴天,有朗朗的阳光照在空中,这样人们就可以更为清楚地看见近处 和远山的不同情景。近处的是那些浅绿,远山是深绿,不同的距离,不同的角度, 森林和草地呈现出不同层次的色彩来,还有那山峦和树木高低起伏的曲线和形状也 是各有不同。 当然,即使是这样,是四月的好天气,是眺望和观赏风景的好日子,在那最遥 远最巍峨的高山的主峰之处,还是有例外的情况,偶尔还是会飘过几片薄薄的云彩 和雾气,模糊了人们的眼睛,更加增添了几分变幻莫测的美丽。 长途汽车进入了大山之后,温度明显是比山外降了好几度,气温变得凉爽。长 途汽车之上,那些本来因旅途的单调和疲乏变得有些恹恹欲睡的乡民乘客们,此时 精神重新为之一振,疲劳似乎也消除了许多,连他们脸上的表情也明显生动和活跃 起来。 售票员春芬同志更象是精力无穷的样子,丝毫没有显出疲乏和困倦的感觉来。 毕竟是年轻,毕竟是十八岁。在这样的年龄的少男少女们,似乎都是永远不知道疲 倦是什么滋味。 春芬依然是清纯美丽动人的样子,拖着两根大辫子,脸蛋红扑扑的,胸脯鼓鼓 的,脖子上围一条花格子围巾,背着票兜,耳朵上夹着用来画票的红蓝铅笔。她认 真负责努力地工作着,一次又一次在长途汽车的车厢内穿行。 长途汽车的车厢内又一次传来春芬清脆悦耳如鸟儿鸣唱般的声音: “乘客同志们,我们‘向阳号’长途汽车为您准备了人民日报,清凉油,还有 晕车药,有需要的同志可以说一声……这位同志,您下站该下车了。” 车上的乘客都在看着春芬,虽然他们的眼睛都是亮亮的,其中却有些微妙和不 同。 那些女性乡民乘客闪亮的眼睛中,传递出的是一些朴实无华的赞叹和欣赏,但 也略有几分没有恶意的艳羡和嫉妒的神色,遮也遮不住。而那些男性乡民乘客们呢? 他们的发亮和瞳孔放大的眼神中,除了还是发自内心的赞叹和欣赏,还有一种其实 也是无伤大雅的,不可遏止的,白日梦般的非非之想。 一位年纪较轻的男乘客问道: “售票员同志,我要去大坝站,请问应该在哪里下车?” 春芬笑靥如花,回答道: “大坝站?下一站就到了,不远了,到时候我会提醒你的。” 售票员春芬同志春风般温暖和热情的服务态度,显然是让乘客们非常地满意。 那位乘客发自内心的对春芬说道: “售票员同志,谢谢你!” 这时,春芬发现另一位年龄稍大的乡民乘客夹着一个大提包,显得有些吃力的 样子,春芬便主动向那人提议道: “那位大叔,您的东西搁我椅子上吧。” 那位夹着大提包的大叔见春芬主动和他打招呼,有些不好意思,连忙道: “谢谢,谢谢,不用了。” 春芬和气地说道: “不碍的。” 汽车继续行驶着,很快地,空气就变得越来越清凉,越来越润湿。当又转过了 一个路口之后,就已经看到了前面那塑有三面红旗的塑像的红旗大坝车站。 长途汽车沿着水库大坝的道路,缓缓驶向了大坝车站。 这一天的天气,确实是特别的好。 碧蓝的天空象水洗过一般的干净,洁白的云朵象巨大的棉花团一样柔和而光洁。 远远望去,红旗大坝水库的水面如丝绸一样平滑。当微风吹过之时,水面微微的起 伏,宽大的波浪,象微风中的丝绸那样,静静的向远处滑动。 蓝天,白云,还有远山树林青翠的山影倒映在水波之中,如一幅巨大的水彩画。 长途汽车终于在塑有三面红旗塑像的大坝车站上停了下来。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