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浴 战败了的小公猴瞅了孙卫红好几眼,终于恋恋不舍地掉头走了。它在闽西崇 山峻岭转来转去,忽然,远远望见一片仙桃林,便箭似奔了过去。仙桃林藏于深 山峡谷中。这里长满了松、杉、楮、枫等等参天大树,其间,还爬满了藤梨。藤 梨是枫树坪人的俗称,学名叫猕猴桃。它是一种藤本植物,花小叶圆,胳膊儿粗 的主杆既能独立支撑,更喜攀缘乔木,蹿上两三层楼高的树梢。但它毕竟是弱小 民族,隐蔽于大树之间很不起眼。独具火眼金睛的小公猴,站在很远的地方就望 见林子里生着些稀奇古怪的果子,便闯了进来。它攀上枝头,摘粒藤梨尝了口, 又酸又甜,鲜美无比,不由心中大喜,接二连三往嘴里扔,吃得肚子快撑破了。 这时候,林子里忽然响起一片唧唧喳喳声。小公猴定睛一看,藤梨树下已经 站满一大群短尾猴。这些猴哥面孔陌生,浑身灰不溜秋的,显然属于另一个猴儿 国。小公猴头一个反应是:逃!可是,大树下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猴哥,想逃也 逃不脱。接着小公猴下了狠心:战!但对方猴多势众,战也是凶多吉少。小公猴 在一株鹿角栲上蹦来跳去,龇牙咧嘴,虚张声势,同时在敌阵中寻找薄弱环节。 突然,它看见一个庞然大物,显然是仙桃林的一方霸主,步履蹒跚地向树下走来。 老猴王眉毛花白,老态龙钟,举肢投爪都不大灵便。小公猴心想,擒贼先擒王, 只要扳倒这个老家伙,其他猴兵猴将猴崽猴孙就不难对付。老猴王一摇三晃地蹭 到花斑栲下,冲小公猴瞪眼龇牙,唧唧恫吓,发出进攻的信号。小公猴不动声色, 从树冠上一级一级往下蹦。树林里一片临战前的寂静。小公猴蹦下一级,林子里 的空气紧张一分,战斗眼看就要打响。小公猴下到最低的一根树枝,运足气,弓 起腰,突然来了个猛虎扑食,不偏不倚落在老猴王身上,一家伙把它扑倒。小公 猴不让对手有喘息的工夫,拳打脚踢,牙咬爪抓,霎时间把老猴王打得趴在地下。 小公猴没有对老猴王采取极端政策,而是网开一面,只把它降为平民,让它 与其他猴哥们一样,自食其力,自得其乐。当然,老猴王的所有妻妾嫔妃情妇小 蜜,一概归胜利者所有,这也是猴子世界自古至今天经地义的惯例。 小公猴一战取胜,乾坤已定,轻而易举地当上了仙桃林的新猴王。由于这小 公猴年轻,帅气,那一身金灿灿的猴毛叫灰扑扑的短尾猴们相形见绌,举国上下 都称它做美猴王。 吴希声自立门户,分爨吃饭,头一个高兴的是王秀秀。 自从秀秀成了夜校教师吴希声的助手,他们几乎天天都有见面的机会。秀秀 喜欢希声颀长的身材,白皙的脸庞,更喜欢他文质彬彬气质,沉静好学的性格。 希声跟别人说话常常带个" 请" 字:" 秀秀,请帮我拿一下粉笔好吗?""秀秀, 请你通知这两位学员来上学,行吗?""秀秀,请教一下,你们这里怎么只种水稻、 烤烟不种棉花?""秀秀,请问一声,你们客家人为什么把刚结婚的年轻妇女也叫 成婆娘子?又是' 婆' ,又是' 娘' ,不把年轻媳妇叫老了?" ……嘿,真有意 思,他说话轻轻的,绵绵的,带上海腔调的普通话特别柔软,好听,像林子里的 鸟语。 但是,秀秀只把美好的愿望埋在心底,在吴希声面前还是相当矜持而稳重的。 人家是上海人,人家是高中生,人家一肚子文化,人家小提琴拉得多好听,人家 身边还有个俏模俏样的蓝雪梅,唉,你一个山里的客家妹子,一个没拿到毕业证 书的回乡初中生,想上九天摘星星攀月亮怎么的? 万幸万幸,如今,蓝雪梅这道屏障拆除了,除了我王秀秀,吴希声在枫树坪 还能看上谁?热切的希望像朝霞像彩虹从秀秀胸中升起,她现在看山看水都是春 光明媚一派葱茏。 吴希声单独过日子,自然有许多困难和不便,秀秀就有理由跟他更加亲近了。 才短短几天,秀秀给希声的小日子带来巨大的变化。原来乱得像鸡窝一样的房间, 秀秀帮着拾掇拾掇,变得洁净清爽了;那些悬鹑百结的脏衣服脏被褥,经秀秀一 番洗洗刷刷,缝缝补补,全都干净了,耐穿了,而且散发着胰子的香味和太阳光 的气息。开头希声总是客客气气,不好意思,但他经不起秀秀柔情蜜意的进攻, 舒舒服服地当了俘虏。现在希声单过另吃,比起三人搭伙的饭食好了许多。秀秀 三天两日送来一篮白芋,两把青菜,几粒鸡蛋,一刀腊肉,希声自己吃不完,还 转送些给雪梅和张亮。叫他们俩又羡慕又嫉妒,就说吴希声呀吴希声,你现在简 直阔得像个地主老财了,当心被我们贫下中农打翻在地,再踩上一只脚呀! 但是,吴希声是那种循规蹈矩的书呆子,和秀秀黏黏糊糊许多日子了,还一 直坚守着一条楚河汉界,未曾有过肌肤之亲。吴希声细细想来,他与秀秀关系发 生实质性的变化,完全归根于一起突发性事件──唉,真该死!他在无意中看见 了秀秀雪白赤裸的胴体。天呀,那真像一团白雾,像一道白光,一家伙把他击得 头晕脑涨。 那天吃过夜饭,希声像往常一样拎着手电筒去金谷寺夜校教书。也像往常一 样,他要邀秀秀一道走。一是顺路,二是走在路上的十多分钟,他可以跟秀秀商 量一下教学上的事情。当然,有时也聊聊天,讲讲笑话,总之,两个年轻男女结 伴而行本身就是一大快事。但关键的关键,是那天希声去的时间不适合。后来他 万分懊恼,怎么早不去,迟不去,而偏偏是那样一个要命的时刻! 那晚天气好得叫人直想歌唱。但是希声没唱,只在心里哼曲子。这是他的老 习惯。为了不会疏远那些超级音乐大师,只要一有空闲,希声总要默记大师们的 名曲。是哼莫扎特还是哼贝多芬,是哼柴可夫斯基还是哼施特劳斯,希声记不清 了,反正他是咿咿呀呀哼着什么曲子往前走的。就这么走过古老的石板拱桥,走 过终日吟唱的水车,走进秀秀的土墙小院。小院里月色朦胧,一片静谧,希声心 想,这时秀秀和茂财叔准在吃夜饭吧,就拐了个弯,朝西头伙房走去。西头有一 条十几二十步长的敞廊,月光被屋檐和高墙挡住了,黑古隆冬的,吴希声不得不 摁亮手电,晃晃悠悠往前走。这时他的脑子里肯定仍然充满了莫扎特或贝多芬, 要不然,他至少能听到前头有人撩起热水洗澡的声音,能听到水花落地滚珠溅玉 的声音。可是,一心沉醉在乐曲中的小提琴手,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察觉, 就那么打着手电径直朝前走。忽然,希声听到前头有人" 啊" 的一声惊叫,接着, 在手电明晃晃的光圈下,他看见一个脱得一丝不挂的姑娘,正站在屋檐下冲凉。 这个姑娘自然就是王秀秀!不,应该说,希声什么也没看清,只觉得前头有团白 雾,光芒四射,刺痛了他的眼睛。刷地一下,他脑子一片空白,摁手电筒的大拇 指也僵硬着,竟不知道灭了手电,也不晓得移开手电的光圈,直到秀秀她爸茂财 叔如狼似虎地吼了一嗓子: " 呔!你这个烂仔!敢到这里来耍流氓?" 吴希声猛然惊醒,魂飞魄散,灭了手电,掉头就走,用急如骤雨的脚步敲打 着村街小路,冲出村子,转眼就逃得没影儿了。 这是吴希声破天荒头一次旷课,没有尽到夜校教师的职责。希声迷迷糊糊、 昏昏沉沉,也不知怎么的走到村后的小山坡下。这里有块大青石,他失魂落魄地 坐下。开头,他什么也不会想,眼前老是有一团白光,晃晃悠悠,闪闪烁烁…… 好久好久,他的脑子能转动了,能想事了,就痛骂自己是鬼迷心窍,是流氓混蛋! 你是怎么搞的么,偷看人家细妹子洗澡,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啊! 其实,吴希声把事情看得过于严重了。在闽西客家农村偶尔看到女人洗澡, 真算不上有伤风化。离枫树坪不远的新泉镇有一条温泉溪,一年四季,一到日落 时分,男女老少都光着身子在溪里泡澡游泳。不过,有一条不见文字的乡规民约, 男人在下游,女人在上游,中间有一条百余步的隔离带,那是谁也不敢逾越的鸿 沟。而男人们从溪边走过,远远地,向水气氤氲中的朵朵白莲投去一瞥,也无伤 大雅。1929年冬天,毛泽东、朱德率领红四军入闽,移师新泉的时候,战士们见 到热气腾腾清澈诱人的温泉,都扑通扑通下河洗澡。在河里沐浴的客家妇女见到 生人,便卷衣而逃。毛泽东与朱德、陈毅商议一番,把在井冈山建军时制订的《 三大纪律六项注意》增加两条──即" 洗澡避女人" 和" 大便找厕所" ──改成 后来著名的红军歌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个" 避" 字,乃君子之风,与原 来的乡规民约一脉相承,男男女女在不同河段裸身而浴,是相安无事的。在上个 世纪中叶,闽西的许多乡镇,如长汀的河田、连城的新泉、永定的城关,都还保 留着闻名遐迩的露天汤池。一到暮色降临,有些好奇的外乡人登上不远的山坡或 古城墙,仍能隐约望见无拘无束不着泳装的细妹子婆娘子在水雾轻烟中凫水嬉戏, 洗身浣发。那是人间少有的天浴,与梅里美名著《卡尔曼》中描写的西班牙小镇 科尔多瓦郊外小河上的美女入浴图相比,毫不逊色。时至今日,在闽西偏远的山 村,夜晚在自家屋檐下裸身沐浴,依然是盛行不衰的客家习俗。吴希声偶尔看见 秀秀冲凉,又何须大惊小怪? 但是,吴希声却是吓呆了,在大青石上坐了许久,不知该如何面对秀秀。忽 然,他闻到一种耐人寻味的气息,像八月桂花香气袭人。不知什么时候,刚刚出 浴的秀秀已经坐在他的身边。希声不敢抬头,秀秀既没晾干又没梳拢的长发,不 断被晚风撩起,拂到他的脸上、身上。希声这才猛然惊醒,轻轻地动弹了一下。 秀秀笑了,轻声问道:" 咦,你傻不愣登坐在这里做嘛咯?" 希声仿佛想起他的失职,慢慢站起身来," 哎哟,我该到夜校去上课了。" " 坐下,坐下!" 秀秀把希声拽下来," 还等你到夜校上课?人早散了!" 希声使劲捶自己的脑壳:" 咳,该死!该死!我真该死!" " 没关系,没关系,我说今暗晡夜吴老师生病,大家也就散了。" 秀秀挺轻 松地解释着,悄悄向希声靠拢了些。 " 不,不,我不是说这个!唉,该死!我真该死!我刚才……我不是故意的 ……" 希声痛心疾首,语无伦次。 " 看你,看你,说嘛咯呀?我一点也听不懂。" 调皮的王秀秀装傻,虎着脸, 想逗一逗这个书呆子。 " 真的,我起誓,我刚才……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只顾走路,你家屋檐 下又照不到月光……真是对不起,我道歉,我道歉!" 希声更加诚惶诚恐,无地 自容。 " 看就看了呗,谁要你道歉啦?" 秀秀终于忍俊不禁,咯咯大笑。活泼的笑 声像跟前的枫溪,有细碎的浪花在溪滩上撒欢跳跃。 希声如遇大赦,痴痴地瞅着秀秀:" 你不怪我了?" " 不过,你也该知道,细妹子的身子很金贵,不是嘛人想看都能看的。" 秀 秀的脸色一下阴下来,语气也陡地十分严肃了。 " 那是,那是!" 希声立时又诚惶诚恐,万分懊丧地敲打头脑壳," 我真该 死!真该死!" 秀秀又冷冷地补充:" 谁看了么,谁就要负责!" 希声偷觑秀秀的脸色,远非" 严肃" 二字所能形容,简直像法官一样声色俱 厉了。就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那,那,我该怎么负责?我、我,咳!" 秀秀绷紧鲜嫩的脸蛋:" 怎么负责?我要你赔!" 吴希声吓了一跳,急得快要哭了:" 赔?怎么赔呀?" 秀秀虎着脸,伸过一根食指,把希声尖尖的下巴托起来。" 书呆子呀书呆子, 怎么赔?你自己想想,该怎么赔吧?" 说着,又忍不住笑了。 秀秀一口细牙在月下白光闪闪,好看的脸蛋送到了吴希声的鼻子尖下。吴希 声觉得一轮明月从海上升起,八月桂花满山飘香,就怦然心动,豁然开窍,猛地 一下把秀秀揽在怀抱里。 这是吴希声第一次亲吻一个姑娘。这个吻很长很长,是一炷香还是两炷香, 是半小时还是一小时,难以计算。吴希声当时没有戴手表,即使戴了,也顾不上 看。那种焦渴与热烈,缠绵与疯狂,芳香与甜蜜,让吴希声想起一个比喻:骄阳 似火的三伏酷暑,在大漠荒山长途跋涉的旅人,突然碰上一口清澈的甘泉,一头 栽将下去,喝呀喝呀,就不知有个够,恨不得一口气喝干一口井。 有如神话传说那样,深锁月宫的嫦娥是位心胸偏狭的寡妇,她窥见希声和秀 秀搂搂抱抱卿卿我我,就心里有气,只顾板起脸来匆匆赶路,一会儿就上了中天, 钻进一片铅灰色的云层。四野骤然暗了许多,沉醉在幸福中的一对小情人,却未 曾发觉时光的飞逝。直至夜雾打湿他们的头发,打湿他们的衣衫,被寒风一吹, 一连打了几个嚏喷,他们才相视一笑,都说该回村了。 希声把秀秀送到家门口,看见院门紧闭,心想这下可糟了,秀秀怎么进屋呢? 希声在月光下做了个手势,示意要扶秀秀翻墙而入。秀秀轻声笑了,一口细牙在 黑暗中闪着白光:" 哥,你走吧,我能进的。" 在山里妹子看来,一吻定乾坤。既然你亲了我,吻了我,我就是你的人了。 秀秀开始理直气壮亲亲昵昵地叫希声做" 哥" 了。这样一叫,秀秀心头甜蜜蜜的, 暖乎乎的,还会把院门紧闭当回事? 希声看见秀秀轻轻一推,咿呀一声,院门径自开了,原来茂财叔并没有上门 闩。院里头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 " 秀,你到哪里聊耍去了?" 希声心想:糟了,茂财叔还没睡呢。 " 到娟娟姐家坐了会儿。" 这是秀秀的声音,平静又自然,竟听不出一点慌 乱。 娟娟是春山爷的女儿,跟秀秀亲如姐妹。希声想,秀秀真会急中生智,该能 让她阿爸放心的。谁知茂财叔又大声响气吼叫道:" 娟娟家?在娟娟家能聊耍到 这个时辰?我再打个盹,公鸡就要报晓了!" " 你不信,明天去问娟娟吧。" 秀秀很沉着,边说边往屋里走去。 " 我就晓得,你又去找那个上海佬!" 茂财叔的声音气狠狠的,吴希声似乎 能看见他吹胡子瞪眼的样子," 你个死妹子,我可告你说,你敢再去找那个上海 佬,我就打断你的腿!" 希声心里格登一下,就有满肚子委屈。他不明白茂财叔为什么在背地里赏他 个大不敬的雅号。在客家方言里," 佬" 倒不是个绝对的贬词。" 种田佬" 、" 做木佬" 、" 泥水佬" 、" 打铁佬" 等等,这里的" 佬" 字都有尊之为师傅的意 思,但是,茂财叔绝不会称自己做" 上海师傅" 的。那么这个" 佬" 字,就不能 不深含某种轻蔑与侮辱了。 希声被旷野的夜风吹得抖抖索索,连忙躲到一棵乌桕树后头。他听见院墙里 响过踢达踢达的趿鞋声,响过咿呀的关门声,尔后,一切都静下来。显然,茂财 叔也进屋了。吴希声的心还怦怦跳着,从树后闪出来,脚步匆匆地回到知青楼。 次日清晨,秀秀本想跟阿爸怄气,可是看见阿爸眼里爬满血丝,眼角堆满目 屎,心先软了。她默默地做好饭,盛了一大碗,搁在饭桌上说:" 阿爸,吃饭吧! " 茂财叔端起饭碗,又放下了,两行目汁叭嗒叭嗒掉在大米饭里。 秀秀一惊非小:" 阿爸,看你……这是怎么啦?快吃饭吧!" 茂财叔揩了揩目汁,哀哀地说:" 我不吃,你不给阿爸讲个清楚,你阿爸我 一粒饭也咽不下咯!" 秀秀神情黯然地望着阿爸:" 你要我讲嘛咯?" " 你不要再跟那个上海佬好了,行不行?" " 为嘛咯?" " 你们就是好到天上去,也不能在月光娘娘那里讨到好果子吃的。" " 为嘛咯?" " 人家是上海人,我们是山里人,能好到一起去?" " 该走的都走了,没走的都是扎根派,他们不会走的。" " 笑话,笑话!你以为没走的都是扎根派?哼,凡是走不了的,不是没门没 路的,就是屁股下有屎的呀!" " 阿爸,我找的是吴希声,又不是吴希声他爸。" " 哎哟哟,傻妹子呀傻妹子!这年头,崽子和阿爸哪能分得开?你看看农村 四类分子的崽,谁个能抬头走路,站起做人的?哪个敢大声说话,粗声出气的? " " 希声他爸又不是四类分子。" " 阿爸常听广播常看报,这个比你更清楚。城里不叫四类,叫九类,除了地、 富、反、坏,还有右派、走资派、反动权威、叛徒、工贼,加起来就是九类。" " 希声他爸是音乐家,是地下党的老党员,莫说九类,十类、十五类也算不 上他。" " 秀,你又不懂事了!凡是这个家,那个家,都够能耐的,城里人称他们做 ' 反动权威' ;凡是党员又加上个地下,八成坐过牢,弄不好就成了叛徒、特务、 内奸和工贼,要不,他能在' 牛棚' 里一关就是七八年?" 显然,茂财叔为了女儿的婚事,已经深思熟虑许久了。秀秀说不赢阿爸,心 里非常憋气,就挂起免战牌:" 别说了,别说了,阿爸,吃饭,吃饭!" 茂财叔挑起两粒米饭在舌尖上舔了舔,全然不知其味,两滴目汁又滚落在饭 碗里,继续唠唠叨叨:" 秀,你这回一定要听阿爸一句话。阿爸吃的盐比你吃的 米多,阿爸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咳,阿爸嘛咯都不怕,就是怕戴帽子。土改那 会儿划成分,听说要把阿爸往富农那路货上靠,阿爸一病三个月,差点一命呜呼 见阎王。后来还算万幸,只给我划了个富裕中农。可是富裕中农也不好当呀!我 王茂财是枫树坪没人可比的作田好手,才锄把子高,就跟着你阿公在田土里讨生 活,起早摸黑,省吃苦做,挣下三亩七分洋田,好,我就成了' 富裕' 了。一沾 上这' 富' 字的边,跟富农、地主也差不了多少呀!从合作化到公社化,从大跃 进到' 文化大革命' ,我做梦都怕人家再往你阿爸身上加斤加两,哪一天不是夹 紧尾巴做人?好啊,好啊,现如今有安生日子了,你不好好过,偏要去找个狗崽 子,将来生的崽子、孙子也是狗崽子,秀呀,秀,你阿爸这辈子还有嘛咯指望哟! 到了阴间,跟你阿妈怎么交待哟!" 秀秀才三岁,母亲就撒手西归了。父爱几乎成了她亲情的全部。是阿爸尿一 把屎一把把她拉扯大的。饿了,阿爸给她喂饭,冷了,阿爸搂在怀里取暖。天生 勤劳的阿爸还有一双巧手,不仅犁耙耧种样样精通,还会给女娃子补衣服,梳辫 子。秀秀记得,阿爸给她洗脚洗澡伺候到十一岁,直到娟娟姐偷偷躲在门外笑她, 直到她下身见了红,知道男女之别,懂得害臊怕羞,她才从阿爸的羽翼之下挣脱 出来成为独立飞翔的小鸟。这会儿,阿爸一直目汁汪汪,一直絮絮叨叨,秀秀就 心软了,心碎了,随口给阿爸扯了个谎:" 阿爸,别说了,别说了,我听你的还 不行吗?" " 好,好!" 茂财叔脸上有了凄楚的笑容,可仍信心不足,瞅着女儿追问道, " 秀,你不会哄我吧?" " 不会的,阿爸,吃饭吧,吃饭吧!" 秀秀虽然回答得有气无力,茂财叔也 算心里有了点底,这才慢吞吞地动筷子扒饭。 希声和秀秀幽会之后,心烦意乱,在床上躺了一夜又大半个白天,直到下午 也不见起来吃饭。雪梅和张亮到他床前嘘寒问暖,把他拽起来吃饭。 希声走进伙房,看见张亮和雪梅吃的都是红薯饭,腌菜干,而摆在自己面前 的却是一碗白米饭,一碗鸡蛋花。希声心里暖暖的,酸酸的,不好意思端筷子。 雪梅说:" 你病了,这是病号饭。" 希声说:" 把你们的蛋吃光了,你们吃什么呀?" 雪梅和张亮都愣了一下。希声后悔这句话不该说。只能见到蛋壳却吃不到鸡 蛋这桩小事,在他们心中投下不灭的阴影,一提起来,就叫人尴尬。 " 你放心,我前天又到圩场买了三只小鸡婆,鸡冠已经红红的,很快就会下 蛋。" 雪梅故意把话说得很轻松,饭桌上的气氛稍稍活跃起来。 张亮也连忙打哈哈:" 吃吧,吃吧,我们不是宣过誓,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么,有蛋自然也是要同吃的。" 希声见雪梅和张亮都说得情真意切,便不再拘礼了。吃过饭,雪梅又特别叮 嘱希声,说我们三个是分伙不分家的,这些天你身体不舒服,不要自己做饭,我 往锅里多抓一把米,就有你吃的。 希声连声称谢。张亮卷了支喇叭烟吸着说:" 希声,看你闷声不响的,又不 像有病,莫不是有什么心事吧?" 希声说就是头有点痛,也没什么心事。张亮说 :" 没心事?你昨天半夜准是做梦了,我在隔壁房间听到你大叫大喊。" 希声想起昨夜的确做了个可怕的梦:茂财叔手拿一根柴棍,追撵着落荒而逃 的秀秀,还像疯子一样狂叫着:" 我要敲断你的腿!我要敲断你的腿!" 希声奔 了上去,把茂财叔死死抱住…… 希声有些尴尬,脸红红地问张亮:" 我喊叫什么了?" 张亮说:" 你大喊大叫:不能打人!不能打人!嘿,谁打谁了?你喊得好凶 呀,做了个什么梦?" 希声支吾一下,信口胡诌,说他做梦到公社赴圩,看见圩场上有两个人打架, 他去劝架,就乱叫乱嚷起来了。 " 咳!" 张亮长叹一声说," 他妈的,待在这山沟沟里真憋气,连做梦也做 不出什么好梦。" 希声吃过早饭,又回到房里待着。他不想出工。既浑身无力,又忧心忡忡, 更不敢面对秀秀。回想起昨天夜里与秀秀在月下幽会,相拥热吻,自然是甜蜜的, 销魂的。但是甜蜜与销魂之后,接踵而来的却是后怕和后悔了。父亲还在学习班 接着审查,狗崽子一个,咳,吴希声呀吴希声,你哪有条件爱人家秀秀?退一万 步说吧,就算秀秀一门心思要跟你好,就算两人喜结良缘,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自己的前途在哪里?毫无疑问,结了婚,就得生儿育女,就得扛一辈子锄头,就 得永远扎根农村,自己受到丽达诺娃激赏的十个手指头就得变粗变僵变硬变得惨 不忍睹,变成不是自己指头的指头。已经练了十多年小提琴的基本功就将付之东 流,当小提琴家的理想就将成为一枕黄粱美梦!……想起这些,吴希声吓出一身 冷汗,不由从墙上取下那把法国名牌小提琴。 啊,小提琴,只有你,我的心爱之物,才是与我朝夕相处、永不分离的伴侣 呀! 这把小提琴是法国维约姆琴行制作的珍品。1946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不 久,吴希声的恩师丽达诺娃到巴黎去演出,花了一周的演出收入,约二千五百法 郎,买下这把名牌小提琴。它的面板是用松软的云杉制作的,琴头、琴项、背板 和侧板都是坚硬的枫木。该凹的凹,该凸的凸,弧线曲线都是那样柔和而流畅, 再髹以橙红的亮漆,装上乌黑的边饰,简直是个身姿婀娜的少女啊! 1966年苦夏的一个星期天,才十三岁的吴希声坐了三站有轨电车,又转五站 公共汽车,匆匆忙忙赶到老师所住的小别墅学琴,看见丽达诺娃已经神色焦灼地 站在门前等候。吴希声甚是抱歉,说:" 老师,对不起!我迟到了!" 丽达诺娃苦笑一下:" 是啊,现在真有点兵临城下的感觉,但是,我们还得 上完这《最后一课》。" 当时,吴希声来不及弄明白老师话中的深意,他是事后回忆,才猜测老师那 时也许已经看到交响乐团贴出一些大字报,提到领导网罗牛鬼蛇神等等" 罪状" , 预感她在中国没有立足之地了。老师的比喻真是耐人寻味。她把中国的造反派比 做兵临城下的普鲁士军队,自己则以都德笔下恪尽职守的法语教师自况,她眼中 的吴希声呢,自然是都德笔下那个不谙世事而且贪玩迟到的小学生了。吴希声早 就读过收入初中课本的《最后一课》,当时语文老师声情并茂的朗诵,感动得全 班学生热泪盈眶。现在,这样的特殊时刻,提琴老师提起法国作家都德的传世名 篇,小希声心里一动,又差点儿伤心掉泪。 丽达诺娃拧一把热毛巾给小希声擦汗,又叫他喝了一杯凉开水,再次强调说 :" 孩子,来,我们必须上完这' 最后一课' 。" 小希声永远不能忘记这" 最后一课" 。 已经四十多岁的丽达诺娃那天特意穿上一件紫罗兰色的曳地长裙,绰约风姿 有如孔雀开屏;闪闪发光的白金项链系在洁白丰腴的脖子上,显得仪态端庄,雍 容华贵。她最后教授的乐曲是莫扎特的《圣母颂》。她的示范几乎与正式演出一 样庄重。左手握着提琴,右手拎着琴弓,双臂交叉胸前,肃穆而立,目光凝视远 方。小希声想,那里是不是有老师虚拟的黑压压的万名观众呢?静息片刻,老师 才把琴和弓提了起来。一串沉稳、朴实而深沉的旋律,从小提琴的共鸣箱缓缓流 出,小希声就看见身穿白色长袍、带着慈祥微笑的圣母,驾祥云,乘轻风,衣带 翩翩地缓缓走来,穿透窗帘的阳光随即洒满了琴室。老师的指法和弓法,一向都 娴熟自如,高超绝伦,但是那天老师把揉指、跳弓、弹弓等技巧都收了起来,因 而没有华彩的音符,没有起伏的波澜,她极力表现作曲家的原意,演奏是一种和 平、博爱、庄严的抒情,充满了纯净、圣洁、高昂的宗教情感。即使在那样一个 充满血腥气息的年代,小希声也清晰地听到圣母充满爱心的祝福在城市上空飞翔。 忽然,弄堂外的大街上,隐约传来游行队伍的脚步声和呼口号的狂叫声。小 希声暗想造反派们又在揪斗" 走资派" 和" 牛鬼蛇神" 了,便分了心,惊骇的目 光从窗口飘了出去。丽达诺娃的琴声戛然而止。她轻声提醒道:" 孩子,请注意! 我们还是专心上完这' 最后一课' 吧!" 小希声脸红了一下,把目光收了回来。怪了,当丽达诺娃手上的琴弓继续徐 徐运行,他再也听不到大街上传来的阵阵喧嚣,整个身心都沉浸在有如雪原一般 白净、空茫、圣洁的乐曲中。直至全曲奏完,犹觉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丽达诺娃说:" 孩子,请你记住这支曲子吧,遇到什么困难的时候,你会变 得有力量的。贝多芬说,' 谁能了解我的音乐,谁便能超越常人无以摆脱的苦难。 ' 坚守高尚的音乐,你在苦难中就会坚强一些。" 老师把琴身和弓弦擦拭一遍,然后收进一只皮革琴匣里,郑重其事地交给小 希声:" 孩子,这个给你!" 小希声受宠若惊,不敢伸手去接受这份珍贵无比的礼物。 丽达诺娃说:" 老师不久要离开上海,这是留给你作永远的纪念的。" 吴希声记得,他接过这把维约姆牌小提琴时,热泪夺眶而出,誓言夺腔而出 :" 老师,我一定听您的话,好好练琴。" 第二天,丽达诺娃老师忽然消失。就像水从地面蒸发,无影无踪。造反派一 次又一次到吴希声家里抄家。 门上、柱上和墙壁上,贴满了标语和大字报。父亲是交响乐团头一批揪出来 的" 反动权威" 和" 走资派" ,现在又被指控为" 苏修特务" 。而丽达诺娃呢, 则是苏联克格勃特意埋在上海艺术界的" 情报员" ,是父亲的顶头上司。他们的 名字上都用红笔打上大大的×。随后,上门抄家的造反派络绎不绝,希声记不起 一共有多少回,只知道书橱里装满的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唱片柜里码起有一人 多高的密纹唱片,被洗劫一空。恩师馈赠的珍贵礼物--法国名牌小提琴,希声有 备无患,及时转移到蓝雪梅家里,才免遭劫难。 1969年春天,吴希声把这把小提琴严严实实裹在被褥里,像携带一件秘密武 器,偷偷带到了枫树坪。但是,那时他除了深夜起来偷偷抚摸这件法国制琴大师 维约姆的杰作,决不敢公开练琴。直至一年之后,芭蕾舞剧《白毛女》和《红色 娘子军》的彩色电影在闽西山区放映,吴希声从大喇叭传出的乐曲中,听到了暌 违已久的小提琴的音乐之声,才知道这件一度曾被贬为" 资产阶级垃圾" 的西洋 乐器,已经完全解禁。吴希声这才敢重操旧业,把亲爱的小情人──小提琴── 请将出来,一天要练好几支曲子。 现在,吴希声怀里抱着这把法国名牌小提琴,想起恩师的厚望,想起父亲的 期待,想起自己的梦想,就深悔昨夜亲吻秀秀是犯了一个多么轻率的错误。 秀秀两天没见希声,真有"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之感。下午,她和几个女 社员在田里耘田的时候,悄悄向雪梅打听。雪梅故作惊讶地反问道:" 啊,希声 已经在床上躺了两天,你还不知道?" 秀秀说:" 是吗?我说呢,这两天无论是 在田里还是在夜校,我都看不到他的影子。" 女人对女人的秘密总是异常敏锐的。雪梅发现,自吴希声分伙吃饭以后,秀 秀来知青楼走动得更加殷勤了。一谈起希声,秀秀眼里往往流露出一种特有的温 情。雪梅没有醋意,反而窃喜,因为秀秀跟希声好上,自己与张亮住到一块儿就 不会太显眼,太孤立。不仅为了希声,同时为了自己和张亮,她也一心一意地想 成全这桩美事。 雪梅鼓动秀秀:" 你该去看看人家呀,这两天希声就没好好吃过饭。" " 哦?" 秀秀掩饰着自己的惊慌,只顾埋头耘田," 你这个当队长的,也该 给人家弄点好吃的呀!" 雪梅叹了口气:" 咳,我们上海知青在这里没家没业,一不养猪,二不饲鸭, 能有什么好吃的?" 秀秀的目光立时就阴了下来,愁容满面了,手上的田耙似有千斤重。雪梅心 里暗想,行了,这个消息传递过去,省得给希声做晚饭了。 果然,炊烟四起的傍晚,坐在楼前乘凉的张亮,远远望见秀秀脚步匆匆向知 青楼走来了。她挽着一只沉甸甸的小竹篮,上身是白地细花的短衫,下身是青布 直筒裤子,鞋子呢,是青布面白布底的那种,一根乌黑的大辫子搭在背后,走起 路来左甩右晃的。夕照之下,她像舞台上追光灯笼罩下的一个女角,娉婷婀娜, 光彩照人。 张亮兴冲冲地迎上去,挡住去路逗趣道:" 哟,秀秀,来慰劳我们吧,有什 么好吃的?" " 没,没。没嘛咯好吃的!" 秀秀边说边躲闪。 张亮就盯住秀秀手中的竹篮。竹篮里盛满了刚刚采摘下的菜瓜、青豆和茄子, 想必是送给希声的,张亮却故意装出一脸的感动。" 太谢谢你了,秀秀同志,你 这个运输大队长,给我们送来这么多时鲜蔬菜。我们新四军能不在枫树坪再坚持 八年抗战吗?" 秀秀随手递给张亮两条菜瓜,几条茄子,一副慷慨大方的派头:" 给,尝尝 鲜吧!" 张亮嘎巴一下咬了口青瓜,又香又脆,爽口极了,却仍旧死乞白赖地不肯放 过秀秀。" 咦,你是打发叫化子吧!几根菜瓜、茄子就想过关?竹篮底下还有什 么好吃的,让我瞧瞧!" 秀秀就左躲右闪,差点把眼泪急出来。 幸好雪梅闻声赶到,及时给秀秀解围。" 张亮,你捣什么乱呀?希声两天没 有好好吃饭了,秀秀是专门来慰问希声的。" " 不行!" 张亮大声响气嚷嚷着," 这树是爷栽,这路是爷开,谁要从这过, 留下买路钱!" 秀秀连声告饶:" 张亮、雪梅,你们两位要是肯赏脸,改天请到我屋下去坐 坐,要杀鸡,要宰鸭,动动嘴巴皮的事么!就等着二位大驾光临呀!" " 好,秀秀,你这顿饭,我就先记下了!" 张亮这才让开道。 秀秀推开房门,看见希声正抱着他心爱的小提琴发愣,也不知怎么的,眼里 还目汁汪汪的,便吃了一惊:" 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还真病得不轻呢! " 希声先是一愣,继而连忙掩饰道:" 我好端端的,谁说我病了?" " 咦!你没病?" 秀秀伸手抚摸希声的额头,眼里充满了疑惑," 一个人躲 在房间里出目汁,这是怎么了?" 秀秀的手指从希声额头滑过的时候,希声感到那发自少女内心的温柔,通过 皮肤上的触觉,像电流一样流遍了全身。与此同时,希声也发觉秀秀做惯了农活 的手有些粗糙。正是这粗糙让吴希声悚然一惊。他想,如果自己也像秀秀一样多 做几年农活,自己这双有特别天赋的手也将变得粗糙不堪,还怎么拉琴?怎么做 小提琴演奏家?他就告诉秀秀,自己是个音乐家的儿子,自幼爱好音乐,五岁开 始学习小提琴,八岁拜名家为师,和小提琴朝夕相处十多年了。可是现在,他不 能好好练琴,更不能上舞台把美妙的琴声献给观众,他就禁不住伤心落泪了。 " 是吗?" 秀秀实在不能理解一个抱着小提琴哭泣的书呆子,悠悠地抚慰道, " 这也会叫你伤心呀?你想拉琴,天天拉好了,谁拦你了?" " 我拉琴给谁听?" " 还怕没人听?夜校里有人听,我也特爱听,我会天天来听你拉琴的。" 希声觉得秀秀好看的脸蛋有些陌生。我拼命学琴练琴,难道仅仅拉给枫树坪 人听?难道光让你秀秀欣赏?身与身近在咫尺,心与心却远隔千里。他一时竟不 知说什么好了。而秀秀却是天真烂漫,满腔痴情,兴兴冲冲说:" 吃饭吧,吃饭 吧,看我给你带来嘛咯好吃的?" 秀秀像个魔术师,先从竹篮上层捡出许多菜瓜和茄子,再在中层捡出许多青 豆和芋子,最后揭开一块花头帕,希声就看见竹篮最下层埋着一只矮腰沙锅。秀 秀把沙锅盖掀开,锅里油花荡漾,热气腾腾,顿时满室飘香了。希声抽了抽鼻子, 惊喜叫道:" 嗬!你,你,你这是干啥哩?" 秀秀得意地笑笑:" 我宰了一只老鸡嬷。" " 嘿!你家里又不是开养鸡场。" " 这只老鸡嬷只吃食,不下蛋。我早就恨死它!" 秀秀说得咬牙切齿,似乎 不宰了这只老母鸡就难解心头之恨。 " 我不吃,我不吃!" 希声拼命抗争着," 我又不是得了什么大病,我凭什 么要吃鸡呀?" " 你敢!你敢?" 秀秀的语气已经有点蛮霸了。她觉得自从被吴希声亲吻之 后,她就有权利用这种蛮霸的口气跟自己最亲的人说话了。" 吃,快吃!阿哥, 这阵子,你白天要出工,夜里要教夜校,多辛苦呀,我要给你补补身子!" 希声心头暖烘烘的,鼻腔酸溜溜的,深感有个漂亮女子用这般口吻跟自己说 话,真是人生难得的受用。不过一夜之间,他们的关系已经有了质的变化。那个 在自己跟前总有点自卑羞涩的秀秀,眼神里突然洋溢着足够的自信和勇敢了。他 觉得眼前这个俏妹子真是不可抗拒;更何况,那一锅油珠荡漾奇香盈屋的清炖鸡, 也实在太吊人胃口了。知青楼里的哥们姐们,不是饿瘪了,馋坏了,肚子里生锈 了,不得已去当一两回鼓上蚤时迁,偷了社员的鸡鸭煨了吃,哪年哪月沾过一滴 鸡油尝过一块鸡肉啊?而吴希声又是个胆小怕事的正人君子,这种小偷小摸的勾 当他是从来不敢掺和的。 大指挥家的儿子吴希声,自幼生活优渥,烧鸡、烤鸡、炸鸡、扒鸡、清炖鸡, 自然吃过不少。但是,真正品出鸡的滋味这是头一回。刚才还和秀秀生气呢,却 已经悄悄咽了好几口口水;待拿起筷子,便满口生津;把鲜嫩的鸡肉送进嘴时, 两颊的颧骨剧烈错动,牙齿与舌头都忙活起来;再喝一口鸡汤,更是精神大振, 给全身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都注入无穷的活力。一会儿,吴希声就吃得印堂发 亮,汗流如注。 秀秀问道:" 好吃吗?" 希声正在认真对付一只肥墩墩的鸡腿,口齿不清地回答道:" 好吃!嘿,真 好吃!" " 这是正宗的河田鸡。有上百年历史了,皮黄肉黄爪子黄,连鸡汤都是黄澄 澄的。" 秀秀坐在一旁,瞅着希声大嚼其鸡肉,目光里浸透了比鸡汤更浓更香的滋味。 那是一种幸福感和成就感。千百年来,祖祖辈辈,蜗居于山沟沟里的客家妹子, 生生世世图个什么呀?还不是做梦都想找个好男人?秀秀已经按照既定方针把眼 前这个可爱的人儿攥在手里揽在怀里嵌在心里了,她有权利像疼孩子一样疼他爱 他呵护他。像许多中国传统女性一样,秀秀把心疼一个值得心疼的男人作为自己 的伟大天职。 一小锅清炖鸡霎时被希声歼灭干净。虽然齿颊留香,饱嗝连声,常年干瘪瘪 的小肚子也有点儿向外挺起,但希声仍意犹未尽,认认真真检查每一块啃过的鸡 骨头,看看有没有漏网的残渣余肉。然后,希声揩着油光水亮的嘴巴说," 秀, 快把我撑死了!哈,谢谢,谢谢!" " 谢嘛咯谢?" 秀秀朝希声调皮地皱皱鼻子," 谁和谁呀!" 是啊,谁和谁呢?吴希声一下子惊醒了。他是个诚实的书呆子,决不会拿虚 情假意去换取珍贵的爱情。希声想,他迟早是要跟秀秀说真话的,迟说不如早说, 长痛不如短痛,脸色便陡地严肃起来:" 秀,我得跟你说个事。" " 说啊,我听着。" 秀秀把一根细长的辫子扯到胸前,脸蛋偏向一边,静静 地瞅着吴希声,摆出个细妹子聆听大人讲故事的聚精会神的样子," 快说!说一 万个事也行。" " 这、这,叫我怎么说?咳,不说了,不说了!" 要正里八经说事的时候, 希声又不知怎么开口了。 " 阿哥,快快说呀,我听着呢!" 秀秀目不转睛地盯着希声。她真喜欢这样 近距离地打量这个来自大上海的书呆子,千遍万遍也看不够。 希声抓耳挠腮,胸口剧跳,低头沉默着。 秀秀佯装生气了,声音与口吻都充满了嗔怪:" 看你看你,在夜校教书,头 头是道,伶牙俐齿,跟我说个事就这样难?说,说,再不说把我急死了!" 希声憋了半天终于开了口:" 秀,我说,我说,我说了你可不要见怪呀!" " 我不见怪。我嘛咯时候见怪过你呀?你说你说!你放心说!" 秀秀收起笑 容,仿佛预感有什么事儿要发生,小气都不敢喘了。 希声说:" 秀,我这两天没出工,关在房里就是想一件事--我觉得,我跟你, 不合适!" " 怎么不合适?" 秀秀吃了一惊,脸色阴了下来," 嫌我文化太低?" " 怎么会呢?我自己也才勉勉强强地念过两年高中。" " 嫌我长得不漂亮?" " 更不对了,你是全村,不,甚至是全公社、全县最漂亮的姑娘。" 秀秀觉得这话并非廉价恭维。她对自己的貌压群芳信心十足。走在公社的圩 场上,行在县城的大街上,她王秀秀虽然脑后不长眼睛,但她随时都能感到身后 牵扯着许多后生哥的目光。这是她屡试不爽的经验。她只顾专心专意赶路的时候, 往往冷不丁地掉过头,像突然惊乱了一池游鱼,把身后许多倾慕、惊诧乃至贪婪 的目光,吓得别别乱跳。现在她想来想去,希声的顾忌只剩下惟一的可能了,就 恍然大悟说:" 哦,我知道了,阿哥,你不想在农村安家,你想回上海?" 这话戳到希声的心窝,但是,他目前尚无勇气正视这个问题,答话只能闪烁 其词。" 我自己不想待在农村也没用呀,我们家现在这个样子,哪有机会招工招 干?" " 这就奇怪了。" 秀秀一脸的惊愕和不解,"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说, 你跟我不合适,到底为了哪般?" 希声支吾半天,终于把心里话掏出来。" 我父亲是' 反动权威' ,至今还在 学习班里受审查,你秀秀如果跟了我,那是要倒霉八辈子的。" " 就是为了这个呀!" 秀秀顿时松了一口气。这个问题阿爸常常唠叨,秀秀 在心里掂量千百遍了。" 没事,没事!你爸是你爸,你是你,怕嘛咯?" " 可我,你看,咳,人家都叫我……" " 叫你嘛咯?哈,还不是叫你吴希声,叫你吴老师?" "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人家都叫我,叫我……" " 叫你嘛咯?说呀!" " 好听一点,叫' 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难听一点,就叫我' 狗崽子' 。" " 这有嘛咯了不起!" 秀秀忍不住咯咯大笑,仿佛摇响一串银铃。" 好人就 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人家叫你两声' 狗崽子' ,你就能变成狗崽子了?不可 能!放心,一百二十个放心!哥,我决不嫌弃你!" 秀秀已经收拾好沙锅和碗筷,放进竹篮里,再盖上那块花布帕,突然探过头 来在吴希声前额上啄了一下,又耳语般说," 哥哎,人家要你当狗崽子,我甘心 跟你一块儿当狗崽子。日后,嘿嘿,日后,傻瓜瓜呀,日后,我……我……还要 给你生一大窝狗崽子哩!" 秀秀挽起小竹篮,像一阵风奔出了知青楼。 希声正在愁肠百结的时候,张亮趿着木屐踱进房间,像猫一样吸溜着鼻子, 嗅着清炖鸡留下的清香美味,然后眯起眼来直逼吴希声:" 哈,你小子真有福气 啊,也不给你哥你姐剩点鸡头、鸡爪、鸡屁股什么的?" " 去去去!" 希声愁眉苦脸,极不耐烦," 人家心里苦死了,你还来幸灾乐 祸!" " 嚯,幸灾乐祸?你有什么灾?你哪来的祸?人家秀秀有模有样,全公社最 漂亮的姑娘,还有初中文化,天天把你侍候得像王公贵族,你还老大的不高兴? 你有病啊!" " 去去去!我跟你说不清楚。你让我静一会儿行不行?" 吴希声把张亮一直 搡到房门外,砰地一声关上门,上了闩。 希声左思右想,又是一宿没睡好觉,直到天色麻麻亮,实在困得不行,才迷 迷糊糊合上眼。可是,他还没进入梦乡,却听到窗外传来轻轻的唧唧声。这是什 么玩意儿叫?刚听一声两声,希声以为是溪滩上的蟋蟀唱歌,也不去理它。然而 这唧唧声却叫得极有耐性,一直叫,一直叫,叫得吴希声心烦,只好拼命睁开眼。 嘿,那窗台上蹲着个毛茸茸的活物,可不是孙卫红吗?瞧它那滴溜溜的眼睛,金 黄,贼亮,细密的眼睫毛扑扇扑扇颤着。这家伙让吴希声朝思暮想,就是把它烧 成灰也认得呀。 吴希声一个鲤鱼打挺下了床,打开木条格子窗,孙卫红嗖地一下蹦进来。 屈指算来,吴希声把孙卫红放归山林已有小半年了。嘿,这小娘们长高了, 长胖了,毛色更加鲜亮。可见大自然才是猴哥的故乡,那里的水光山色、野果杂 粮,把它养育得多么鲜亮!吴希声抱着孙卫红又抚又亲,孙卫红瞅着吴希声又笑 又叫。久别重逢,让主仆俩惊喜莫名。 唧唧唧!唧唧唧! 吴希声能听懂简单的猴语。孙卫红是向他问候:你这一向生活得好吗? 嘿,我能好得了吗?父亲还关在学习班,天天叫我牵肠挂肚;在枫树坪又有 刘福田盯着,时不时叫我提心吊胆;更要命的,是秀秀把我缠得死去活来,爱又 不能爱,舍又舍不下,叫我不知怎么好。 唧唧唧!唧唧唧!孙卫红用粗糙的手抚摸主人的脸颊,是啊,你瘦多了! 孙卫红真是个多情的猴婆娘。自从回到花果山又成了猴皇后,小日子虽然逍 遥自在,但它怎么也忘不了吴希声的救命之恩,养育之情。吃着野果鲜桃的时候, 腻在老猴王怀里撒娇寻欢的时候,跟猴哥们在山野里追逐戏耍的时候,孙卫红都 会突然想起在枫树坪的日子,常常目光呆滞,傻不愣登,像突然丢了魂儿似的。 孙卫红终于耐不住这种牵肠挂肚的思念,悄悄溜下山,登门来看望老主人。 瞅着孙卫红金光灼灼的火眼金睛,吴希声忽然想起这绝顶聪明的家伙,曾是 知青楼大名鼎鼎的巫婆。" 文革" 后期,知青们前途渺茫,心情郁闷,盛行看手 相算命,抓扑克牌问卜,孙卫红把这些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很快成为神通广大 的预言家。往日,知青们遇到难以决断的糟心事,常常向孙卫红问卜求解,而且 十问九准。吴希声便忽发奇想:我跟秀秀的事,何不请孙卫红来作个决断? 吴希声把孙卫红抱在怀里,轻声问道:小骚包蛋,你能给我卜一卦吗?说着, 又指指天,指指地,指指自己的心窝,再指指孙卫红的扁鼻子。 唧唧唧!──孙卫红不住点头。它听懂了,或者说,它从吴希声一连串的肢 体动作,猜到了主人话里的意思。 吴希声从笔记本上撕下两张白纸,一张写上个大大的" 爱" 字,另一张写上 个大大的" 不" 字。然后,他把两张纸揉成两个小纸团,再后,他撮起两个小纸 团,双掌合十,对着窗外的苍天拜了三拜,掌中的小纸团自然也摇晃了三下。虔 诚有加地完成这些礼仪之后,他郑重其事地吩咐孙卫红:小骚包蛋,我的命运就 交给你了! 孙卫红蹦上小书桌,久久地盯着那两个小纸团。它仿佛知道,它现在要做的, 是与两个年轻人生死攸关的大事,脸色陡地凝重起来,定定的目光随即罩上一层 如烟似雾的巫气。稍顷,孙卫红伸出一只前爪,拨拉一下这个小纸团,又拨拉一 下那个小纸团,反反复复,犹豫再三,整整捣鼓了十来分钟,让吴希声心里的小 鼓也咚咚咚地敲了十来分钟,它才毅然决然地抓起一个小纸团,递给吴希声。 吴希声双手抖抖索索的,打开那个小纸团,上面写着个大大的" 不" 字,而 且附加一个惊叹号。那大大的" !" 就像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大炸弹,把吴希声 吓得脸白如纸,满头满脸冒出豆大的汗珠。 我的天!我难道真的要跟秀秀说" 不" 吗? 唧!唧!孙卫红点了点头。 有没有别的两全的办法? 唧!唧!孙卫红使劲摇了摇头。 我的天!吴希声仰天长叹,泪雨倾盆。 这时候,伙房里传来张亮大嗓门的喊声:" 吴希声,吴希声!公社的刘主任 来看咱们,你快下来吧!" 希声悚然一惊。这家伙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这会儿来?孙卫红下山难道 被他看见了?刘福田还想把它逮去一刀宰了下酒吃吗?吴希声连忙抱起孙卫红, 亲了亲,拍了拍,朝窗外的方向挥了挥手。聪明的孙卫红立马就明白该跟主人告 别了,腾地一下上了窗台,再腾地一下蹦出窗外。吴希声听到田畈上响过一阵沙 沙声,眨眼间,他的小情人小媳妇就跑得无踪无影。 吴希声这才两级一跳三步一蹬地下了楼,走进大厅一瞧,却没见到刘福田, 就问张亮:" 咦,刘主任呢?" 张亮说:" 什么狗屁主任?我是蒙你哩!雪梅早 把饭做好了,左叫你不应,右叫你不理,一说刘福田来了,你就吓得屁滚尿流! " 雪梅也咯咯大笑,说希声怕刘福田就像小老鼠怕猫。吴希声这才知道上当受骗, 遭人戏弄,害他不敢跟孙卫红多呆一会儿,就十分生气,猛扑过去要捶张亮。张 亮来了个金蝉脱壳,哈哈大笑着跳开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