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妖雾谜团 1976年夏天,刘福田去大寨取了一趟经,兴冲冲地回到枫树坪召开干部会, 说要在枫树坪搞实验,树样板,大造大寨田。春山爷不同意,说我们枫树坪田多 得种不过来,还造嘛咯大寨田?刘福田说,你们那是些嘛田哟?都是些斗笠丘、 蓑衣丘,人耕脚辘,牛都不好驶咯,将来怎么开拖拉机?人家那个大寨田呀,都 是规规整整,方方正正,像棋盘格子一样的。春山爷说,你是想把山垄填平取直 吧,那得花多少人工呀?刘福田就说,看看,说到底,你还是怕困难吧! 刘福田就把大寨人" 先治坡,后治窝" 那套经验说得天花乱坠,又把" 耕田 不用牛,点灯不用油" 的" 天堂" 吹得神乎其神。干部们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里 还是没个底,谁也不吭声。最后,刘福田甩出一张王牌:同志们,枫树坪一直是 我抓的点,我要挑选这里树个学大寨的典型,是我对枫树坪有感情。这回树样板, 县里可是下了大决心的。我向财政局里要了两千元专款,向农业局要了三台拖拉 机,向水利局要了二十吨炸药,还向粮食局要了八千斤白面,都是专门支援开山 造田用的。嘿,光这些条件,就足够叫枫树坪上个高台阶了,你们合计合计吧, 真不想要,我就拨给别的大队了。 听说开山造田有白面馒头吃,还能要到三台拖拉机,干部们一下来了劲头, 都吵吵嚷嚷表了态:干!干!干!有三台拖拉机、八百斤白面,傻瓜才不想要呢! 又说,我们一年到公社开一次三级干部会,才能吃上一两顿白面馒头。好家伙, 这回县里一下子就给八百斤白面,春山爷,也让社员们打打牙祭吧,不要白不要 呀! 干部们说着,都向春山爷挤眉弄眼的,就等着他表态了。 春山爷胳膊拗不过大腿,只好少数服从多数、下级服从上级。 其时,田耘三道,禾苗有两尺来高了,正好有一个来月农闲。春山爷便带领 一批人马进了山,刀斧乒乓,锹镐叮当,轰轰烈烈地大干起来。砍树的,挖山的, 挑土的,打桩的,填坑的,垒坝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百号人,把一条狭 长的山垄闹腾得像个大圩场。 刘福田为了做出个干部带头、身先士卒的榜样,要求正奶着崽子的秀秀和娟 娟也得进山。秀秀和娟娟不依,说,我们的小崽怎么办?刘福田说,出工前,先 把崽子喂个饱,然后包好尿布,就搁在大床上,床沿再用一条大被子拦好挡好, 饿也饿不着,摔也摔不了,你们还有嘛咯不放心的?秀秀说,我们坐月子还不满 一百天,浸不得水,挑不了担,进山能做嘛事?刘福田说,不要你们干重活,只 要你们进山给大家蒸蒸馒头烧烧水,累不倒你们的。娟娟也赖着不肯出工。说这 点子事,别个婆娘子还干不了?非得我们去?刘福田就批评她们是死落后,是懒 婆娘。你们一个是大队支书的女儿,一个是县领导的婆娘子,就是要你们去带个 头嘛,怎么这样死脑筋? 秀秀和娟娟拗不过刘福田,把小崽子奶饱了,哄睡了,安放在床铺上,很不 情愿地跟着社员们进了山。 在一个避风的山坳里,秀秀和娟娟挖了个老虎灶,埋下口行军锅,刚割下的 禾草燃起的熊熊火焰,像几匹红绸子在风中飘舞。白面馒头的热气和香气,随着 阵阵山风在山垄里飘散,把多年见不着面渣子的山里人馋得直流口水,一时半会 儿就抻长脖子朝火光闪闪的山坳里瞭望。 近午时分,正在灶头和面的娟娟,感到胸前两个大奶子渐渐沉重起来,就放 下手里的活,擦一把汗,撩一撩短发说,秀,我的奶子胀死了,我可得歇一歇! 在老虎灶前烧火的秀秀回应道,可不是,瞧,我的衣衫也湿了一大片! 娟娟和秀秀都是青春年少的母亲,两只大奶子像两窟取之不尽汲之不竭的泉 水。小半天没有奶孩子,就快把她们胀痛死了。 娟娟又说,刘福田真不是个东西,叫我们天天把崽子放在家里挨饿!秀秀说, 是啊,工地离村子不过一两里路,乡亲们回家吃个午饭,也耽误不了几多工夫, 叫我们上工地做嘛猪食狗饭?娟娟说,你不知道,刘福田就是好大喜功,爱出风 头。他天天都盼着领导下来参观,记者下来采访,能受表扬,能上报纸。秀秀说, 现今当了干部的男人,有几个不是这样的!还是你家石头哥好,贴心顺耳的,知 冷知热的。娟娟很高兴,咬着秀秀的耳朵掐细了嗓子叮咛道,刘福田这个瘟神回 来了,你们可得小心点哟,叫他不敢老是对着你家南窗拉琴了。秀秀当然知道娟 娟说的" 他" 是指谁,就感激地拍拍娟娟的胸脯,放心,放心!人家早不拉琴了。 这一拍,秀秀感到女人的那个部位,原来是极有弹性柔软可爱的,忽然想起 希声贪恋自己胸前的一对宝物,便失声轻笑起来。娟娟莫名其妙,问秀秀笑嘛咯? 秀秀笑得更加厉害,说,这会儿我们俩的奶子都胀得厉害,放了吧,可惜;留着 吧,死痛。我们来自己解决吧!娟娟问怎么解决?秀秀提出一个别出心裁的建议 :娟娟姐,这样吧,我挤下一口杯给你吃;你挤下一口杯给我吃。奶子就不会痛 死了。娟娟就笑弯了腰,说你是疯了吗?我只吃过我妈的奶,自己都做妈了,怎 么敢吃你的奶呀? 秀秀却不笑,一本正经地坚持着:怕嘛咯!人奶比牛奶羊奶还补呢,总不能 白白浪费吧!来,你吃我的,我吃你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就这么着。 秀秀和娟娟扶肩搭背的,钻进一片林子里,左顾右盼,觉得绝对安全了,就 解开衣襟,掏出各自雪白的一对大奶子,用手轻轻挤压,两股洁白芳香的乳汁嗞 啦嗞啦地注入两只大口杯。奶水挤满了,两个女人相视一笑,交换了杯子。 秀秀尝了一口,眯起眼,咂嘴咂舌说,嗯,真香! 娟娟也尝了一口,细细品味着:嗯,味道果真不坏! 当两个女人忘乎所以的时候,由张亮带领的一个青年突击队,要炸开一块横 在田垄中间的拦路巨石,已到了攻坚战的最后阶段。这个青年突击队长是张亮亲 自请战受命的。自从蓝雪梅出事离开枫树坪,张亮沮丧至极,孤单透顶。他一天 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但他知道,凭他的家庭背景,要想走出枫树坪,简直是 白日做梦。好,现在来了机会,刘福田要在大山垄里造大寨田,在全村动员大会 上鼓动说,哪个知青能在造田工程中当先进、当模范,有了招工名额就优先上报。 张亮膀阔腰圆,有的是力气,一心想为招工返城创造条件,就向春山爷毛遂自荐 当上青年突击队长。 在整个开山造田工程中,张亮和他的青年突击队战功显赫。几人搂不过来的 大树,是他们放倒的;两人多高的一条深坑,是他们填平的。锯齿一般弯曲的田 埂,是他们拉直的。现在,他们要炸开一块巨大无比的拦路石,镐挖肩扛根本不 顶事。刘福田向水利局要来二十吨炸药可派上用场了,下令来一次大爆破。爆破 前,要打三十个一米来深的炮眼,完全是抡锤打钎的力气活。张亮组织队员开展 打钎大比武。队员们可以自由组合,两人一组,一个抡锤,一个扶钎,凡是能够 连续抡一百锤的,是英雄;能连续抡九十锤的, 是豪杰;能连续抡八十锤的,是 好汉。只能抡六七十锤的,给个及格分,不奖不罚。 再等而下之的,对不起,就是狗熊、孬种和软蛋了。 这种活动富有鼓动性和挑战性,一个个年轻人都摩拳擦掌、争先恐后,要在 这场大比武中一分高低。小半天比下来,绝大多数队员只能抡六七十锤,就气喘 吁吁退下阵来。一个厦门知青和一个枫树坪的后生哥,都是拿十工分的强劳力, 使出吃奶的力气,分别抡了八十锤和九十锤,趾高气扬地把写着" 好汉" 和" 豪 杰" 的两面红旗扛走了。一条长长的山垄里,响起了滚雷般的掌声。但是,书写 着" 英雄" 二字的一面大红旗,始终在山顶猎猎飘扬,没人敢要。突击队长张亮 高声大喊: " 这面红旗谁来扛?啊,谁来扛?" 几十个后生哥站在垄岸上和田坝上,望望山头上迎风飘扬的红旗,看看躺在 大青石上的十磅大锤,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张亮又高声喊道:" 这面红旗谁想要?啊,想要的,快站出来!" 一个福州知青哥说:" 张亮,还是你自己来扛吧!你是有名的大力士,谁敢 跟你争?" 张亮知道这位知青哥说的是实话。论个头论膂力,不仅仅是枫树坪,在整个 枫溪公社他张亮也是数一数二的。如果不当这个突击队长,张亮早去抢那把十磅 大锤了。现在,全场一百多棒小伙子都怯阵了,吓蔫了,又有人点了张亮的名, 张亮便当仁不让,挺身而出。 " 行,我来试试吧,谁来给我扶钎?" 福州知青哥指着站在一旁的吴希声:" 他来吧,你们都是上海知青么!" 吴希声吓了一跳,连忙摇手:" 不行,不行!我不行!" 张亮深知吴希声不仅没有力气,还十分爱惜他那双纤细的手,就帮他解围道 :" 吴希声不行,还是你来吧!" " 行,我来就我来!" 那个福州知青也是个不肯示弱的汉子。 吴希声很为张亮的骁勇强壮而骄傲,就把他砸石打钎这场恶战当作精彩的竞 技运动来欣赏。他看见张亮宽厚的双肩轻轻一抖,把一件破褂子抖落在地,一身 健美的古铜色的肌肉,便在骄阳下灼灼闪光。嘿,希声想,这家伙的体魄,几乎 能与米开朗基罗的雕塑杰作《大卫》相媲美了。又见张亮纵身一跃,跳下田坝, 扯开大步向那块小山一般的大青石奔去。这时,那个福州知青哥戴好一双绵纱手 套,蹲下身子,扶着一根一米来长的钢钎戳在岩石上。张亮扎了扎腰带,朝双掌 啐了两口唾沫,用脚尖一勾,把大铁锤的木把勾了起来,右手一探,轻轻巧巧地 就把大铁锤掂在手里。张亮拉开弓步,把十磅大锤举过头顶,一下接一下狠砸起 来。砸一锤,铿锵一声,吴希声就觉得脚下的地皮颤抖一下,自己目不转睛的眼 皮也随即弹跳一下。 慢慢地,在山垄里劈草、砍柴、挖土、挑石的社员们,全停下手里的活,在 山垄里穿梭送水的秀秀和娟娟也停下脚,都站到垄岸上来,看着张亮抡大锤打炮 眼。张亮抡了二三十锤,上身出汗了,一身古铜色的皮肤,在太阳下益发油光闪 亮;胳膊和肩背上的腱子肉,像钢块一样一上一下蹦达。这时,总指挥刘福田也 来了,看着看着,也不得不打心眼里佩服他的宿敌,就扯开嗓门大声吆喝:" 同 志们,来,我们给他们俩鼓鼓劲呀!" 刘福田就领着大家喊起了劳动号子: 拼命干哟-学大寨! 奔先进哟-造大田! 鼓干劲哟-建家园! 张亮不慌不忙地抡着大锤,在空中画出一圈又一圈弧线。敲打得大青石一下 一下打哆嗦。他心里也喊着号子,却是另一种声音: 拼命干哟-创条件! 创条件哟-回上海! 再不回哟-是何年? 在钢钎叮当、石火四溅的时候,有个后生哥专司计数。他一、二、三、四、 五……大声响亮地报着数。张亮已经砸过八十下,吴希声看见他仍是脸不变色气 不喘,全山垄看热闹的人都亢奋起来,号子也顾不得喊了,全跟着张亮手中大锤 的起起落落,拉开大嗓报着数:八十一、八十二、八十三……一百,一百零一、 一百零二、一百零三……张亮一口气抡了一百二十五锤,那位福州知青突然一摆 手,叫了声:" 停!" 张亮收起大锤:" 咦,怎么啦?" 福州知青说:" 我的妈呀!你再砸下去,我就没命啦!" 他向大家亮一亮手中的钢钎。原来那根有一米来长的钢钎,已经被张亮砸得 只剩下七八十公分了!福州知青再龇牙咧嘴脱下手套,大家就看见他的双掌血肉 模糊,像刚从猪血桶里提起的杀猪师傅的一双手。 春山爷大声气响喊道:" 张亮,好样的,行啦,行啦,这面红旗归你了!" 张亮这才把十磅大锤撂在地上,轻松一笑,一个虎跳,跃下那块被他砸开了 一排炮眼的大青石。 刘福田上了山顶,拔起那杆特别耀眼的红旗,像个大首长那样庄重地授给张 亮和和扶钢钎的知青哥。 福州知青大声说:" 谢谢刘主任!" 张亮也说了声谢谢。但他肚子里还加了一句:" 我操你妈!大流氓!" 刘福田当然听不见张亮在肚子里骂他,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还拍拍张亮的 肩膀,学着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中座山雕的台词,少有地幽了一默:" 老九 啊!英雄!" 接下来,就没有什么好戏看了。继续上阵去抡大锤的,大都只能砸个五六十 下,就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赢来一片嬉笑和嘘声。 吴希声不知是过于紧张,还是刚刚灌了几口泉水,肚子不合时宜地痛了起来, 脸色都青了。张亮看在眼里,走到吴希声跟前悄声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吴 希声说,我刚才喝了点冷水,肚子有点不舒服,不过,没关系,一会儿就会好的。 张亮捏了捏吴希声冰凉的手,说不行,你既然肚子痛,就不要再硬撑了,快快回 村去歇一歇!我的抽屉里有人丹、十滴水。张亮一边说,一边又给吴希声眨眼睛。 吴希声心里明白,张亮想把他支走,不只因为他肚子痛,而且是要他逃避一场抡 大锤的苦役,是心疼他那双拉小提琴的高贵的手。 说来也怪,吴希声觉得肚子真的痛得厉害起来,双眉紧皱,手捂肚子,趁大 家闹闹哄哄的时候,他离开炸石现场,悄悄下山回村去了。 在吴希声下山半个小时后,又有几个年轻人上阵抡锤砸石,终于把三十个一 米来深的炮眼打好了。张亮带上几个突击队员往炮眼里装上炸药,拉上一条几十 米长的导火线。春山爷认真检查了一遍,指挥社员们疏散到山垄外。然后,他吹 了三声哨子,把准备就绪的信息传给了刘福田。站在山顶上的总指挥刘福田便高 高举起一面小黄旗,朝负责点火的张亮挥了挥,大声念道: " 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放!" 张亮点着引信,一条闪光的小火龙发出哧哧的欢叫,朝那块蹲伏在田垄间的 大青石飞快奔去。眨眼间,爆发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一团浓黑的烟雾腾空而起, 像原子弹试验升起的蘑菇云,一团叠一团,一圈套一圈,向上升腾翻涌,一下子 蹿起半天高。片刻,蘑菇云似的烟雾渐渐消散,一阵阵沙石尘土哗哗散落。持续 好几秒钟的大爆炸,有如七级地震,威力无比,四周的崇山峻岭都抽筋拔脉似的 颤抖了好一阵子。 日落时分,社员们纷纷收工。说是上山造大寨田,其实大都是来凑个热闹, 并不辛苦,中午还能免费吃四个白面馒头,在那个年代,这是一次免费的午宴, 社员们简直像过年过节一样高兴。年轻人哼着"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 归把营归" ,晃晃悠悠地下了山。秀秀和娟娟没有心思唱歌,都急着回家给小崽 子妹娃子喂奶,扯开大步跑在最前头。 秀秀进了屋,还来不及喝口水,直奔自己的房间。她往床上一瞄,床上空空 如也,心里不由一惊;再往地上一看,看见裹在小风衣中的小文革孤零零地躺在 地角头。天呀!这是怎么啦?她一下子扑过去,抱起小崽子一瞅,槠槠双目紧闭, 满脸是血,脑门子上涂满了白兮兮的脑浆。一摸,小崽子全身冰凉,僵硬了,早 就死撇撇了! 秀秀魂飞魄散,大声哭喊起来:" 槠槠!槠槠!文革!文革!噢噢噢,我的 崽呀!呜呜呜,我的崽呀!……" 茂财叔和刘福田闻声赶来,看看秀秀怀里的死婴,也都吓懵了。刘福田疯子 一般大声狂叫:" 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啊!是谁害死我的崽?是谁害死我 的崽?呜、哇、啊!……" 从" 文化大革命" 大风大浪中闯过来的刘福田,阶级斗争这根弦始终绷得紧 紧的。他在屋子里转了几圈,这里翻翻,那里看看,发现不了任何蛛丝马迹。又 跟他的丈人老茂财叔合计了老半天:是小崽子乱蹦乱爬,自己摔下床的?不可能, 绝不可能!不满百日的幼婴,连挪挪屁股蛋子都不会呀,哪里说爬就会爬?退一 万步说,就算是小文革自己栽下床的,也只能栽到床跟前,哪会一栽栽到离床一 丈多远的大橱边? " 肯定有阶级敌人破坏!肯定是阶级敌人进行阶级报复!" 装满了敌情观念的刘福田脑子一转,得出这个结论,完全符合那个年代流行 的思维逻辑。队里母猪不下崽,黄牛不耕田,桃树不开花,李树不结果,都能生 拉硬扯追索到阶级敌人破坏。要拉几个四类分子出来批一批,斗一斗,甚至毙几 个杀鸡警猴,叫做"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叫做" 抓革命促生产" 。这会儿,一 个县革委副主任活泼可爱的小崽子突然一命呜呼,背后能没有阶级敌人的疯狂报 复?还不是现行反革命分子磨刀霍霍行凶杀人? 刘福田立马找来大队支书、治保主任和民兵队长,分析敌情,对全村可疑分 子进行排队摸底。大家认真回忆,七嘴八舌,说当天全部青壮劳力都上山开山造 田,留在村里的都是些像瞎目婆张八嬷、没卵泡拐子牛那样行动不便的老弱病残 ;再说,又都是贫下中农,作案的动机和能力,都等于零。排来查去,就有人提 出个线索,说当天半下午,大约四点多钟,也就是张亮抡了一百二十五下大锤扛 走那面大红旗之后,有人看见吴希声一个人悄悄下了山。 刘福田双眼骨碌一暴,咬了咬牙根说:" 嗯,这家伙很可能是个嫌疑犯!" 春山爷拿不定主意,有些犹豫说:" 刘主任,这个结论是不是下得太早了, 证据呢?" " 还要嘛咯证据?大家都在山上开山造田,他吴希声独自一人偷偷溜下山, 这就够可疑了。" 刘福田想起孙卫红咬他一口的血海深仇,想起吴希声曾是秀秀 老情人的那些旧事,自以为作此判断是万无一失的。他朝治保主任和民兵队长挥 了挥手," 快,你们先把吴希声给我抓来问问看,莫让他逃跑了!" 治保主任去传呼吴希声的时候,希声还以为又是写标语、出墙报这一类写写 画画的差事呢,因为这类细活一向都由他包干的。吴希声顾不得肚子还有些不舒 服,趿着双人字塑料拖鞋,踢踏踢踏地来到大队部。看见会议室里坐着刘福田、 春山爷,而且都是脸孔板板的,心里格登一下,觉得情况不大对头,就惴惴然问 道:" 刘主任,找我有事?" " 吴希声!" 刘福田阴毒的目光像锥子一样直刺过来," 下午四点多钟,你 一个人下山做嘛咯?" 吴希声想起下午怕抡锤打钎,偷偷下山,这分明是逃避干重活,心里就有几 分发怵,脸也白了,气也粗了,支支吾吾回答道:" 我、我、我不是有意要逃避 劳动,我喝了点冷水,突然肚子痛……" " 鬼话!" 刘福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桌上一只热水瓶弹起老高,砸在地上, 一声爆响,热水飞溅,像舞台上有意制造的效果一样,把现场的气氛弄得益发紧 张了。" 吴希声,你给我放老实点!嘛咯逃避劳动,你真会避重就轻!这一整天 你都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肚子痛了?" 吴希声心里更慌了,结结巴巴说:" 我、我、我真的肚子痛,我向张亮…… 请、请过假的。" 这时张亮恰好闻讯赶到大队部,就挺身而出为吴希声辩护:" 刘主任,我可 以证明,今天下午吴希声真的是肚子痛,真的向我请过假。" " 你能证明?笑话!笑话!" 刘福田气汹汹地盯着张亮," 吴希声偷偷溜回 村的时候,你还在山上放炮,你能证明吴希声回村里干了嘛咯勾当?" 张亮耐着性子说:" 刘主任,吴希声能干什么勾当?就算他今天偷了一回懒, 也不值得这样兴师动众呀!" " 张亮,你以为吴希声是回村睡大觉?" 刘福田突然转向吴希声,指着他的 鼻子大吼大叫," 他、他、他,他是回村行凶杀人!" 吴希声一下吓傻了:" 我、我杀了人?我杀了谁?" 张亮也吓蒙了:" 吴希声会杀人?他杀了谁?" 刘福田大声怒吼道:" 吴希声,你还装蒜!你你你,你杀了我的儿子!" " 什么?什么?我杀了人?" 真是晴天霹雳,把吴希声吓得脸色惨白,双腿 发软,站也站不住了," 我杀了人?我杀了我、我的儿子……不、不……是你、 你……你的儿子?我到现在还、还不、不知道我的,不,不,你……你的儿子死 了呢!冤枉啊!冤枉啊!真是天大的冤枉!" 吴希声一边分辩一边哭。既害怕,更心疼他的亲骨肉。你他妈的刘福田搞的 什么阴谋诡计?我吃错药了?傻了?疯了?你拿把快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决不 会自己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啊! 刘福田朝治保主任和民兵队长大声下令," 你们还站着做嘛咯?快快把他捆 起来!" 治保主任和民兵队长找来一根粗不拉叽的棕索,把吴希声五花大绑捆在大队 部厅堂的木柱上。刘福田又急慌慌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使劲摇着手摇电话机, 要给县公安局打电话。 春山爷跟了进来,在一旁劝说道:" 刘主任,这事人命关天,我们是不是… …先调查调查,拿到了真凭实据,再报告县里也不迟呀!" 刘福田狠狠瞪了春山爷一眼:" 杨春山呀杨春山,你真是个老糊涂!反革命 分子都武装到牙齿,又动刀杀人了,你还看不见?" 春山爷无话可说。是啊,吴希声呀吴希声,你的肚子早不痛,晚不痛,做嘛 咯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痛了呢?再说,痛就痛吧,你在工地上忍一忍,歇一歇, 都行呀,做嘛咯独自一人下了山?咳,人家准是又要联系你的家庭出身,再扯上 你的猴子咬了他一口,还有还有,早先你跟人家的婆娘子秀秀还闹过恋爱……这 些乱七八糟的事扯在一起,再上纲上线,不是你进行阶级报复还能是谁呀?咳, 现如今,吴希声呀吴希声,你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秀秀抱着小崽子刘文革哭啊哭啊,一口气上不来,猝然晕死过去。茂财叔和 娟娟把秀秀怀里僵硬的死婴抱过来,搁在一块床板上,接着又回过头来抢救秀秀。 捏鼻子、掐人中,灌红糖水,手忙脚乱折腾好一阵,秀秀才有了气息,慢慢苏醒 过来。 " 是谁杀了我的崽?啊,是谁杀了我的崽?" 悲痛欲绝的王秀秀连说话的力 气都没有了,仍一个劲追问阿爸和娟娟。 " 秀,一时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你先歇着,不要多想,啊!" 娟娟一边劝 慰,一边给茂财叔递眼色,示意这个时候是不该给秀秀增加精神刺激的。 可是,茂财叔一是出于痛失外孙的悲伤,二是出于一向对吴希声的不满,竟 按捺不住说出了吴希声:" 嘿,还不是那个上海佬,杀千刀的!" " 是他?是他!" 秀秀翻着白眼想了想,对这个答案深表怀疑。 " 今天下午,村里的青壮劳力全都上了山。" 茂财叔补充说," 只有那个上 海佬在日头偏西的时候,装着肚子痛,偷偷溜下山。咳,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小 文革出了事!不是那个杀千刀的干的,还能是谁哟?" 秀秀把呆滞的目光投向娟娟:" 是吗?吴希声真的提前下了山?" 娟娟说:" 听大家说,是有人看见吴希声提前下山了。可是,这并不能证明 他是杀人犯呀!" " 不是吴希声,还能是谁呀……" 秀秀一边喃喃自语,一边闭上哭红了的眼 睛。 秀秀心里暗想,希声绝不会自己杀死自己的亲崽。但是,他会不会因为刘福 田最近回了家,再也见不到我,见不到孩子,就忌恨在心,给孩子下了毒手?不 会,不会,绝对不会的!他和我一样,把槠槠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哪里肯动崽 子一指头?可是,会不会因为爱得太深了,在无意中摔死孩子。秀秀就想起一个 多月前,在枫溪之畔,希声头一次抱着槠槠那种陶醉的眼神,想起他一次又一次 跑到院墙外偷听小崽子的哭闹声。如果他想小槠槠想疯了,找个借口单独回了村, 偷偷溜进屋里去抱抱槠槠,亲亲槠槠,可又毛手毛脚的,一家伙就把小槠槠摔死 了,这种不幸是完全可能发生的。……没错,就是这样。秀秀相信这种推断合乎 逻辑,无懈可击。她双眼倏地睁开,像只受伤的母狼一样呻吟着:" 吴希声这会 儿在哪里?啊,他这会儿在哪里?" 茂财叔说:" 阿田已经把那个杀千刀的提溜起来了!现在正在大队部开堂审 问哩。" 秀秀霍地站起,夺门而出,踉踉跄跄地向大队部奔去。茂财叔和娟娟想拦没 能拦住,只好紧紧跟在她后头。 一会儿,秀秀闯进大队部,三下两下拨开看热闹的社员,看见吴希声被捆绑 在一根柱子上,就怒气冲冲地扑过去,朝他脸上啐了两口口水:" 呸!呸!你这 畜生,做嘛咯要杀死我的崽?" 不等吴希声回答,秀秀左右开弓,掴了两个响亮 的耳光。" 啪──啪──" 两声脆响,像鞭炮爆炸,把大队部满堂满院的人都惊 呆了。 吴希声的双颊顿时现出一道道红指痕,人也蒙了,脸也白了,一句话也不说, 脑壳耷拉着,只翻起死鱼一样的目珠子偷觑秀秀。秀秀心里一动,看见一股难以 形容的惊慌和悲哀,裹着一股凉飕飕的寒风飘了过来。秀秀简直疯了,再次举起 手,却被娟娟制止了。 娟娟把秀秀拽出人群,在一个僻静的屋角,把嘴筒子对准秀秀的耳根悄声说 :" 秀,你千万要冷静,常言道,虎毒还不食崽哩,他吴希声会杀了自己的儿子? " 秀秀猛地惊醒,是啊,希声就是再怎么不小心,好端端地抱着孩子,还能把 槠槠摔死了?而且是摔成脑浆迸溅,满脸鲜血,天下会有这样粗心狠毒的亲爸? 秀秀抬起红肿的眼睛,远远地看定吴希声。瞧,他目珠里的黑眸子还是那么单纯, 那么清澈,除了委屈和悲哀,找不到一丝痛悔的表情,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这 个书呆子都不像个杀人凶手,其中必定有天大的冤情。 秀秀那两记耳光,把吴希声打得晕头转向,同时也把她自己打清醒了。秀秀 忽地想到,这很可能是刘福田挟嫌报复、一箭双雕的阴谋诡计。槠槠一出生,刘 福田就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种。最近,他可能把这种猜想证实了,就摔死槠槠,又 嫁祸于吴希声。如果确是如此,她王秀秀就为虎作伥,做了刘福田的帮凶。这么 一想,除了丧子之痛,又担心起希声被诬受害,性命难保。可是,自己纵有一千 张嘴,也不能更不敢为希声辩护。天呀,这真是雪上加霜,把全世界的不幸都降 到我头上了!秀秀蹲在屋角头嘤嘤大哭,真不想活了。 一会儿,大队部又涌来许多社员。有些人是来看热闹,更多人是为吴希声提 心吊胆。瞎目婆张八嬷拄着根藤条拐杖颤巍巍地摸来了。她走到吴希声跟前,抚 摸他的头,抚摸他的脸,抚摸到身上捆着横一道竖一道的棕索,目汁汪汪地唠叨 着:" 可怜哪,可怜!谁讲这个知青哥会杀人,我死也不肯信呀!年年秋收,都 是希声给我背米送粮呀,月月我那小孙子来信,都是希声给我读信写信呀!这样 老实的好心人,会杀人?会杀死个小崽子?打死我也不肯信呀!你们千万莫冤枉 了好人哪!" 乡亲们觉得瞎目婆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唧唧喳喳议论着,都说吴希声不可 能杀人,那么个文弱书生,看见杀猪宰羊都战战兢兢的,他下得了毒手摔死个不 满百日的幼婴? 可是,乡亲们的议论归议论,一点也不能动摇刘福田的铁石心肠。十点来钟, 人们看见远远的村口射来两道刺眼的车灯。一会儿,一辆大卡车开到大队部门前。 车上下来五六个穿黄军服的公安人员,跟着刘福田进了大队部,嘀咕一会儿,就 把吴希声押出来,然后,推推搡搡地向大卡车走去。 瞎目婆凭她特别灵敏的听觉,立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戳着藤条拐杖大声 呐喊:" 同志们,不能随便抓人呀!" 乡亲们也齐声嚷嚷:" 同志们,不能乱抓人呀!" 秀秀飞快闯进堂屋,拽着刘福田的胳膊恳求道:" 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你不 能抓人,不能抓人!" 可是,刘福田根本不搭理人们的呼天喊地,命令公安人员把吴希声架上汽车。 随后,自己也上了车头的座位。司机一踩油门,车屁股旋起两股黑烟,大卡车轰 隆隆开走了。 秀秀心痛欲裂,却哭不出声,哧溜一下坐在泥地上,晕死过去。乡亲们无暇 顾及这个不幸的婆娘子,只管望着慢慢远去的大卡车,在黑夜中站成一尊尊无言 的菩萨,站成一根根无声的木头。 这时,张亮忽然听见大队部里咚地响了一声,就看见忽然闯出个似狗非狗似 猫非猫的怪物,哧溜一下,射进黑漆漆的稻田。一阵沙沙响动之后,眨眼不见踪 影。 张亮惊呼一声:" 咦,那是什么?" 一个后生哥说:" 好像是只猴哥。" 春山爷说:" 你们看走眼了吧!村子里哪会有猴哥?" 人们便站在黑夜中惊惊乍乍地议论:" 我的天!枫树坪可能出鬼了!要不, 就是出了嘛咯妖怪?" 在漆黑的夜中,春山爷吼了一声:" 胡说八道!哪来的妖魔鬼怪?都嘛咯年 头了,还散布封建迷信!" 可是,春山爷的斥责没人想听。枫树坪今天怪事一桩接一桩:刘福田的小崽 子突然摔得脑浆四溅,王秀秀突然成了个疯婆子,吴希声突然成了杀人犯,刚才 大队部又突然蹿出个非猫非狗的怪物……所有这一切,要没有妖魔鬼怪兴风作浪 又该作何解释? 恐怖的阴影笼罩着枫树坪,久久挥之不去。 那个在黑夜中箭一样射向田野的怪物,确实不是妖魔鬼怪,果真是个猴哥─ ─就是吴希声驯养过又放归山林的那只金丝猴,就是被乡亲们戏称为吴希声的小 情人和婆娘子的孙卫红。 孙卫红的猴崽子摔死后,痛不欲生,在花果山却找不到一点温暖,得不到一 点宽慰,不由倍加想念主人吴希声。它漫无目的地在山林里走啊,走啊,不知翻 了多少岭,过了多少河,竟不知不觉潜回第二故乡枫树坪。孙卫红在村里走来走 去,急不可待地想见到吴希声,想见到知青楼的老朋友蓝雪梅和张亮。可是,奇 了怪了,村子里空空荡荡,知青楼也空空荡荡,那些能直立行走、能开口说话的 老伙伴都到哪去了?孙卫红毕竟是个猴哥,它不能知道,刘福田把全村男女老少 都鼓动到山垄里去造大寨田了。它无比扫兴,又十分不甘,继续在村子里东闯西 蹿,想从它所熟悉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和一房一屋中,找回那些早已流逝的异 常快活的日子。 忽然,孙卫红听到枫溪边一座土墙四合的小院里,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声音。 小院里有一株乌桕树,孙卫红嗖嗖嗖爬上去,站在一根斜横挑出的枝桠上往房间 里一瞅,看见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崽子,躺在床上蹬腿挥手啼哭,而整座宅院里却 没有一个大人。孙卫红有些诧异,有些气忿,是哪个极不负责的母亲,竟把个小 不点儿的婴儿孤零零地扔在家里!当然,孙卫红同样不能知道,这个小崽子是秀 秀的宝贝儿子。刘福田动员社员们学大寨,他得身先士卒,以身垂范,把不满百 日的月婆子王秀秀也鼓动到山垄里去烧水做饭了。 孙卫红在乌桕树上蹲了很久,看了很久,那小崽子的声声啼哭,愈来愈厉害, 声音都哭哑了,差点儿就要憋过气去。刚刚做过母亲又痛失爱崽的孙卫红,对小 生命的啼哭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它很难过,很心酸,母性的冲动叫它浑身颤栗, 无法自已。孙卫红看到对面的土屋,檩条与墙头间留有一尺来宽的空隙。它纵身 一跃,上了墙,再一跃,进了屋,急急慌慌跳上床,一下就把哇哇大哭的幼婴抱 在怀里。 不满百日的刘文革,睁大目珠滴溜溜地看着孙卫红,先是一愣,止住哭,继 而又吓一跳,张开小嘴哇哇大哭起来。三个来月的婴儿虽然毫无意识,但是,他 对孙卫红的尖嘴巴,塌鼻子,火眼金睛,浑身黄毛,还是陌生得不能接受。刚做 过母亲的孙卫红对付一个幼婴驾轻就熟,从容不迫。它把一个不算丰满却还坚挺 的奶头塞进刘文革的小嘴里,同时用一只前爪使劲地挤压着,一股芳香的猴乳嗞 啦嗞啦注入婴儿的小嘴。早已肚子饿瘪的刘文革只顾吮奶,立马止哭。 孙卫红很快找回做母亲的感觉。婴儿的小嘴噙着它的乳头,小手抓住它的胸 毛,小眼睛盯着它的眼睛,这一切都给了孙卫红一种母性的快愉。随着积贮太久 的乳汁的欢快流淌,看着小槠槠红扑扑的小脸蛋,孙卫红博大无私的猴性母爱尽 情宣泄,一泻千里,酣畅淋漓。 当孙卫红把婴儿喂了个饱,刘文革就对毛茸茸的母猴看顺了眼,居然冲着它 甜甜地笑了笑。孙卫红大乐,也龇牙咧嘴傻不愣登地唧唧憨笑。压抑太久的母性 一旦释放出来,孙卫红陶醉至极,忘乎所以,抱着刘文革在屋里晃晃悠悠,走来 走去,那乳臭未干的小崽子也舒泰至极,耷拉上薄薄的眼皮,在母猴怀里静静地 安然睡去。 孙卫红痴痴地瞅着怀里的婴儿,刘文革慢慢地就变成它那已经摔死的小猴崽, 而且比小猴崽更可亲可爱。刘文革来自娘胎的抬头纹已经消退了,小脸蛋光洁而 鲜嫩,小手小腿胖嘟嘟的,像莲藕似的有好些肉圈圈。小文革的气息也好闻,乳 香味和尿骚味混合在一起,刺激得孙卫红的扁鼻子有种痒丝丝的感觉。最逗人的, 是小文革在熟睡中还时不时微微一笑,弄得孙卫红心花怒放,压根忘了返回花果 山。 这是多么美好的奇遇,多么幸福的时光! 但是,时间过得极快,日头慢慢挨了山沿。孙卫红听到村外人声喧嚷,屋外 传来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传来锄头、砍刀碰撞的哐当响。孙卫红知道,它该走了, 即使遇到枫树坪的老朋友们,人家也决不会让它抱着这可爱的小崽子逗乐的。 孙卫红把刘文革轻轻放回床上,又难舍难分地瞅了两眼,一纵身,上了墙头, 再一跃,出了屋。它在枫树坪待过三年,几乎熟悉村里通向山上的每一条大路和 小径,便人不知鬼不觉地飞快上了山,进了林。 第二天,刘文革饿得哇哇大哭的时候,孙卫红又潜进秀秀家的小院。它抱起 小崽子喂饱了奶。也是待到人们回村的时候,它才匆匆离去,一切安然无恙。第 三天,孙卫红又来了。刘文革吸惯母猴的乳汁,似乎有了一种预约的期待,它不 哭了,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床上,恭候着猴妈妈到来。孙卫红从刘文革的眼神里看 到小生命对自己的依赖,看到猿猴存在的价值,看到古老灵长目与现代灵长目之 间沟通的可能性,更是喜不自禁,抱着小崽子在屋里走来走去,晃晃悠悠。一会 儿上梁,一会儿下地,乐得个屁颠屁颠的已经忘了自己是谁。就在孙卫红抱着刘 文革蹲在一人多高的大立柜上嬉戏逗乐的时候,它听到突如其来石破天惊的一声 巨响──它当然不能知道,刘福田正带领社员大造大寨田,开山炸石,放了一炮 ──像地震一样可怕,沙啦啦的灰尘从屋顶震落,小土屋剧烈地颤抖了好几秒钟。 孙卫红陡地一惊,两只前爪一松,刘文革来了个倒栽葱,从高空跌落,像个易碎 的玻璃器皿,脑壳粉碎,脑浆迸溅,立时摔了个死撇。 孙卫红当即吓坏了,唧唧大哭,六神无主。这是一种怎样的宿命呀!一个多 月前,孙卫红的亲崽在深涧悬崖摔死了,现在,被它视如亲崽的刘文革又一命呜 呼。孙卫红在屋里急得团团转,想不出一点办法,直熬到上山造田的社员们陆续 回村了,它听到王秀秀咿呀一声开了门,哐当一声把锄头扔在地角,接着是咕嘟 咕嘟的喝水声,朝卧房大步走来的脚步声。孙卫红浑身一阵觳觫,一跃上了墙头, 悄没声息地蹲在那里,看着秀秀哭得死去活来,也陪着叭达叭达地掉泪。再后来, 孙卫红听到村子里人声扰攘,轰轰隆隆,人们像潮水一样向大队部涌去。它为好 奇心所驱使,也下了高墙,越过枫溪,潜入稻田,跃上一株乌桕树,窥视着事态 的发展。 一会儿,孙卫红看见几个壮汉把一个瘦高个带进大队部。孙卫红一下就认出 那人是它的大恩人吴希声。天呀,这是怎么回事?……孙卫红心里一惊,也顾不 得多想,连续几个猫蹿虎跳,很快就上了大队部的黑瓦屋顶;继而,它又钻进屋 子,一声不响地趴在大厅高高的横梁上。现在,孙卫红什么都看得更清楚了:吴 希声被人家用棕索捆绑在柱子上,手指粗的棕索勒进他的细皮嫩肉,脖子上、肩 胛上和膀子上,都磨出了一串串血星子。一会儿,孙卫红又看见走进一个凶神恶 煞般的男人来,心里更加紧张了。从这家伙凶巴巴的样子,孙卫红很快认出来, 他就是一年前曾经被孙卫红狠狠咬了一口的那个两脚兽!瞧,他又朝我的大恩人 龇牙咧嘴哇啦哇啦了。孙卫红一时怒火烧心,真想凌空跳下,一口咬断那个两脚 兽的喉管。但是,它不敢动弹,屋里人多,一人伸个指头,也能把它掐得粉碎。 孙卫红只好咬紧牙关忍住了。它的一根不长不短的猴尾巴,一不小心掉了下来, 连忙小心翼翼地收了上去,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趴在横梁上,连大气也不敢喘。 再过一会儿,孙卫红又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跌跌撞撞走进来,它认出她 就是那个摔死了的小崽子的母亲,这女人肯定是疯了,一进来就刮了大恩人两个 大耳光。被捆绑在柱子上的吴希声,不能还手,也不敢还口,可怜兮兮地耷拉着 脑壳。孙卫红快要急死了,怎样才能解救自己的大恩人啊?…… 一直捱到上灯时分,孙卫红看见几个穿黄军衣的汉子闯了进来,把大恩人吆 喝着,推搡着,押上一台装着四个大磨盘(孙卫红少见多怪,头一次看到吉普车) 的大家伙,呼隆隆开走了。破败古老的大队部忽然静了下来,趴在高高横梁上的 孙卫红抓耳挠腮地想了又想,糟了,大恩人吴希声这一去准是凶多吉少了! 于是,孙卫红倏地跃下横梁,腾地一声钻出窗洞,站在黑暗中定了定神,辨 明远去的隆隆车声,追着弥漫在风中的汽油味,朝县城的方向,像带响的飞箭一 样射了出去。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