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产科主任的慈悲(二) 车间里有一个男孩,做得一手细活,是二工段的顶梁柱。像我这样的女孩子, 一天到晚胡思乱想,做不好工作是不奇怪的。好在他天生好心肠,做完了自己的就 加班加点地帮我。偶尔他有一天实在有事先走,走到门口,我就会急切地喊他。他 就会叹一口气,折回来,而我当然不会先走,用记账的本子写文章。在成全我的理 想上面,他是帮了大忙,难怪后来一直有人开我们的玩笑,哥唉,哥唉,早就好起 来了。事实呢,我对做精细活的男人根本不感兴趣,甚至厌恶,枉费了他数万米的 长线,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就不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但后来,妇产科主任坚定地说:我早料定我不会走眼。 我在她的信赖中备感羞愧。但是,羞愧也没有阻止我接受教育的决心。 妇产科主任一步步将我从打工的车间转移到了教育学院的课堂。 当得知我能上大学,就像打了一针兴奋剂,我整个生命的活力似乎都因为兴奋 而调动起来了,一种对新生活的热情使我面部表情焕然一新。我唱着歌干活,生冷 的食堂饭菜也不能使我抱怨,要加班就加班吧,以后想加反而没机会呢。 因此,我常常微笑,微笑使我看上去既妩媚又健康,走起路来轻轻飘飘,很自 在,也很放松。 我梦游般地进了高等学校的中文系的课堂。大学校园坐落在与服装厂同一条街 道的小巷子里,楼房是同样式样的楼房,可是它顽强地留在我的记忆里,印象深刻, 因为它是我心中的福地,它默不作声,它闪闪发光。菁菁校园,莘莘学子,那幽静 的剥落石灰的房子,那古董一样穿中山装的教授,那宽大的足球场,连食堂卖饭的 姑娘都文质彬彬。 第一次坐进课堂时,我恍然若梦,就像一只干巴巴的海绵使劲而贪婪地吸食着 讲师的声音和黑板上的字。而我的同学们度过了长长的黑色七月,对于他们来说, 这已是天堂的顶部。他们在操场上、在娱乐室、在学校的小丛林里或是在校门口的 小吃店里跳跃或者微笑。只有我,傻乎乎地坐在课堂的教室里。不久,也就是开学 后的第二个月的一个下午,我就由于学习疲劳过度,加上营养不良,晕倒在课堂上。 同学们七手八脚地把我搬上了三轮车送进医院,我们的班长和生活委员一个骑,一 个在后面推。到了医院,一个去挂号,一个去找地方停车,他们让我在门口等一会 儿。我想,完了,马上要交住院押金了!可是我的口袋里只有十几块钱。我一不做 二不休,支撑着爬起来,躲到了柱子后面。一会儿,我迷迷糊糊地看见我的周围围 满了人,原来我已经倒在了地上。我的同学们到现在还不知道我为什么没倒在原来 扶我坐下的台阶上,而是倒在柱子后面。没有人来问我要住院押金。我在医院住了 五天,我的脸色恢复得很快,所有的化验结果表明,我只是贫血和营养不良。我每 天都在考虑要不要写信给我的爸爸,还是再去卖一回血。 我写了一封信给我的爸爸,让我的同学帮我寄出去,可是到今天他都没有收到, 也没有见到电影里或书本里出现的医生催讨医药费的情形。我的同学们轮换来看我, 我不敢看他们的脸,我知道我不是他们真正的同学,无论在生活环境和入学条件上, 我们都有很大的差距。但他们小心地照顾着我的身体和我的自尊。直到我能走路时, 自己跑到医生那里打听费用的事,他们只笼统地告诉我已经有人交了。我去问我的 同学,也只知道交了。出院以后,我仍然不敢看他们的脸,我不知道我欠谁的,我 也不想知道具体欠谁的,我想我要感谢的人实在太多,这反而让我从来没有说出 “谢谢”这两个字。 另一个使我不能融入这个环境的原因是我刚刚从服装厂出来,服装厂的工作环 境不是我的同学们可以想像得出来的。每天在轰隆隆的机器的运作中工作,人与人 之间的交流也要提高嗓门喊,久而久之,我们说话就习惯提高音量,我们自己听不 见,就误以为所有的人也听不见。初进学校不久的一次上课,老师喊我回答问题, 我站起来,本能地用服装厂的声音说:老师,我不会。 顿时,课堂上发出女生们的一声集体惊呼,她们以为我要和谁吵架,当所有的 目光朝我射来时,我才意识到我在课堂上投了一枚炸弹。尽管我刻意降低自己说话 的音量,我仍然用了近一年的时间调整,这一段经历造成了我和同学之间一道明显 的障碍。 在服装厂和我相处的姑娘们大多数没有什么文化,所以我们之间说话一向都是 直来直去,很少刻意含蓄的,为此我有意牺牲了诗人的语气,是为了不让大家觉得 我难以相处或高人一等。当然我自己本来也就是一个没有心思的人。可是到了大学, 当大家都含糊其辞地说话时,别人都能听出里面的真谛,只有我,怎么也分不清哪 一句是客气,哪一句是真情实意。 一个学期下来,所有的教师的教学方式都接触以后,空气似乎也变得污浊起来, 单调而枯燥的讲课使人昏昏欲睡。教学的方式、黑板的高低、讲台的大小跟我的小 学、中学的那些地方几乎如出一辙,但这并不妨碍我把多年前的戏重演一番。工工 整整的笔记,按各个教师不同,要求把文章或肢解,或背熟,或发挥,或编撰结局, 就像那倒霉的阿Q ,我们揣摸他每一个动作,把他的形象一点一点刻在黑板上,模 仿研究,麻木的阿Q 受得了,并且还为被抬举而受宠若惊呢,但我们却实在受不了。 然而我不会,肯定不会发出异样的声音,逃课,不参与等等之类的事。相反,我表 现积极,踊跃发言。大学头一年,我仍旧两耳不闻窗外事。为了能使自己脱胎换骨, 几乎是卧薪尝胆,除了白天几节课,我整个业余时间都泡在图书馆,我知道知识对 我意味着什么,我对图书馆的迷恋越多就跟这个新的集体联系越少,我几乎跟外边 的世界彻底疏远,我是充实的但又是孤独的,我的同学们大多对我表现出冷淡和生 疏,当然有时他们也表露出敬佩,但这种敬佩却又带有明显的距离。 这曾使我陷入更深的自卑。我服装厂的同事来看我,一方面让我亲切、高兴; 另一方面又使我加倍地自卑。因为我和她们亲热而自卑,又因为自卑而鄙视自己, 你瞧,我自己多忘本呀! 我的神经常常承受不住持续的阴影,装满思想——自己和别人的思想而过于疲 倦,同时,沉闷的清贫的环境和饮食都使我觉得乏力。但那些形态各异的教授和讲 师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教现代文学的老师一到教室,闭着眼睛就讲,自得其乐,下边学生溜号也好, 交头接耳也好,看武侠小说也好,哪怕男女生摸摸手接个吻他都会全然不知。 教西方文学的是个绝对的文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若有哪位学生以为可以 像对伍教授那样做小动作,他一支粉笔头飞过去,不偏不倚,叫你头上长包。 语法老师就过于锋芒了,比较不适合那里的格调,倒与我相当投机。他从不因 我衣着破旧,举止的木讷轻视我。相反,格外喜欢和我交流,那种师生之间的交谈 别具一番滋味。 大学生活,为我后来从事创作做了必要的准备,即便那些书在服装厂的集体宿 舍也能读下来,但感觉和效果不能同日而语。就像同样是水果蔬菜,做法不一,营 养也就大不一样。 当我用这种眼光看我的姐妹们梦寐以求的地方时,我知道我的生活和我的思想 注定已经脱离了原有的轨迹,我看到了许多不能理解的现象,也看到了自己无根的 本质。 素昧平生的妇产科主任为我铺好了从服装厂到大学校门的路,为此,我终生对 她心怀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