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领生涯的开始(一) 说到白领生涯,不得不说一下一九九六年中国保健品市场的状况。 随着国际市场的开放,中国很多企业主都意识到企业做得好不好,成败的决定 性力量,从管理、生产转化成了营销能力的强弱。很多原本默默无闻的企业因为成 功的营销而迅速成为全国知名品牌。 “市场营销”成了一个新生的事物,一个吃香的职业,一个颇有前景的工作。 所谓“营”即谋略策划,创意、设计、谋划、投机、运筹、研究、创新…… 而“销”之绩效完全出于“营”。 这个时代的企业终于在文化人的参与下,成了一个没有固定模式的时代和企业。 那些原来被称作知识分子的人都凭借知识完成了身份的演变。 为此很多公司不惜重金在市场上招兵买马。壮大自己的营销队伍。 似乎就是在一夜之间,保健品开始深入老百姓的心中,逢年过节从给亲戚朋友 送烟送酒到后来送保健品,人们的保健意识就像沉睡多年一下子被人唤醒一样,大 家都情不自禁地把购买保健品当成自己生活中的必然消费。康怡公司是全国赫赫有 名的集保健品生产、营销为一体的大公司,它的麾下就聚集着上百位教授和科学家。 所以这个企业在一九九五年一年的销售额就达到数亿元。公司的壮大也就势在必行。 在这次壮大市场的招聘中,我凭着自己发表的几十篇文章,凭着自己不屈不挠 的韧劲,终于敲开了机遇的大门。 我终于跨进了可以不爬楼梯就可到达十二楼的写字楼,所以我接到通知到上班 这二十四小时,我不想吃饭和睡觉。不停说话,我老是要跳动身体,否则,心就要 跳出胸膛。但是,我还是那么土,跨进门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尽管我已精心准 备多时,穿出最值钱的衣裳,但是跨进这家公司的铺着红地毯的接待室时,我立刻 就后悔昨天没把那套四百二十八元的套裙买下来,还有脚上这双旧得没有光泽的皮 鞋,一下子凸现出来,格外让人难堪。 “我姓倪,叫倪群,来上班的。”我力求不卑不亢。 接待处的小姐轻柔地说一声,“请稍等”然后拿走了桌上的电话,“通知被录 用的人来上班了,对,就是那个打工妹,好,让她到企划部。” 一时间我的大脑一阵发麻,“打工妹”这个我不愿带进新生活的名词和身份在 我跨进门的这一刻就被摆了出来。 那落落大方的语调,那精致的发型,那姣好的容貌,掩饰不住的是轻视,是不 屑,是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她仅仅是个接待小姐,她的能力肯定不如我强,否则坐在企划部的执行经理的 位置上的是她而不是我。但那有什么用,我那么土,我是打工妹,她有城市户口, 她有良好的出身,她就是有审视我的资格。 从缝纫机前到写字楼的办公桌上,我的小小的重新积累的信心就这样被轻易地 嘲弄了。 我不应被人轻视,在这靠能力吃饭的地方。但我确确实实被人轻视了,并且轻 视我的不是经理,而是接待处的接待员,我毫无思想准备。尽管他们百分之百地欣 赏我的文字功底,欣赏我应聘时交上去的课题的观点,并相信我是合格的企划人才, 因此放宽了三项条件:接受我没有城市户口;接受我没有本科文凭;接受我没有从 事策划的工作经验。但这些年纪轻轻的小姐们同时却毫不犹豫地送给我一份没齿难 忘的礼物:揭短。真实地嘲弄了我刚刚还保持着被大公司接纳的欣喜。 “你进去吧,往右拐第一个办公室。”彬彬有礼的口气,隐藏不住的藐视。 维护自尊、挥袖而去的情景并没有像电影和小说里那样发生。有什么东西驱使 我沉默,以沉默应付伤害。 我推门进去,办公室不大,一眼望去有六张台子,四个人,一个个正襟危坐, 衣着得体,清一色小姐,我一推门,一屋子声音即止。 “你就坐这张台子。”又是一位小姐,面目清秀,装扮入时,符合我对写字楼 小姐形象的设想。“我姓赖,我负责这个部门。”坐在第一张台子的小姐用手指了 指我边上的一张空台子。 “谢谢。”我说。 “你先熟悉一下公司的情况,你台子抽屉里有这方面的资料。” 她忽视了一个细节,介绍其他的同事,却没向大家介绍我。但是她分明是有礼 的、文雅的、训练有素的。对,就是在这表相的礼节背后隐藏的还是轻视。这不同 于正式工轻视临时工,她们会说:“你是外地的吗?你有没有念过书?你家是不是 超生游击队啊?”当她们这样问你的时候,就是轻视你,她们所能想到和做到的轻 视的方法。 写字楼跟工厂果然不一样,她们的轻视是别有创意的。 她接着说:“洗手间就是厕所。” “谢谢。”我说。 “待会儿经理还要找你谈话,进去时先敲门。” “谢谢。” 比起接待处的小姐,她的声音更委婉,表情更认真,她接着说: “你可以到行政部领一只杯子,喝的水在那里,那是纯净水。” 我确实没见过。 “如果你没用过,待会儿我教你。” 我应该更加表示诚心的谢意才是,但我已发不出声音,我只感到害臊,这害臊 的滋味就跟我第一次背着蛇皮袋走下火车发现自己土气无比一样。 但我能像扔掉蛇皮袋一样扔掉什么呢? 整个上午,整个应该认真学习公司发展概况、熟悉产品知识的时间,我都无法 像昨晚在心底演示了无数次的那样不卑不亢,落落大方,自然地微笑。我像一个被 人剥开面具的小丑,那么神色慌张,那么沮丧,那么难过。一年之后,当我代替了 她的工作,代替她到总公司接受高级策划干部培训,代替她到上海考察、参加国际 展览会的时候,我才理解了她当时的心情。 她轻视我,因为她除此之外无法伤害我。 她轻视我,因为我感到我带给她的威胁。 然而我当时不能认识在那个高度,她的轻视轻易地压倒了我。 从那天起,我模仿她穿衣的风格,接电话的语调,了解她的养颜之道,听她的 罗曼史,为她擦桌子。 我几乎是放弃了自己。得到她的接纳、她的友谊就是得到城市的接纳和友谊, 我太迫切地需要城市的接纳了。每一个城市人都似乎成了城市的标志,但是城市生 活远远没有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