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二) 两位领导开了尊口,点名去了本市最有名的和平假日大饭店。我第一次进入这 种高档的地方,走路的腿一踏进红地毯,就显得一点儿力气都没有,软软的没有知 觉,他及时地扶了我一下,然后用目光安慰着我。 席间,我确实没有多说什么,我也实在找不到可说的话题。两位衣冠楚楚德高 望重的人物,狼吞虎咽,面红耳赤,心满意足的时候,我却在反反复复盘算该付的 金额。我们准备五百元搞定的一桌,看来有些超标了。光小姐推荐一瓶干红,就一 百二十八元,三只蟹一百六,加上一些大大小小、荤荤素素的冷盘,恐怕就已达到 五百大关,然后一盘又一盘的热炒更让我胆战心惊。往年我也随大小团体吃过一些 酒桌,请过客,也被人请过,自己也掏过腰包,但在这样豪华的包厢里,用足足一 个月的生活费请两位陌生人还是头一遭。不仅要请,还要请得高兴热情,有诚意, 有敬意,更要小心翼翼。这样的情况之下,很难有心品尝什么。他的脸上一直挂着 笑,几分腼腆,几分含蓄。每上一道菜,他总第一个夹给我,仿佛我才是他真正有 诚意宴请的人。这令我几分感动,又几分担忧,几次使眼色,让他招呼客人。钱舍 不得出,礼节还是晓得的。好在客人自得其乐,不需要三推四请,早已尊口大开, 想必也知道两个二十几岁的愣头青年懂得确也少,可以谅解吧。“小伙子不错,前 途无量,是该帮一把。”话已至此,让人长吁口气。终于小姐送来洗手的水,以及 餐后水果,表示这顿宴告一段落。我一阵轻松,起身去付账,看看局面还算圆满, 所付出的钱也不那么让人肉痛。当我带着发自内心的轻松微笑地回到包厢时,他却 告诉我,我们去洗个桑拿,你也去吧。 我的脸色立马变了,想想人有时多么没用,一点点金钱就让生理发生那么明显 的变化,藏都藏不住。 “你们去吧,不过我想早点回去。”我比他更清楚,钱包里的钱究竟能洗几个 人。 “去吧,去吧,洗过一道回去。”不过拉扯了三秒钟,我不情愿的神色不幸被 两位领导尽收眼底。有时候光凭不开口是阻止不了事情变坏的。 两位领导已快步进了洗浴中心的大门,他还在这边劝我,我咬着牙跟他上了楼。 这一洗,洗了两个半钟头。至此为止,我进入这座城市六年,看到大大小小上 千上万的关于洗浴中心的招牌,我从没有舍得洗过五元以上级别的澡,但不等于我 不懂,包厢、茶水、按摩、擦背、敲背、修脚,全套服务下来,没有二百元别想洗 得尽兴,当然不包括特别的服务,比如泰式服务或欧式服务什么的。 尽兴不尽兴,我不知道;男浴池发生的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付完账,他们 的脸色就回到饭前的模样,严肃,正经,闻风不动,不苟言笑,径直上了出租车, 一刹那就没影了。 剩下两个惊慌失措的外乡人,站在风中不能笑也不能哭。 这笔生意就这么稀里哗啦的黄了。 他说:“这不是你的错。”我相信他知道不是我的错。 这件事影响了他的收入,也影响了他在领导心里的印象,领导对他带老婆应酬 的事给予了批评和指点。但从那件事以后,他就有意无意回避跟我讨论工作上的事。 想必我固守观念时,他已动摇。 有一次他去南京出差,临走前我说:“把谈判进展告诉我。”等了一天他没打 电话回来,拨通了他的手机后,我对他说,“把你住的房间电话告诉我,我用IP卡 给你打过去。” 没想到他沉默了几秒钟后传过来声音,不是说号码,而是说:“请你别过问太 多。” 接下来他招聘助手,请人吃饭,也有意回避我。 后来他单干的时候,把办事处搬进了装修豪华但租金昂贵的新立基大厦,我竭 力反对,“你把办事处安在那里,无疑增加了产品的成本和开销。” “你懂什么?没有一点派头,别人怎么会跟你做生意。” “当初你一点派头也没有,生意不也做了。只要产品好,不一定派头大。” “那是小生意。” “道理是一个道理。” “请你以后不要干涉我。我们黄经理的爱人从来不干涉他的事业,也不像我走 到哪儿都要向你汇报。要不我们明确分工吧,你主内我主外。”言下之意还是要我 闭嘴。他抛下这句话就出了门。 发展到后来,他请谁的客,送谁的礼,到哪儿出差,代理什么品牌,几乎全不 跟我商量。 我本来以为,我的智慧会让他自豪。我希望对他有所帮助。我希望我不仅有爱 的语言,更有爱的行为。更希望我不被他落下,永远并驾齐驱,并肩战斗。然后, 共同站在成功的顶峰,希望在他心中有一个不可替代的位置,但如此看来过于一厢 情愿了。 他最后说:一个整天听从老婆的男人不会有出息的。 我知道有些事情不可挽回,世上原本没有正误明朗的分界线,除却得到残酷的 教训。 从那个时候起,我们之间形成了第一道影响感情的裂痕。分离、贫穷、时间和 空间都没有让彼此产生的裂痕在面对人格和金钱时终于产生了。 可是不管我持什么态度,他毕竟是成长而成熟起来了。他每天或早或晚回来的 时候,总要带一些新名词回来。他的药成功地打进了哪家医院、他们的政策没有什 么空间、他们明天又要去赞助某个医院开招标会。这些话很随意,这些事件又很遥 远,但我不喜欢他对此深感兴趣,也不喜欢他被这些氛围和概念包围起来。我喜欢 的应该是静止的爱情,我需要的他也应该时时刻刻保持柔和与深情的目光,能够让 我把握和看透。然而他不,他兴高采烈,起码也是满怀激情迎接这种状态。不稳定 的充满阴暗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他显然比我更善于领悟,更善于承受。他从不像 我那样,由于勾心斗角后回到家大发感叹,并且需要安慰。他不,他从不愿多说, 即便开口,言辞里没有不满,或者困惑。相反,他为他的深入其中游刃有余而沾沾 自喜,为把握住其中的奥秘而洋洋自得,俨然有成功要领被把握的自豪。 这个时候,我就感觉到自己要被淘汰,他离我愈来愈远,愈来愈陌生,给我一 种抓不住的感觉,这感觉的显现让我觉得刺痛,我企图挣扎,不住地问,不停地和 他说话,可他似乎愈走愈远。 所以,我在等他一天之后的晚上,就会不停地问他,行程、时间、内容、结果。 他总是毫无破绽地回答,一脸无辜地回答。在我看来越是无辜越有鬼,越无破绽越 虚伪。即便有爱情撑腰,但见多了生意场上昏暗的东西,多疑悲观的天性使我无法保 持沉默。很显然,他的发展是我所等待的,但他所处的环境又是我最为担心的。所 谓的生意场并不是以办公室写字楼文件袋合约书所组成啊,这些工作的完成要借助 酒楼宾馆、OK厅、酒吧、啤酒屋、迪斯科广场。这些地方曾经是我经常光顾的,我 看见一杯啤酒二三十,一些小姐太娆妖,一些男人太放肆,一些动作太下流,一句 话,我看到金钱和色欲。那是些改造人、熏染人、扭曲人的环境啊!而他偏偏要去 进出、触摸、掺和。那里的男人穿名牌不当名牌穿,喝名酒不当名酒喝,说笑话不 当笑话说,谈爱情不当爱情谈。他们挥金如土,诱惑那些甘愿被诱惑——明知被诱 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