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的代价(四) 就这么不讲道理,就算他全身心投入,就算他人中之杰,就算他风情万种,一 旦失宠就是失宠,因为在时间面前,无论谁,无论怎样的感情,都会屈服。就这么 可怕,就这么让人恨之切切,那是人性的弱点,那是时空的规律。“热情”已从他 体内抽走了。 “你会永远爱我吧!” “会。” “你说我爱你。” “我爱你。” “说十遍。” “我爱你,我爱你”这是我们恋爱时常有的对白,甚至当我开始拉长声调时, 他马上会把后面的话都一字一句的背出来,在说十遍“我爱你”时外加两遍,表示 “赠送”。 有一天我试着重温时,我说:“老公,你爱我吗?” “嗯。” “你说‘我爱你。’” “我爱你乘十。”他迅速地、眼睛不转表情纹丝不动地答复我,手中继续操纵 着遥控器。 爱以一种不可捉摸的方式在消退,爱以一种不可掌握的尺寸在游移,我们身处 其中,一个是无可奈何,一个是毫无感觉。 “你不爱我了?” “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吗?” 当他这么反问时,他已失去了爱者的宽容和温情,如果把所爱的人的对话录下 来让他分析,他会认定十句有九句是废话,可这样的废话正逐渐逐渐从我们的生活 中删除,删除。再想说出来,显得滑稽和无聊。从这一点看,中国男人跟中国国情 惊人吻合。五十多年前,我爷爷分到了属于自己的土地。他笑嘻嘻的,四下打招呼, 他说这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刻。他说,从此以后,他就可以翻身做主人了。四十 多年后,他的孙子孙女厌弃土地比厌弃瘟神还果断,拾个包就远走他乡,面也不见, 藕断丝不连。这有些像某些人的本性,二十多年前,男人跪在女人床前一腔柔情, 要用全部家当去娶自己想要的女人;二十多年后,男人如果厌倦了婚姻,便一手策 划糟糠下堂,与新人携手,快得只要念头一闪,然后就像弃垃圾一样想法子丢弃。 爱情的甜蜜需要时间来体味,时间又是爱情的天敌。婚姻的固守让爱情跌进了 角落,婚姻的栖身之地虽然稳固,爱情的气息却淡得让人怀疑。我们这些愚蠢的女 人,往往喜欢躲在婚姻的那张纸里,宁愿相信它,却偏偏忘记他们在哪里相识,用 什么来互相吸引,什么曼妙的东西可以勾起人的爱欲,那是舞曲和色彩,不是锅碗 瓢盘的声音,不是抽水马桶的气味,不是黄脸婆的颜色,不是。我对他的一切,是 叛逆,但又实实在在是迎合的,叛逆是片刻,迎合却是久远的,我害怕离群索居, 因为我不喜欢孤独。 婚姻带来的颓废愈见清晰,我竭力想探究这种局面的根源,但我不是贤良隐忍 的正面妻子的角色,我只会往坏的方面想:想花骨朵变残柳的哀怨;想新鞋穿旧的 心酸,想誓言生锈的愤慨;想爱情虚无的迷茫;想同床异梦的凄凉;想老辈对于爱 情婚姻的生硬姿态,如同克隆到了我的岁月中来,再想新宠娇嫩的姿态向我压来, 到最后涕泪濠流,不可收拾,心中的气随着泪水的排泄而愈积愈多,就像钱花出去 了肚子饱了一个道理,总是有得失。到末了,连我自己都意识到自己纠缠爱情已经 太多了。 我知道我和他之间任何一个小问题最终都会慢慢酝酿到情感方面的大问题。一 股强大的隔膜与疏远已无可避让地来临了。我的内心沉睡了好几个年头了,它除了 空空荡荡还是给我空空荡荡。 我经常闭门不出,所有的东西都埋在心里,既不向别人吐露,也不诉诸文字。 有时候很想把过去的情意追究回来,可是话到嘴边却发现言是人非,说出来显得异 常别扭一样。 他厌倦了吗?我不得不世故地提防着着,虽然不知道到底有什么需要维护的, 却要显示出维护的态度。 就这样我从一个不拘小节的姑娘变成了一个脾气暴躁的女人,我把生活中百分 之八十的时间拿来怨忿,百分之二十时间拿来应付杂务。随着家庭经济状况的改善, 我接触的人的身份也有了明显的变化,这些都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有钱的女人们 在一起讨论如何与流逝的岁月抗衡,与变调的情感抗衡,与市面上的轻薄之气抗衡, 与变了心的丈夫抗衡。 我越来越瘦,越来越单薄,越来越不像自己,我丈夫有一天晚上终于在足球比 赛的中场休息的间歇对我进行打量,他最后说,你去看医生吧,你好像身体不太好。 我痛苦得都要晕倒了,你却现在才发现?趁着他脸上有一丝关心,我于是趁机 和他算总账,做婚姻大盘点,想理出个是非对错来,可是是非对错没有明确的报表, 婚姻总值没法正确合理的评估,你说你是对的,我说我没有错。到最后,还是一笔 糊涂账。 我拒绝上医院,我为自己开出的药方是独立,我要走出家门。 “你当初的愿望是什么呢?” “职业稳定,手头阔绰,妻子温柔随和,个人境况无忧无虑,处处被人羡慕。” “那么道德呢?” “道德与我无关。” “那么命运呢?” “我只关心自己的命运。” “那么腐败呢?” “我们管不了那么多。” “那么爱情呢?” “平淡才是长久的。” “啊,你越来越乏味了。” “倒是你的要求太高了吧。” 倾听爱情变成了负担,他必须借助耐心听它,但听出更多的不是爱情,而是抱 怨,指责,毫无新意,啰哩啰嗦,而不是心心相印。如今我有爱人的心情,他却只 有商人的眼睛。 也许,多看我需要时间又没有利润,拥抱我需要体力又没有收获,帮我洗菜不 如拨打快餐电话来得简单,陪我逛商店不如塞几个钱省事。 我们吵得最凶的一次是他在一次彻夜不归后。 那天早上他带着彻夜未眠的困倦回来时,我没有哭也没有闹,我只是用异常生 硬的口气问他说:当你在外自在逍遥时,有没有想到我的感受? 他说:你得理解我,我整日辛辛苦苦也要放松一下。 “并没有谁要求你把挣钱的目标订得那么高啊!” “那是身不由己,停滞不前就是后退,就会被淘汰!” 我看着他那张不为自己的行为有丝毫后悔和妥协的脸,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口, 但是我命令自己忍耐住了。 我说:这话说得多对啊,我十分同意,为了不被淘汰,我决定明天去找工作。 我说完后自己被这句话吓了一跳。原来我闹来闹去就是为了能够有这样的要求 啊! 他说:分工不同,男主外,女主内,家家如此。 我说:我不同意,就不同意! 他说:你别发火,发火的样子不好看。 我好看你也没有多看我几眼,我就跟你挣的那钱差不多,钱回来存起来就完了。 他说我存钱是为了将来投资,可是老婆是不能用来投资的,是不是? 我说对,我不能出去,只许你在外风流,不许我出去透透气。为了加重委屈的 效果,我用茶杯来衬托情绪,用哭泣来加重分量,用手舞足蹈来增加斗志。 我说婚姻已经让我失去自我,没有长进,没有见识,而你一天比一天威风,我 们越来越没有共同语言了,我要求共同进步。 我目光中难得一见的清澈和坚定镇住了他。他叹口气说:你不能太要强了,结 婚就得牺牲一些,不要像当初那样老想着出风头。 既然你认为我当初累死累活是出风头,那么我可不可以说你现在已经出够了风 头? 他说时过境迁了,当初是当初。 对,我知道,当初我太要强了,让你强大不起来,现在我伸手问你要钱,为你 带孩子烧饭洗衣服,你找到男人的感觉了,你不想改变,你只想牺牲我是不是? 一直到天亮,他终于有气无力地问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说我要出去找工作。 那家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孩子送给保姆,我不在家,家就空了,空了就是房子,房子我晚上回来收拾。 我真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折腾,女人的事业不就是家庭吗?家庭好了, 你不就可以坐享其成,把孩子照顾好,不就是最大的成就吗?你出去也行,但是我 倒要看看你到底能找到什么?哪个女人不顾及家庭能得到幸福! 这就是我如今的丈夫,他像一张强大而结实的网,要把属于自己的东西紧紧包 裹起来,容不得有半点折磨。爱越来越不像爱,正如路有时也是越走越荒芜一样。 我决定走属于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