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阿菊(一) 就在我边吃药边写一些真真假假的东西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七月三十日傍晚,我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我妹妹打来的,我妹妹告诉我, 跟随她小姑子来常州打工的叫阿菊的小女孩已经两个月没有打电话回家了,她的小 姑子也不知道阿菊在哪里。阿菊的父母请我帮他们找一下。 两个月没有打电话,连和我一道来此地的那个女孩也并不知道她的下落。我马 上找到妹妹的小姑子,一个二十岁的姑娘,一个跟我当初一样强壮、一样迟钝、一 样被服装厂剥落了阳光的女孩子。 “跟你来的小表妹呢?” “我已经两个月没见到了。” “她到哪儿去啦?” “去找工作啦。” “怎么两个月没露面你也不找,不告诉人呢。” 我意识到问题严重。二○○○年,受妹妹的委托,我将她小姑子安排到市一家 服装厂打工,这个女孩将她年仅十六岁的表妹阿菊也带到了这里。我去参加妹妹的 婚礼,阿菊的父亲一个劲地向我问候,说好听话,请求我照顾照顾他的女儿。当时, 我热情地答应了。回到常州以后,那个女孩来了我家,当时,她并没找到工作,一 方面由于她缝纫技术欠佳,一方面年龄太小,没有身份证,没有服装厂敢要。 “以后有困难,别忘了找我。”我想起那个心不在焉的女人,那个假惺惺故作 高贵的女人,那个忘记了自己背着蛇皮袋流浪在街头的女人,我根本就体味不到一 个年幼的盼望挣钱养家,而又寻活无门的女孩的困境。 我像馒头那样生硬,我像做丰胸广告的女人那样虚假地笑,我说:“你应该在 家读书,不读书没出息。”我当时就没觉得自己在瞎说,我整天关心丈夫有没有变 心,对镜子里照自己脸上有没有细纹,生怕自己的腰变粗了,我早就忘记了自己的 十六岁,我忘记了十六岁少女渴望穿新衣,渴望读书,渴望看世界的心态的心思, 忘记了整天吃稀饭窝头的十六岁。 带着最后一线希望的女孩从我家出了门,然后,背起自己的包,对她表姐说, 我不能再吃白食了,我一定要去找工作,听说“黑牡丹”在招工,我去试试。 她带着表姐的身份证出了门,这一走就是整个两个月。 其实黑牡丹离她表姐并不远,这个整天算计工分的女孩子居然看着自己的表妹 两个月不见踪影,也不来找我,不去报案。 我跑遍了当地的大服装厂,打听这个叫阿菊的少女,各服装厂的回答如出一辙, 没有这个人。 晚上十点,巨大的惶恐和巨大的愧疚同时袭来,我意识到这个女孩是真的失踪 了。 我丈夫说,“你又没有责任,她父母又没有亲手把她交给你。何况你病成这样, 根本没精力替她操心。” 不是这样的,不要自欺欺人,那时我在找保姆,我前前后后找了三个保姆,我 却没有给阿菊一份工作。我知道阿菊需要工作,我看见阿菊长得水灵、乖巧。我听 多了小保姆勾引男主人,男主人爱上小保姆的新闻和故事,我脑子里生虫了,我把 这个孤零零的女孩推进了茫茫人海。 阿菊最后一个电话打给她妈妈。她在电话里说,妈妈,有一个男孩带我去找工 作,找到以后,我打电话给你。可是至今两个月,她妈妈没接到她的电话。 那个带阿菊走的男孩姓什么叫什么,来自何方?无从查起,我对阿菊这几个月 的生活没有过问,也就没有任何线索。 晚上,我被自己的噩梦惊醒,我好像看到那个憨厚的农民得知女儿失踪时的焦 灼的样子;我仿佛听见被拐卖的姑娘在漆黑的房子里声声呼喊父母的声音。 我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在绝望的等待中,我看见了陌生的自己,我像是一条 毫无主见的鱼,我在对爱情的计较中变得空虚,毫无价值,如果说工作剥脱了我的 真我,那么爱情显然毁了我的前途,它使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毫无主见地走向 极端。 是什么东西剥脱了我的纯真? 是什么原因,让我变得如此令人陌生? 小姑娘,你在哪里? 在寻找小姑娘的途中,我终于第一次结结实实地向自己重重地问了一声:这些 年,除了丢失了天真无知的小姑娘,你还丢失了什么? 在这个失踪的女孩身上,我想起了自己,看见了自己。如今,少女时代那种前 程未定,归宿不明的空虚感时不时向我袭来。汽笛尖锐的鸣叫,神色各异的行人, 无一例外不提醒自己那种根深蒂固的落魄和自卑的心境,如同股市显示屏上跳动的 一串串数字,从来都把四周渲染得动荡不安。这使我羞愧不止,泪流满面。 故乡是不能舍弃的记忆。 在我的身边,还有由于意志或者才能的缘故,没有坚持下去,早早退出了城市 的舞台的爱萍和晕倒在车间的陆红。她们将重新回到老地方,生儿育女,或者凭借 打工的工资盖起房子。当然也有的甚至拖儿带女重新来到城市;也有在霓虹灯的蛊 惑下丧失了自己的纯真和尊严的人,像阿美;也有的成了城市中高高在上的那一部 分,可以穿着华贵的衣服;可以在餐厅、美容院、时装店享受城里人的服务;可以 用城里人当初跟他们说话的口气跟城里人说话;还有的甘愿做城市的垃圾,人们走 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捂住自己的鼻子,他们就是那些捏造故事行骗和 乞讨的骗子和乞丐;更多的是分布在车间、码头、工地,在烈日下、在风雨中、在 无尽的劳累中期待着,坚持着…… 打工的路永远在重复、在轮回,有的成功、有的失败、有的逃避、有的停滞不 前,可是对于打工者而言,不管什么样的局面,打工仍将是他们惟一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