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灯光不断变幻着迷离色彩,哈啤店里顾客盈门,那炫目酒瓶与tin 的上下起 落,节奏更疯狂。还有那音乐,持续营造着特色酒馆的特色氛围。 芳邻路的夜啊,如此令人迷醉! 咖啡使我的情绪有些激动,推开杯盏,我走 到厅堂后面去找小赵姑娘。那眉清目秀、面若桃花的可爱川妹子,一看到我,立 刻放下手中已洗好的一大盆酒杯,走到领班身边小声说了句什么,然后迎着我走 过来。 “阿姨,咱们到那边去吧。” 她把我带到一个角落,那里有张空桌子,我们俩相对而坐定。 “小赵姑娘,我给你要点喝的吧。” “不用,阿姨。您想知道什么,我都愿意告诉您。从前我在万星姐家当过保 姆,她们对我挺好的。从万星姐出事之后,我心里干着急,不知该怎么帮她们。” “你真是个善良的好姑娘。” “我没得本事哕。万星姐去自首三天了,昨天中午我去看了郭姨,她躺在床 上哭得呀,整个人儿都软塌了,下不得地了。” “她们家离这儿远吗? ” “要倒两次公共车,走一个多小时吧。” “小赵姑娘,你快把她们家的情况跟我说说吧。” “好的。我三年前在她们家干活。万星姐的爸爸死了快二十年了,是郭姨开 着小杂货铺把万星姐和万辰哥养大的。” “万辰哥? 郭姨生的儿子吗? ”我疑惑地问。因为老家人都知道,郭姨嫁来 四川多年,证实无有生育能力之后,才回村子里抱养了女儿万星的。 “是呀。郭姨说她自己这辈子只生了这一女一儿。万星姐比万辰哥大六岁。 万辰哥上大学、读研,都是万星姐供的。她们俩可亲呢。“ “哦。”我暗想,郭姨把万星都说成自己亲生,那一定是她不愿意说出万星 是抱来的秘密。 “他们家没有自己的房子,一直租来租去地搬房子。万星姐的爸爸早些年是 得白血病死的。为了给他治病,他们卖了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她爸死后,她妈 就开始租门面房,前面卖杂货,后面住人。郭姨靠开店赚来的钱,供万星姐上完 中专,到工厂里当了工人;又供万辰哥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万辰哥要读大学, 费用高了,郭姨的小杂货店挣不够,倒霉的是,偏在这时候万星姐所在的工厂倒 闭了,她也下岗了。” “那后来呢? ” “万星姐下决心供弟弟上大学。那时候,万星姐都快二十六岁了,还没有找 到合适的对象。她把自己工资节省积攒下来的钱都拿出来,又找别的女工借了一 部分,凑够了八干元,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万辰哥如愿以偿地上了大学。万星 姐开始学做餐饮,为弟弟去赚下一年的学费。后来,她认识了唐若幻哥哥,他们 就结婚了。他们一起开过茶楼。三年前我到她家当保姆,是万星姐刚生了儿子淘 淘,郭姨又要帮着带孩子,又要忙杂货铺生意,实在忙不过来,就雇我去她们家 帮忙。” “她生了个儿子? 这么说,她有继承人了。”这一点,令我有些精神放松。 如果,万一作为财产继承人的万星被判了死罪,那么,她的儿子可以接受这 笔遗产。 “是的,快三岁半了。小家伙可淘气了,所以就叫淘淘。唉,本来她们家的 生活好起来了,万星姐的茶楼生意还行,供着万辰哥上大学、读研,都不成问题。 可是在淘淘不到一岁时,她们家就起了战争,成天听到若幻哥同万星姐大吵, 后来竟动手打,若幻哥经常揪着万星姐的头发,把她打得鼻青脸肿、遍体鳞伤。 等淘淘一岁多之后,我就离开她们家,跟万星姐来到芳邻街她的茶楼上班。今年 初,万星姐的茶楼关张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再往后,我就在这里做杂工 了。 直到大前天,我才听说闲在家里还没有干别的买卖的万星姐,就在家中用什 么东西把若幻哥活活砸死,然后就去自首了。估计又是两人打架。这下子可惨了, 爸爸死了,妈妈进了公安局,最可怜的是小淘淘,天天哭着要爸爸妈妈……“小 赵姑娘已经是泪水涟涟。 我递了张餐巾纸给她。这姑娘真是个富有同情心的人。 “来,擦擦,姑娘。不知你明天有时间没有,带我去她们家看看郭姨。” “行,行。我也正打算明天去看看呢。阿姨,您不是律师吗? 您能帮万星姐 吗? ” “我是律师。但我不是为这件事来的。我是受她们老家村支书委托,来找她 们办理另一桩事情的。既然遇上了这样的情况,我会尽力的。郭姨不是已经找了 当地律师了吗? 这就可以了。我从北京过来,也认识几个这里的著名大律师,看 看需不需要他们的帮助。” “那可太好啦! 明天上午我没有班,下午三点才上班,一直到夜里十二点下 班。” “那好,我先在附近找家宾馆住下,明天早上几点过来接你呢? 我包辆出租 车走一趟。” “那就早一点,七点半吧。” “那好。谢谢你啦,小赵姑娘。咱们明天见。” “明天见。” 离开哈啤酒馆,我在不远处找了一家旅店住下来。已是夜里十一点,冲过澡, 一点睡意也没有。 我躺在床上,熄了床头灯,在黑暗中感叹着万星的不幸遭遇。从娘胎中一落 入这个人世,她就被抱走,也许现在身陷牢狱的她,仍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亲 爹是谁,亲妈是谁! 更不会知道还有一个一奶同胞的弟弟,在几年之中,也如她 一样,刚生下来就给抱走了。他们的母亲只生下了他们俩,却没有能力和资格养 活他们,就连将孩子们送与何人,她都没有办法做主。但无论如何我相信,这个 疯癫癫的傻女人,一定有一部被她完整带入坟墓,永远无人能够破译的丰富情史。 她所有的爱情故事都下落不明。 她是一个不知自卑,不知痛苦,成天傻乐着的丑女人。 世上没有纯粹荒芜的地方。 小的时候,我自从认识了傻女,却不知怎的,一点点地喜欢她,喜欢同她玩 耍,一起疯跑,居然还能一起聊心事。虽然她大我许多,认识她时,我才十岁, 她却已经二十八岁了。可她的智商,仍然是一个小孩子样的。 不管别人如何歧视她,我从未瞧不起她;不管别的小孩子怎样欺负她,我却 总是护着她的。 在我的记忆里,虽然对这个傻女人没有太完整的印象,可以说尽是些支离破 碎的片断。但这些片断却是既欢乐又凄美,有鲜艳亦有灰暗,如镶嵌于相册中的 张张老照片,可以串连起所有不泯的回忆。 第一次与她碰面,极富恐怖片色彩,她吓了我个半死。那瞬间的骇人攻击, 如果换了胆小的孩子,一定得被她吓出毛病,从此变成同她一样的人。呜呼! 这 个世界又得多一个疯女人。好在我从小胆儿大,男孩子也没有我勇敢! 我六岁时, 就在同小朋友玩捉迷藏的时候,躲进军医院太平间的停尸床下,同那里的四具尸 体和平共处了三个多小时,没有一个小朋友找得到我。七岁那年,有个晚间爸妈 开会不在家,有个小偷潜入我家,被我追得满大街跑。 那天在大宅被傻女追打,我惊慌逃窜,实在是因为毫无思想准备。跑回到姥 爷家,缩在炕上,听说了她是个疯女人,那一夜,我的心里不知生出多少好奇, 决定好好睡一觉,等天亮以后,第一个就去她家探访,不去那个四姨姨家看母牛 下崽儿了。 山区的夏夜好凉爽,木格窗高高地支起,徐徐山风吹进来,躺在炕上睡觉, 一点儿也不觉闷热,舒适惬意极了。 二觉睡到第二天的大天亮,太阳晒着屁股了,鸡鸭猪狗都叫唤着争食吃,山 村清新的一天开始了。 姥娘拉我起来,说:“你今天不是要到大房子耍吗? 还不快起来。” 我一骨碌爬起来,跳下炕去梳洗。姥娘在我吃荷包蛋的时候,给我把两条长 辫子梳理好,却发现少了一只蝴蝶结。一定是昨天傍晚被那疯女人揪去了。姥娘 只用两根玻璃丝给我束了发梢。 跑出姥娘家门,早晨的太阳把万道金光洒向村庄的房舍与树木之上,把一切 都涂抹得更加美丽、更加生动。 大宅院的门开着。我熟练地登上高台,正遗憾那门前消失掉的石狮子,却发 现门边挂着一块红色的小木牌,上面写着“光荣人家”。我吃惊不小,以前,这 村子里惟有我姥爷家的门口挂着这样的牌子。凡是军属、烈属、残废军人家属, 门口都挂有“光荣人家”的小木牌。 那标志着荣誉的小牌子,是老区人民最尊崇的、至高无上的荣耀! 比任何头 衔都更加能够光宗耀祖! 我费力地跨过高高的门槛,里面静悄悄的,一片荷花红 文竹绿的美景赫然面前。 一大片红荷在石头砌成的池塘中争芳斗艳。白色的、粉色的,单瓣的、重瓣 的,缤纷荷花各具特色。白色的,冰清玉洁;粉红色的,矫嫩欲滴;单瓣的,清 丽脱俗;重瓣的,丰满可人。大宅院中阳光十分好。荷花需要阳光充足,荷花喜 欢静止的水,只有风儿可以撼动荷花……这些都是我在最喜欢读的散文诗中读到 的。 在这里见到了如此大的一片荷花,真是好稀奇呀! 满池深浅不一的红,每一 朵都扬着脸冲你妩媚。在这盛夏时光,一池红荷尽情享受着夏日阳光,迎着徐徐 山风恣意地摇摆着妖娆的艳丽。 这荷塘充满着撩人的清凉感。在这骄阳烈烈的盛夏,院落里依旧只我一个人, 在好奇地四处张望。 一进门,前院被荷塘占满。荷塘边有石榴树,绽放出最美的树影。 几株垂柳在风中轻摆,柔柔的枝条轻抚我的脸庞,带来无与伦比的舒适。 前院正对着荷塘,是一排高大的房子,门窗都是花式的,刚刷了红油漆似的 光光亮亮。一扇大门和八扇窗户都紧闭着,好似没有什么人迹。 大房子的东西两侧,是两座小巧优雅的石头砌的月亮门儿,从那里直通向后 花园。 那傻女人会不会在后花园里呢? 正这样想着,就听后花园中悠忽传来“嗷嗷” 的叫声。我立刻兴奋起来,蹑手蹑脚地通过月亮门儿潜入后仡园。 啊! 这里的天地并不比前院小,也不比前院荷塘逊色。 又是一排大房屋,宽大的花式木门窗,客厅大门同前院正房客厅大门一样宽 阔到可以抬轿而入。两侧厢房幽静,青色方砖铺院,留有块块花园,幽雅的环境 诗情画意般地怡人。环抱着嫣红姹紫小花园的那些南方特有北方少见的秀竹挺拔 俊逸,也似诗画一般蕴涵着仙风道骨。 “嗷嗷”的叫声是从秀竹林中传来的。我正躲在月亮门儿边上的一簇月季花 后面,不出声儿地看清楚了傻女人的尊容。 很让人羡慕,她这样一个二十八岁的少妇,在农村肯定算是个整劳力,却有 闲情在后花园里“嗷嗷”地捉蝴蝶,扑来扑去,疯疯癫癫的。要知道,村中有两 个男性傻子,都被生产队派以最苦最重的劳动,甚至在危难时刻,还把他们当敢 死队员吆喝上去。 傻女果然傻长个儿,又高又胖,但皮肤却极其白净细腻,白中还透着粉红, 水蜜桃儿似的。她的面目算不上狰狞也差不多了。八字眉,细眯小眼儿,时而斜 视,时而翻白。她的鼻孔稍稍外张,嘴唇很厚,以胶东人说话是“可以切一碟儿 了”。她的脖子短粗,连着两片厚实的肩膀,就像捏面人儿的把一个肥大的脑袋 直接安到身体里一样。她的短发剪得很不讲究。 她“嗷嗷”叫着,忘情地满花园疯扑,却连一只蝴蝶也捉不到。 她的乳房和臀部巨大,随着她身体的俯冲,她的一对乳房便如同一对肥兔在 衣衫里上下蹿动,好像时刻会从她那桃红底色缀满白玉兰花的制服绸衬衫的细密 扣子处突围而出。她的黑绸裤很肥大,但也是制服式的,不是乡村人穿的那种抿 裤腰大裆裤。她的肥硕的屁股左扭右摆,颤动着,跑动起来更是张狂,像一只被 面口袋裹起来的篮球。 傻女扑着扑着就掉进了菜地。老房前除了秀竹和花草树木,还种有一块绿油 油的菜地。所有植物混合成一种香气,浓一阵,淡一阵地飘荡在院落中。 一只蝴蝶被她穷追不舍地四处飞舞,跌跌撞撞就飞到了我的身边,一下子落 在我的花裙子上,我伸出左手一捂,就毫不费力地将那只蝴蝶俘虏了。 傻女人追过来,发现了我,吃惊地“嗷嗷嗷嗷”叫了好几声,却没有攻击我, 一堵墙样地横在我眼前。 我表现得十分友好。我把逮住的蝴蝶举给她,仰起脸讨好地冲她笑着。 “给。我替你抓住它了。” 她接过那只扑扇着美丽翅翼的蝴蝶,高兴得跳着脚地笑,哼哼噢噢的,简直 像刚学话的小孩子:“谢谢——谢谢——”还两手抱拳作揖。 “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大着胆子问她。 “我叫郭玖玖。在北平上学的时候,就叫玖。是一个王字边,右边加一个永 久的‘久’字。可是后来,大人们都叫我九九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的九。你 是郭支书、郭大爷的小外孙女艾莉吧? 你在城里读书,对吧? 真对不起,昨晚吓 着你了没? 我还以为又是一些欺负我的小孩来拿石头砸我呐。我就躲在门后,一 下子就出来抓、抓、抓……抓着了,我就捏死他们! 像捏死苍蝇一样! 还有一… ·臭虫! 还有……毛毛虫! 还有……老鼠! 还有……麻雀! 可是,我一抓, 抓着了你的辫子! 我不认识你呀! 你昨天不是来扔石块打我的吧? 你在前头跑, 我爸在后头把我逮住了,怕我闯祸,打死小孩,我爸说要偿命,要枪毙……叭! 就这样,枪毙……我爸说,你是艾莉。你家都是共产党的大干部,是好人! 你姥 爷对我们真好,让我们回来落户……“ 天啊! 她哪里傻呀? 比我标准的普通话,以后许多年我当兵来到北京,才知 道当年九九讲的是最正宗的京腔京调。而且也是二十多年后我才懂得,九九她不 是全疯,只不过是弱智而已,即智商达不到正常值的“缺心眼儿”那类人。 她一定懂得寂寞、懂得孤独。没有小孩愿跟她玩儿,更不会有成年人跟她交 流。她企盼有人陪她玩儿。你看她高兴的,简直不让我说话,自己滔滔不绝地说 着、乐着,张着大嘴傻呵呵的。我注意到她的唇边,有一侧长着两个酒窝,而另 一侧却没有。两个酒窝如何能长到一堆儿了呢? 她咧嘴一笑,还挺吓人的。那两 个窝连成一片,成为一个大坑。 也是在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九九是近亲繁殖的产物。她的爸爸深深地爱 着自己的表妹,非此女不娶。那时也没有什么机构给把把关,他们这对青梅竹马 的表兄妹就在1935年初结了婚。一年后生下九九,发现孩子只会傻笑,一阵清醒 一阵糊涂的,就再也没敢要另外的孩儿,生怕又是一个傻子。 九九玩了一会儿蝴蝶,忽然想起什么,拉着我就朝前院跑去。 她跑向一棵石榴树。我看到了,我昨天发辫上的薄纱蝴蝶结就挂在那棵树上。 她伸手取下来,咧着大嘴说:“给。” “谢谢。” “我给你系上吧? ” “好吧。” 她就把蝴蝶结系到我的一条长辫上。 这时候,厅堂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个戴着眼镜的五十多岁的男子。 他一身新中国干部的打扮儿,中山装,灰色的。 “爸爸——艾莉来玩儿了。” “好啊。请艾莉进屋来吧。大热天儿的,喝点水,消消暑。” “大舅舅好! ” “哎,进来吧。” 其实我已经把他的辈分搞错。村里人很多,我见着特老的就叫姥爷姥娘,见 着中等老的就叫舅舅姨姨。不管叫什么,人家都答应,有占便宜的有吃亏的。实 际上九九爸和我姥爷是同辈人。应该叫他姥爷。 后来我就称他郭姥爷。 郭姥爷那时候快五十二岁了,但看上去很年轻,很瘦弱,白白的瘦长脸,斯 斯文文的一个文化高深的形象。可惜呀,九九真是一个糟糕的变种,一点也不像 她这儒雅的父亲。 一踏进厅堂,里面的摆设我以前只有从电影里才见到过。漂亮的木柜中摆着 大大小小各色各式的古董摆件,正中央放一案几,案几上是漂亮的陶瓷茶具和陶 瓷的福字花瓶。案几上方的墙上挂着大老虎画轴,两边还有书法的挂轴。案几前 铺了一小方地毯。案几的两边,是非常宽大的太师椅。 这样的厅堂摆设我家也是如此,但档次却相去甚远了。我们没有桌子,父亲 就用两只子弹箱,刷刷清漆,里面装了衣服被褥,再把两只箱子摞起来,在外边 盖上一块花布,就成了桌子。我们的桌子上没有陶瓷茶具,只有两只军用搪瓷杯, 都磕得干疮百孔了。我们也没有陶瓷的福字大花瓶,只有一只简简单单的塑料花 瓶。爱干净爱生活的母亲,经常换那瓶中的鲜花、野花。冬季无花,她会用绢布 做几枝迎春花,黄黄的、淡淡的,插入瓶中。墙上的字画我们家有,比比皆是, 都是我母亲自己画自己写的。我母亲书法很棒,画画一般,所以我家墙上字多于 画。墙壁上哪个地方有墙皮脱落,母亲就在哪个地方挂一幅字遮盖上。 郭姥爷把我抱上大太师椅,我坐上去感到好宽阔好舒适啊! 这比我们家那两 只由公家配发的营房木凳舒服得多啦! 那两只营房凳,被我父亲敲敲打打修理过 好几回,到处都是钉子,它们随时随地会冒出来扎屁股。更糟糕的是,那凳上的 裂缝经常夹住大腿上的肉,好疼好疼的! 郭姥爷在我面前摆了一只茶碗,从茶壶 中倒了一碗温温的茶水,不凉不烫,正好喝。我一下子将茶水喝光,郭姥爷又给 我续上一碗连喝了三杯,这时,一只小花猫从里边房间窜出来,直接跑出厅堂门, 跑到荷塘边的石榴树下,身子一趴,头一歪,就眯上眼睛打盹呢。 我放下茶碗,说喝饱了,去看荷花,跑出了厅堂。 我沿着荷塘那石头砌的窄窄边缘,两只胳膊张开,身体找着平衡,一步一挪 地在上面走着。我抬眼看到九九从屋子里扛出一张竹藤大躺椅.我想,九九一定 是替我搬来的,坐在那里赏荷花一定很舒服哕! 九九转身又回屋去了。我想,她 一定去取蒲扇了,就沿石头边缘,努力平衡身体,朝竹藤椅走去。 意想不到的事又发生了。 九九肥硕的身躯扭动着,怀里抱着一个怪人,好可怕哟! 这个人没有胳膊没 有腿,光头上的大块大块疤痕,一直连到脸上、脖子上,紫红紫红地纠缠一起。 在这个人的脸上看不到眼睛,眼睛那个位置上也是一团一团的疤痕。还没等 我看清这个半截矮人是否有鼻孔、有嘴、有耳朵之前,我已经再次魂飞魄散了。 随着一声尖叫,“扑通”我掉进了荷花池。我在里面扑腾着,污泥灌进了我 的眼睛、鼻孔、嘴巴和耳朵,我的整个身子在淤泥中下沉。 我隐约听到九九母狼般的嚎叫声,不多会儿,两只手抓住了我衣裙的领口处, 老鹰抓小鸡似的把我从泥水中提溜了出来。我无法睁眼看,但从我身边的“嗷嗷” 叫声中,我明白是九九救我上来的。 “快,我去倒温水到澡盆里! ” 是郭姥爷的喊声和他急急跑去的脚步声。 “九九,先清洗孩子的眼、鼻、口,还有耳朵! 是掉到池里了吧? 清洗的时 候轻一点,别把脏水灌进去呀! ” 这是一个十分动人的,很有磁性的男子的喊话声。我想这一定是那个半截怪 人发出的声音。啊,他可以听得见声音,他还可以说话,而且声音又是那么动听。 一会儿,我又被九九老鹰抓小鸡儿似的扔到大澡盆里,扒去衣裙,从头到脚 地开始洗。她的爸爸在旁边一个劲说轻点轻点。不一会儿,我就能睁开眼,看清 楚东西了。 事过几十年之后,我还是始终认为,天底下没有比荷花池的泥淖更臭更熏人 的东西了。九九就这样把我抓进提出,又抓进又提出,一连换了三大盆清水,用 去大半块香皂,来清洗我身上的臭气。尤其是我的长头发,最难清洗了,而九九 却给我洗得干干净净。 “九九,你真能干。” “嗯,天天都要给他洗澡。冬天就用热水擦。”九九回答道。 “他……是谁? ” “我男人。他是最可爱的人! 别害怕。他可好了,会讲很多故事……” 九九把我最后提溜出来,擦干我的头发和身体。她把白白的脸凑过来,用鼻 子仔细嗅我的头发、身体,上下嗅着,发出大黄狗太福那样的声音,很急促很响 亮,搞得我浑身上下痒痒的。 最后,她还是皱着眉,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嘴里发出“嗷嗷”的叫声,扑通 扑通地跑到隔壁房去。她的身体重、脚大,走路时,震得地动山摇。不一会儿, 她举着一只古里古怪的瓶子,里面是绿莹莹的水儿。她拧开瓶盖,一股香气扑鼻 而来。 是香水。她有如此漂亮的香水。可能是在北京买到的洋货色吧。 好心而实在的九九啊,把整瓶香水都洒到了我的头发上、身体上。 那天中午,我是顶着浓重的、能呛死蚊子苍蝇的香水味儿回姥爷家吃午饭的。 那香味,随着山风的吹拂,飘荡了整个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