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当布谷鸟儿在山中一声接一声地啼叫,村子里鸡鸭猪狗各唱各的曲调时,我 挎着小篮子,上面盖着花毛巾,跟在身披布褂、嘴衔烟斗,甩着大步朝前迈的姥 爷身后,朝九九家的大宅走去。篮子里是姜姨姥娘连夜做的甜饽饽,是要送给九 九一家人吃的。 在离九九家大宅不远的地方,突然响起嘈杂人声,原来是九九正在与一群淘 气的小男孩街头过招。九九“嗷嗷”大叫着,双手张开,追赶着那群孩子。 而那些小兔崽子却一边逃跑,一边叫着:“彪子熳! 彪子熳! 整天守着丑八 怪! 武大郎攀杠子,两头够不着! 哈哈哈哈——半截怪物! ” 这群小兔崽子! 真能把人气炸了肺! 九九从地上抄起扁担,那扁担两头本来 挂有两只铁皮水桶,九九猛抽扁担,那两只水桶便疾速滚开去。九九抱着扁担, 以端冲锋枪的姿势向那些小崽子们冲去。九九个子大,追上他们亳不费力。我看 到九九只是用扁担挥舞着吓唬他们,而没有真用扁担去打他们。 我姥爷把烟袋锅朝鞋底磕了几下,大步赶过去,一手抓住一个淘气鬼,大吼 一声:“都给我站住! 小兔崽子! ” 那群小孩子立刻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呆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你们这些不懂事的小家伙! 你们知道你们骂的人是谁吗? 那是志愿军战斗 英雄,是好人! 你们骂英雄、骂好人,你们就是小坏蛋! 公安局来把你们统统抓 去! ”姥爷大声训斥他们,“回家叫你们的爹妈来给她道歉! 她! 看清楚了吗? 她是荣誉军人家属! 谁欺负她,就去蹲公安局! ” 这下子,那几个小孩都吓哭了。 “以后要学好,要拥军! 到他们家帮忙干点活儿! ”我也开始教导他们这些 小毛孩。 那些小孩子老老实实地低头认罪了。我暗想,农村的小孩好吓唬,一搬公安 局,他们就腿肚子打转了。 我姥爷又训斥他们:“你们这些小淘气! 如果再叫我听见你们骂人,立刻就 叫公安局来抓你们! 还有,别看战斗英雄负伤了,成了这样,收拾你们几个太容 易啦! 知道吗? 当年他在战场上,用机枪打美帝国主义的飞机,一下子就打下了 三架! ” 我姥爷这次又把英雄的战绩扩大为三架美国战机啦! 那些小子立刻佩服得五 体投地。我在心里偷着乐。农村的小孩也特好蒙! 说什么都信! “那我们去他家 扫院子吧? ”一个大一点的男孩,大概有七八岁.吸着大鼻涕问。 姥爷说:“玩去吧! 以后不准再骂人啦! ” “我们不敢了。” 几个小孩子风儿一样地跑走了。那样子,也挺可爱的。 姥爷问九九为什么出来担水,不是固定有人干吗? 九九说,那个叫四顺的社 员昨天扭伤了脚,今天没来。姥爷便走去拣回两只铁皮水桶,有一只被磕扁了, 姥爷就蹲在地上,随手拣了块石头又把它砸回来,然后用扁担挑了水桶就朝井那 儿去J 。 九九拉着我的手,我把一篮子饽饽递给她,告诉她这是她姜妈给做的时,她 快要哭了,问姜妈是否走了,我答姜妈已经回她儿子家了,她就真的掉眼泪了。 九九拉着我跨过她们家的高门槛。满池红荷又在晨风中向我点头,绽放芬芳 的笑脸。那个夏天,以及以后几个夏秋时节,这微风中款款弄姿的一片红荷,对 我的心灵而言,仿佛似一片温柔向往,一种终极诱惑,又似一个纯粹梦境,一场 完美游戏。 四十多年中间,这片红荷会在曰间时常浮现我的眼前,在夜间会时常出现在 我的梦境,那么清晰,那么生动!我一生只恋这一片红荷! 我认为天底下所有的 红荷都无法比得过它。即使是北海公园那一大片红荷,在我眼里,也比不过这一 池红荷的风韵! 它凝结了多少岁月的感动啊! 那被风吹动的红荷,那浮在水面的 绿色荷叶,野鸟儿在荷叶上洗浴,小鱼儿在叶片下游戏,还有那总趴在池边打盹 的小懒猫,石榴树与垂柳每摇动一下,小猫儿便睁了一下眼睛……这仿佛是一幅 凝固的美丽图画,仿佛是一种最纯净、最纯正的诱惑,在漫漫岁月中变幻成永恒。 即使在雪花飘飞的冬夜,还可以循着记忆,回到这片久违的宁静与淡雅,找 回在它身边曾经的快乐…… 九九拉着我的手,带我走进他们家的厅堂。郭姥爷正在泡茶,说正好,小艾 莉来了就和他一起喝茶。 我跟九九走到里间,这里是郭姥爷的书房。我惊讶,这里居然立着整整八个 书柜,里面挤满了高矮厚薄的各种书籍。有个古老的写字台,上面还摊着纸和毛 笔。在这间书房里挂着两盏玻璃罩的汽灯,青砖地面上立着六个青花陶瓷坐墩。 书房里也有炕,阳光从大格子的木窗棂透射进来,直接在红玉米秸编的炕席上画 出几条金道道儿,给人以通风透亮的舒适感觉。 九九走过去,提起毛笔,身体站立,手腕悬提,“唰唰”地开始写大字。我 凑过去一看,她正在写一首唐诗,字写得还挺好看。天哪! 她这样一个疯疯癫癫 的女人,居然还会写大字。 “快点,快点,得写十张,我爸才让我出去玩……真麻烦……写不- 好,他 就用鸡毛掸子打我手……你妈妈爸爸逼你写大字吗? 你不写,打你吗? ”她一边 草草写字,一边说着。 “他们不逼我写大字,逼我写作业。学校老师给布置了好多好多作业。我把 书包背来了,还一道题没做呢。嗨,不管啦! 玩够了再说。 如果我写不完作业,妈妈不打我手……“ “哟——你妈妈真好! 她不打你的手! 我要是有妈妈就好啦! 我妈妈也就不 打我的手! ” “哎呀,我妈妈不打我手板,妈拽着我的辫子,在屋子里甩来甩去,甩来甩 去,有一次还把我甩到墙上,碰得鼻青脸肿,更残忍! ” “唉! 大人们为什么总打孩子呀? 以后要是我有孩子了,我不打他们。我允 许他们天天跑出去玩儿,天天吃好饭,天天穿新衣服。我不让他们识字,也不叫 他们做算术,也不让他们练大字! ” “对呀,对呀,那该多好! 要不,我放了假就愿回乡下,彻底解放了。” 我发现我们俩挺有共同语言的。正说得投机,郭姥爷端了一杯茶给我。他显 然听见我们的“控诉”了,便笑眯眯地说:“管着你们学文化,是对你们好! 什 么都学一点,你们自己不吃亏的。长大了,你们就理解大人们的苦心了。艾莉, 你得好好学功课。九九呀,可惜她是长不大了。即使这样,我能教她多少就教她 多少吧。艾莉,上炕喝茶吧,我给九九看看字。” 我爬上炕去,看着郭姥爷把着九九的手,特别认真地写那些字。 九九很不耐烦,涨红着脸,一会扭头往我这边看看,完全心不在焉。 我也焦急万分地等。等她过了关,她爸能放开她了,我俩就可以玩儿了。 炕里边有一床斑斓的锦被,上面织着很漂亮的大花朵。后来九九告诉我,这 床棉被是从北平带回来的。她去读女子中学,妈妈给她做了这床最华丽的锦被, 给她带到学校。在女中学习的那些日子,她的智力不行,学习跟不上,一直受着 老师的训斥和其他女孩儿的嘲弄。 那时候,她每天晚上把自己埋在这床锦被里面偷偷哭泣。 听了她辛酸的求学经历后,日后我在这铺炕上日夜泡着看书时,肚子上搭着 这条锦被,用手触摸它细腻的质地,仿佛可以嗅到隔夜的体香,感知里面的泪痕。 一杯茶早已下肚,急得我抓耳挠腮,故意弄出点声响来,对郭姥爷着实有意 见。这么个智力不全的已婚女儿,还指望她中状元怎么的! 好不容易,郭姥爷总 算放过了九九。我以为可以拉上她跑到大街上闯荡了,听说半头晌村东有一家娶 媳妇,得赶去凑个热闹儿。 没想到,严厉的郭姥爷放九九一马,不是看我的面子,而是到了九九抱丈夫 出去晒太阳的时间了。 还是像昨天上午一样,九九先是把藤编躺椅搬出去,放在柳树下,回身进去 又把正信抱出来放进躺椅。做这一切的时候,我一直跟在她屁股后头走来走去, 小尾巴儿似的,可她却对我视而不见,好像我这个客人根本不存在似的。后来, 我才理解,十年来,3650天,她每天做着这一套事,雷打不动,没有人能打乱她 的这些工作。 正信靠在藤椅上,太阳光透过柳枝间照射在他的脸上、身上。九九拿一只小 板凳,这只小板凳她已坐了十年了。这是只永远属于她的小板凳,上面一窄板, 两边两条腿。她坐在小板凳上,猫儿一样地依偎在丈夫的身边。 她对我视而不见,不理不睬了。我心里委屈,独自坐在荷花池边,揪着垂下 来的柳树枝,心里老大不高兴地怨着她。怪不得呢! 她就是有毛病! 一会儿还跟 你玩得高兴,对你像朋友,转脸就不理会你的存在了! 我想离去。还不如到村东 去看娶媳妇,吃喜饭,或者赶去四姨姨家,看她家的牛下完崽没有。 我刚想走,九九却突然醒过来似的,“嗷嗷”叫着从小板凳上弹起来,过来 拉住我,并俯身去荷花池里揪了两朵盛开着的单瓣荷花,给我发间别了一朵,自 己发间别了一朵。这一招儿,真的把我留下来了。 九九几乎哀求着:“别走,别走,等等我,咱俩一块玩儿。再过一会会儿, 他就晒透了,就不会长疮,就不会发臭……”她几乎是趴在我耳边说的。她怕她 丈夫听见。心眼儿够用嘛! 然后,九九重又回到小板凳上坐定,依偎在丈夫身边。 这一温馨的图画又定格在我记忆的感光板上。 一对儿很奇特的男女。男的靠在椅中,成熟到干帆过尽、波澜不惊的人生境 界;女的发间别一朵红荷,纯净到苦雨狂风中依然纤尘不染。他们相依偎着,呢 喃细雨,声音很轻很柔,一听到就有一种温暖的热浪。一辈子我都无法忘怀他们 那平和安详的神情! 他们之间的那种默契真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 之后,每天都可以看到这一幕。他们夫妻俩依偎在一起,在八点多钟的早晨, 面对着满地荷色,感受着鸟语花香,收集每一缕阳光,捕捉每一阵山风,一个听 荷动,一个看荷花,久久地久久地,享受更多的阳光和芬芳。有时候,他们俩都 舒服地歪着头睡眠。 在夏秋季,他们不仅享受白天荷塘边的艳阳,也享受暗夜的月下荷塘。这片 荷塘,在他们的生命中有多重要啊! 在这艳阳下的荷塘边,在庭园里聆听他们低 语,饱含夏日风韵的山风缓缓吹来,我也顿感夏的炎酷渐渐远去,心情也随之安 静。 那是我第一次别一朵荷花在发间。小女孩儿的爱美纯属天性。你们晒你们的 太阳,我去找面镜子照照自己美不美。 我便丢下他们,蹦跳着进了书房。我记着那里的书柜玻璃有点像镜子,照得 人影很清楚。这一闯入,便发现了新大陆。从此,我就天天光顾这里。 我走进书房时,郭姥爷正在用毛笔写密密麻麻的小字。我好奇地上前看,发 现好像都是些对话。我问他写的什么,郭姥爷说他在写一个剧本。他也写剧本? 我知道我母亲在文工团时又写剧本又跳舞,被人们普遍封为两大才女之一、四大 美女之一。 郭姥爷放下笔,活动活动手关节,呷了一口茶,说:“我写这剧本不一定用 得上。闲着没事,写下四幕话剧。我可没你妈有才气。唉,现在想起来,我当初 如果听你妈劝,跟她一起参加队伍,就不会有今天了。队伍上的人不一样,不管 你家庭出身好不好,只要你脱离家庭参加革命,部队都欢迎。我有几个同学,家 里成分是地主、富农,但是人家早年就奔赴延安,成了老革命,如今不都当共产 党的干部吗? ” “那您为什么不去参加队伍? ”我问他。 “唉,不是有个傻九九嘛! 我不放心。那是1949年初,我在县城碰到你妈, 她正领着一群妇女在练扭大秧歌。她劝我参加她们的文工团,说我会写,会拉胡 琴儿,文工团正需要这样的人才呢。我说,我回家想想。回家一看九九这孩子, 又刚刚没了妈,我就拉不动腿儿了。 唉,真是一念之差呀! 如果当年我跟你妈走了,现在也是干部了,级别也跟 她差不多。“ 看着郭姥爷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我心里很替他难过。 “郭姥爷,您把剧本写完了,我先看怎么样? 说不定,找几个人演演,给村 里人看。叫我姥爷帮着找人演。” 他笑了,说:“行,写完了就给你看。你姥爷真是大好人,正直、豪爽、助 人为乐。他也差点当不了村支书。你知道吗? ”他压低嗓音,小声说,“其实你 姥爷家成分也不大好……” 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我姥爷家成分也不大好。原来,我姥爷家在解放前有 土地,做过牲口买卖,难怪连我母亲这个不受待见的女孩,也念了六年书,在旧 社会那就是不小的知识分子了。虽说姥爷曾丢下我姥娘和我妈不管,背着侄儿逃 难,但最终还真是沾了我妈不少光儿。 刚解放时,评定成分,根据拥有的土地和房屋等财产的多少,划定阶级成分。 根据我姥爷家的房产地产以及骡子数量,是要定为富农的。但是下乡搞土改的干 部,都知道我父亲母亲的大名儿,怎么也不忍心给我姥爷家定为富农。鉴于我姥 爷能把我母亲送到队伍上,实际上我母亲是自己偷跑的,主要又看在我母亲的面 子上,干部们手下留情,减掉了我姥爷拓荒拓出来的几亩山坡地,我姥爷又连夜 放走了三匹骡马,剩下的家产,就只够定为“上中农”了。再高半格儿,就沦为 “富农”。“富农”就是属阶级敌人“地( 地主) 、富( 富农) 、反( 反革命) 、 坏( 坏分子) 、右( 右派分子) ”那“黑五类”里的了。 “上中农”是无产阶级范畴里最高的那一档了,再高半档,那我姥爷的命运 就不一样了,我父母也就保护不了他,只能跟他“划清界限”了。 姥爷沾了大光儿,一直就当着党支部书记。姥爷对郭姥爷一家十分照顾,郭 姥爷也就不会对外人讲这个秘密,我想。其实,这早已是个公开的秘密了,只是 我姥爷在乡里热心助人,加上我父母带给他的光环,使他在乡里威望颇高,所以, 人们都认为给姥爷家低定成分是理所当然的。 郭姥爷又要继续写话剧了,我便到书柜前照镜子。郭姥爷以为我要去找书看, 便说:“随便找着看,里面有不少适合给你读的书。” 我一听,简直高兴得发狂了。我是从一年级开始识字起,就嗜书如命。自己 家书柜中的书在六年中都被我看遍,除了几本看不懂的。 三年级时有个坏毛病,到谁家去都翻书柜。后来母亲改我这个毛病,教训我, 在人家家里,不准乱看乱动任何东西。一进门时,我就发现了这八个书柜,但不 敢轻举妄动。 有郭姥爷这一声,我毫不客气地动手了。这里面的书太丰富啦! 鲁迅的、巴 金的、冰心的……竟然还有不少解放前的小说和电影剧本。 “上炕看吧,我给你拿茶壶来,喝着茶水,慢慢看吧。”郭姥爷就真的把茶 壶给我拿到炕上来了。 我端起一本厚厚的《三家巷》,坐在炕上看了起来。有书看了,时间过得飞 快。半壶茶喝下去了,坐累了,因为不会盘腿,我就靠在窗台上看。 郭姥爷在旁边说:“这孩子,爱看书,抱着本书就不动窝了,将来肯定有出 息。” 郭姥爷便扯过炕头的枕头、锦被,给我垫好,拍拍,说:“来,靠这儿看, 得劲儿。” 我靠在软乎乎的枕头和锦被上,接着读书,把在外面晒太阳的九九夫妻全忘 掉了。又读了不知多长时间,我索性躺在炕上读了。一直到郭姥爷过来拿下了我 的书,叫我起来吃饭,我才知道已是晌午了。 我可以不回我姥爷家吃午饭,因为中午饭我基本是走到谁家就在谁家蹭一顿。 这一顿饱读诗书之后的午饭,可真是够丰盛的。这一顿吃过之后,我才知道 那清雅的、乃花中君子的荷花,除了有很好的观赏价值之外,叶片、莲子、莲藕, 都可以入膳。郭姥爷手艺真不错,做了一个荷叶蒸鸡,一个莲子百合汤,一个鲜 藕片炒瘦肉。我们四人围在石榴树下的小石桌旁吃这顿饭。九九一勺一勺地喂给 正信吃,一勺饭、一勺菜、再来一勺汤,喂得特别细心,一点点都不会洒在外面。 在这正午的树阴下,对着荷塘里的红花绿叶,慢慢享用喷香的小米干饭,还 有荷叶鸡、鲜藕片炒瘦肉、莲子百合汤,不亦乐乎。 吃个肚儿胀,午后,我又爬到他们家书房的炕上,往那儿一躺,接着看那本 《三家巷》。看着看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时,九九又给我送上茶来。我喝了茶水,接着躺炕上看书,一直看 到太阳西下。晚饭不回姥爷家吃是不合适的。我那个比我大一岁的舅和那个比我 小一岁的姨,晚上从生产队收工回来,径直就跑来领我回家去。他们对我都特亲, 放假回来多少天都亲不够,不舍得我走了。我舅和我姨可没有我这么清闲,他们 都在读书,放假期间要参加劳动,挣半工分和四分之一工分。他们整个假期都要 跟大人们上山干活儿,只有晚上收工回来,才可以和我一起玩儿。从前我放假回 来,除了满街逛就是黏糊舅舅和姨,跟着他们上山,他们干活儿,我就满山跑着 玩儿。我们年龄差不多大,经常三人一起疯。 跟着舅舅、姨回家,我惦记着没看完的《三家巷》,郭姥爷就说拿回去看吧。 我乐不颠儿地抱上书,跟着舅和姨回自己家。 吃过晚饭,和舅舅、姨在炕上疯一阵,又跑到街上闹一阵,回来后,他们累 得不行,早早就睡下了。我便端了姥娘的小煤油灯到西边炕上接着看小说。姥娘 也过来,就着一个灯做她的针线。我读小说可以一口气读下来,不睡觉也行。姥 娘家的煤油灯什么时候熬干了油,我什么时候才咕咕哝哝地睡去。 发现了九九家的“新大陆”之后,我这个暑假可真是尽享了文化大餐。像大 人们上班一样准时,早晨我就去九九家书房,往炕上一躺,喝着茶水看书,中午 就在她家搭伙吃饭,晚上由舅舅、小姨领回家,躺到西间炕上继续看到深夜。 在九九家,上午有时我们就开读书会。我们坐在荷塘边儿,由我念某本诗集 或小说,正信和九九就坐在那里听。我念累了的时候,九九就念一阵。刘正信总 是听得那么认真,我和九九念书时,每念一个错字、别字,还有的成语被我们念 歪了,他都立刻一一纠正。我真的特佩服他! 他不愧是师范大学的学生,本该是 当老师的呢。 我当时真羡慕九九一家人。国家对残废军人很照顾,政治待遇和经济待遇都 有,使得他们三人的生活虽清贫,但也衣食无忧。生产队每到秋季都要分给他们 家新打的粮食,夏季的小麦收获后,我姥爷做主以双倍的分配量分给他们,即按 六人的量分给他们,让他们有足够的细粮吃。我姥爷曾说,无论缺着谁的白面, 也不能缺了荣誉军人的。 整个假期,我都是这样在日夜的读书中度过的。九九家的书房让我怀念了一 辈子。几十年以后,对那间有着大炕的书房,我的记忆是阵阵花香,淡淡茶香。 当回忆翻过,那种味道便扑面而来,便会立刻感受到,那是属于某年某月某日某 个片段的我自己……从花格窗里透进来的阳光,一缕缕如此俏皮地爬进来……茶 杯中的清茶飘逸着永久的香氛记忆。茶有味道,缕缕阳光似乎也有特别的味道… … 每天的午饭后,刘正信都要睡好几个小时。这段时间,我和九九就钻到后院 的一个房间里,那里面存放着许多许多的照片。我们便一张一张地翻着看。有九 九父母在北平的结婚照,他们当年多么漂亮啊! 还有九九从小到大的许多照片, 几乎每张都是这样傻傻地笑眯了眼。 刘正信的那些大学时代的照片,还有在朝鲜战场受伤前照得那些照片,都是 九九爸从于莺那里要回的,足足贴了三大相册。残废前的刘正信多么高大英俊啊 ! 九九特别喜欢他的这些照片,还说傻话:“如果我跟他上前线,美帝的飞机来 之前,我就拉他跑。我跑得快,敌机就追不上我们,他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我就可以天天跟着他这个美男子到处去恋爱,到处去拜天地,到处去入洞房,到 处去生小孩! ” 有的下午,我们看完照片,也出去遛遛。我们不管走到哪里,全村大狗小狗 都冲我们摇尾巴。有一次,我俩走到别的村,以为那里的狗也会对我们很热情很 友好,可是没想到,一进人家村,几只大狗一齐狂叫着追赶我们,令我们自己都 不敢相信的是,我们俩都爬上了一棵平常根本爬不上去的树权。 九九虽然弱智,但在父亲的严格教育下,算个账,数个钱什么的,从来不出 错。她家的残废金,她爸教会她如何精打细算地花。别以为她傻,谁也别想骗走 她的钱。 有的时候,她也被人耍笑。村子里有些妇女很无聊,会几个人一起堵住九九, 把我挤到人堆儿外面,而只围住她问:“九九,你男人怎么对你好? ”她就会傻 乎乎地说:“他用舌头舔我脸,还有身上。”她就伸出舌头舞动着,“这样,你 们看,就这样……”那些女人嘻笑着走开,九九还追着她们喊:“我俩还亲嘴儿 呢! ” 九九啊,就是分不出什么是善意的,什么是恶意的。只要人家是笑嘻嘻地问 她话,她都认为是善意的。只要别人骂她,扔石子打她,她会奋起反抗,从不掂 量是否势均力敌,而是奋不顾身地冲锋陷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