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早上,当我和九九醒来时,已是八点多钟了。 郭姥爷已做好了早饭,这顿早饭太丰富,像年夜饭一样。他大清早就炒了四 个热菜,拌了两个凉菜,六个菜一桌,在那个年月就算是最丰富的了。我不知道 他在弄这一桌饭菜时是什么心情。就要背井离乡的人,怎么不留恋温暖的家? 怎 么放心得下家里两个不健全的亲人哪! 而这一桌饭,四个人都没有吃好。 郭姥爷亲手为正信喂这顿饭,正信说早上不饿,吃了几口就难以下咽。九九 只是发呆,她爸给她夹了好些菜,她也吃不下。大家真正担心的是郭姥爷。他这 样一个年过半百的人,要去过流浪生活,有家不能归,不能同亲人相见,那是何 等残酷的现实啊! 郭姥爷说了,走出这个门去,他就是逃跑在外的坏人,他绝对 不连累任何人。那么,他肯定不会去我家找我姥爷,他根本不想连累我父母。天 下这么大,他要去哪里呢? 在外面他会不会生病? 会不会被人欺负? 钱花完了以 后会不会露宿街头? 唉,不知何年何月他能再回来,同我们一起在荷塘边晒太阳, 讲故事,给我们拉胡琴,给我们做好吃的,领我们排练他的话剧…… 这顿饭吃得太沉闷,几乎没怎么动那些丰盛的饭菜。到后来,大家都不说话。 于莺已经不在家里了。为了不让村里人看到她这个陌生人进村,郭姥爷在天 蒙蒙亮的时候就给她弄了早饭,她匆匆吃了一点,郭姥爷就把她送到村外的公路 上。一到公路,天就亮了,有车,有行人,于莺就叫郭姥爷快回家,她自己骑自 行车赶回县城去。 上午九点钟,郭姥爷要走了。他换下了平时总爱穿的干部中山装,上身穿了 青布褂,下身穿了灰布便裤,一身很普通的老百姓装束。他随身打了两包行李, 一包是被褥,一包是衣服。另外,他还收拾了一个小手提袋,是从北平带回来的, 里面装了洗漱用品和手电筒之类的生活用品。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郭姥爷临出家门时这样说道。他拿起行李背在背上, 依依不舍地环顾了屋里屋外的一切一切。 我看到他那依恋的眼光,体会到这个即将离家,不知去向何处的老人此时此 刻的悲怆与惆怅。外乡没有大宅内的荷塘风光,没有那荷塘边的温馨与快乐,没 有书房的惬意与茶香! 外乡也没有亲人的问寒问暖,全部都是陌生的、孤单的… … 那天,正信一定也要跟去公路边相送。九九早在生产队借了一辆独轮小推车, 练了十几天,正好还未还回去。她想学会推独轮车,好推着正信上山,去山中享 受微风轻拂,听鸟语花香、泉水淙淙。山中的小路太窄,大车上不去,只有独轮 手推车和马匹才可以载人载物进到山里。 九九已经学会推独轮车了。这天早晨,她把正信放在独轮车的右边筐里。为 了两边重量平衡,她把我抱进左边筐里,重量还不行,她就把她爸爸的两件行李 放到我怀里,由我抱着。她推起独轮车,走得还稳当。她爸爸只提一个手提袋跟 在独轮车后。 郭姥爷的离开,完全不像我姥爷离开时走得那么潇洒。郭姥爷一步一回头, 深情地望着身后渐渐远去的村庄。 等村庄不在视野之内,郭姥爷再也不回头望了。他开始嘱咐九九,应该什么 季节把粮食都搬到院子里晒晒,什么时候去领正信的残废金,家里冬季的衣服放 在哪个柜子里,以后他不在家九九不能离开正信跑远了……等等诸如此类的大事 小情.一遍又一遍地交待着。 正信坐在独轮车上,说:“爸,家里一切您都放心。您只要保重自己就好啦 ! 我俩在家中,一切都好办,您一人在外,万事都难哪! 您不管遇到什么困难, 一定要挺过来,您记着,我们时刻盼您回来。对九九,我一定做到像我昨天晚上 对您说的那样,您尽可放心! 我们俩是生生死死、不离不弃。我们俩在家好好的, 等您回来。您一定要回来,爸! ” 我们一起送他到乘长途公共汽车的地方了。分别在即,大家的心情都万分沉 重。郭姥爷离去后,就很难得到他的音信。那时候,村子里连电话都没有,写信 肯定不敢,被扣住了,那会更麻烦。 又是等车的这个路边,长满青草和野花。我仿佛又看到前年夏天我乘车离去 的那一幕,九九坐在地上大哭,哭得呼天抢地……呆会儿,这一幕肯定又会再次 上演。 果真,当郭姥爷背着行李刚上了长途公共汽车,九九“扑通”坐到了地上, 开始放声嚎哭。长途车渐渐远去,九九的恸哭如山洪暴发,整座山都在这哭声中 震颤、回响。 我想从独轮车上下来去安慰她,可我不敢动。那倒霉的独轮车必须要保持重 量平衡,如若我走开,车子失衡,就会向正信那边翻倒。 正信不能动,石头一样地伫在右边柳条筐里。 “九九,别哭了,郭姥爷一定会回来的! ”我只能在柳条筐里劝她。 “叫她哭哭吧。哭过了,她就会好的。”正信这样说。 那天上午,一直快到中午饭以后,九九才红肿着眼睛,推着我们回家。回家 的路上,三个人都默默无语。 第二天,该是教育局造反队来“请”郭璋的日子。上午九点钟,太阳把温暖 的光芒撒向碧绿的荷塘。还未到夏天,荷花尚未开放,只是满池的叶子苏醒过来, 正绿油油地飘浮于水面之上。 同往常一样,当太阳温暖的时候,九九把正信抱到荷塘前,放到藤椅中。正 信今天罩了洁白的棉布袍,十七枚军功章一排排地挂在胸前,在太阳下熠熠闪光。 九九端了小板凳,坐在正信身旁。他们两人,谁的脸上也没有笑容。 我心里也焦躁不安,坐在荷花池边的一块青石上。身边荷塘中绿叶,片片顶 着晶莹露珠,仿佛带来微风拂过面颊的缕缕清凉的轻柔气息,营造一片绿色的生 态意境,如同轻盈明媚的梦,在五月的阳光中弥漫。可是我的心情却好不起来, 像等待灾难降临似的,等待着那些不受欢迎的人。大门外每有人走过,我的心里 就是一阵紧张和害怕,好像人家来抓的不是郭璋而是我。 在上午十点半多一点,我们忐忑不安地等来了那些人。从县里来的人有三个, 由村里的造反头头郭宝宝和另两个造反派带领着,气势傲然地闯进大宅。 “这是郭璋的家吗? ”穿军绿上装的人问道。 “不,是残废军人刘正信的家! ”正信不慌不忙地答道。他非常镇静,神情 自若。 来的几个人开始一进门时没有注意椅子中这位男主人,循着声音望去,吓了 他们一大跳。不知他们是被正信的模样吓着,还是为他胸前那片军功章而惊诧。 他们面面相觑。郭宝宝和另两个本村人,在这之前肯定也没有看到过正信, 现在正骇得目瞪口呆,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去。 那个穿军绿上装的人,愣了片刻后,又问道:“这是上面提供的地址,说是 郭璋两年前因隐瞒资本家出身和海外关系被开除公职,回到老家……在这里居住 吗? ” “我说过,这是我的家。我岳父早就把这房子送给我——一个把热血和躯体 献给抗美援朝正义之战的军人,特等功臣、志愿军战斗英雄刘正信! ”‘正信的 这段话,显然让这些人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又沉默了片刻,那人继续问F 去。 “那么,我不管是谁的家,郭璋住在这里吗? ” “原先是住在这里。上个月就离开了这里,~t]JL 京找工作去了。” 那几个上面来的人看看郭宝宝他们,郭宝宝做出不知道的表情。 的确,平目郭璋从不走出大宅。大宅外的人也很少进来。 “到北京找工作? 骗谁呢? ” “他年轻的时候就在北京教学。” “上个月走的? 听到什么风声儿了吧? ” “什么风声儿? ” “有人给你们通风报信吧? ” “我们谁都不认识。我们夫妻俩靠国家养着。大门一关,过日子。 我们跟谁也不交往! “ 那个为首的人对其他人低声说:“过去看看,茅坑也要看一下。” 另两个人还有郭宝宝这伙人立刻分头去到前屋后院四处查看。 九九吓得紧紧偎在正信身边。按照正信事先嘱咐的,九九不用开口说话,由 正信一人对付他们。 他们里里外外都看了,没找到人,就又回到前院荷塘边。郭宝宝好像有所发 现地嚷嚷道:“妈的! 好多四旧! ”他所说的四旧,就是指古董柜里的那些古董 摆件、书柜里的老书以及墙上的字画等。从前他没有注意到这家“外来户”,所 以没有走进过大宅。 ‘’人走了? 在北京的什么地方? 我们可以派人去把他抓回来! “那个”军 绿上装“口气里已经带着威逼的意味,”你还是残废军人、战斗英雄呢! 应该忠 于党忠于人民,同资本家丈人划清界限,揭发他反党反人民的罪行才对! “ “明白。如果发现他有反党反人民的行为,我一定会检举揭发,绝不包庇! 我永远都站在党和人民的立场上。我的命都可以献给祖国和中国共产党! ” “那好,告诉我们郭璋在哪里? ” “在北京。具体住哪里,还没有信回来呢。我们这个村又不通电话。” “那好吧,我们相信你。我们先回去,如果一有郭璋的消息,你要报告我们, 不得隐瞒不报,欺骗党和人民! 我们也会安排村里革命群众监督你们! 我们还会 来的! ” 一群人离开大宅。我高兴地从池塘边蹦下来,欢呼着“呜啦——呜啦”,苏 联十月革命胜利的欢呼声未落,郭宝宝旋即又带另两个本村造反派杀了个回马枪 ! 他们进来后瞪了我一眼,没敢冲我犯横! 他们的爹妈都曾经不止一次地好粥好 饭地招待过我,他们家的炕我也爬上去玩过。他们还是不太敢惹我。 郭宝宝照直走向正信和九九,那两个年轻人紧跟在他身边。 “我们刚知道郭璋是资本家成分。那么,他女儿就是资本家后代,就必须接 受无产阶级的批判和教育。郭九九,跟我们去大队部! ,,郭宝宝上前就想拉九 九,吓得九九紧紧抱住正信,”嗷嗷“大叫。 “住手! 放肆! ”正信大喝一声,吓得郭宝宝手僵在半空。 “她是资本家的崽子! ” “胡说! 她是我老婆! 是残废军人的家属! 她现在姓‘荣誉,! 你们谁敢动 她! ” 郭宝宝很不甘心:“你是英雄,你是残废军人! 她是资本家的崽子,隐藏在 你身边,是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可以对你进行阶级报复! 你不要被她迷惑,她会 对你下毒手的! 两个阶级的分子,就是两根藤上的瓜,你们怎么能在同一个屋檐 下呢? ” “哈哈哈哈——”正信爆发一阵大笑,笑罢,他非常郑重地说,“你们给我 听好。九九是我身边的定时炸弹? 纯粹是胡说八道! 你们跟我是同一个阶级,为 什么你们不每天给我擦屎擦尿,给我喂饭喂水,给我洗身,侍候我的一切起居? 九九她干了十几年,她对我的感情最深,对我的照顾无微不至。她把最好的饭菜 做给我吃,她自己不舍得吃。我生病住院,她守在病床前,一步也不肯离开。十 几年来,我没吃过一顿凉饭喝过一口凉水,我的身上没有一刻泡过屎尿,皮肤没 有一次发炎长疮! 她没有阶级感情,她能做到这么精细吗? 她的头脑虽然不够聪 明,但她全部的心思和能力都倾注在我的身上! 她不是什么我身边的定时炸弹! 她是我身边一刻也不能离开的最亲最亲的亲人! 她是我的眼睛,她是我的双手, 她是我的腿脚! 你们要对一个革命家庭动粗吗? 我绝对不允许你们动一下我的眼 睛、我的手和我的腿脚! 我告诉你们! 你们必须要尊重她! 她是响当当的荣誉军 人家属! 我们早已是一根藤上瓜了。我们夫妻俩呀,这一辈子就在一起啦! 生, 在一个屋檐下;死,同入一个墓穴中! ” 正信的这段话彻底把郭宝宝镇住了! 他们愣在那里,不敢去拉九九。估计他 们是想把九九充实到被游街批斗的队伍中去。 “我念你们年轻,不和你们计较。你们赶快离开吧。如果以后你们再敢打我 老婆的歪主意,我立刻报告县里,会有人来处理你们的! ” 郭宝宝他们终于没敢放肆,嘟哝了一句:“我看她是装傻! 她可真算找了一 个大红保护伞! 走! ” 郭宝宝他们走了。正信的气势压倒了他们,估计他们再也不敢来拉九九。正 信的话也深深地感动了九九,她抱住正信大哭。他们夫妻俩的头靠在一起,两个 人的脸摩擦着,涕泪流到了一起,让人看了很是感动。几十年以后,我还经常忆 起他们这两个不健全的人,在患难相依中表达出的浓浓爱意,显示出格外古典的 神圣,透着格外诗意的伤感。 爱,不是强健男人的专利,也不是聪明女人的专利。残废男人和弱智女人, 有他们自己的爱! 而且爱得甚至比健全人更踏实更真实! 郭姥爷走了。大宅里再 也看不到他在书房里泡茶、读书,在厨房里炒菜炖汤,在后院浇菜浇花,在荷塘 边拉二胡拉京胡,在石榴树、垂柳树、竹林清扫落叶的亲切身影。 郭姥爷走到哪里去了呢? 外面的风雨中他去哪里躲避? 一连好几天,九九是 白天哭夜里哭,哭得痛痛彻彻。正信安慰她不行,我安慰她也无济于事。她在夜 里会突然精神不能控制,大喊大叫说看见爸爸被人追着打,或者是病倒了在大街 上爬,有时候还喊叫说爸爸死了! 这样下去,九九有可能完全疯了。正信教给我 拉九九上山玩,要想办法逗她开心。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分散她离开父 亲的痛苦和忧虑,而我自己也被她搞得郁闷起来。正信唉声叹气,说艾莉呀,怎 么整天也听不到你出点声音啊! 终于,有一天晚上,刚刚进入夏季的山区,突然 风起云涌,天际浓云密布,山中暴雨将至,雷声隆隆震荡群峰,发出沉浑的低吟。 这天晚上,正信叫我们俩上炕坐好,我们俩一边一个紧靠在他身边,雷电暴 雨到来之前的恐惧便消失了。这时我才深深地感到,姥爷离去了,郭姥爷也离去 了,剩下正信,这个面目全非、身体残缺的曾经伟岸、英气勃勃的高大男人,是 这个家,是九九唯一可以依靠的“大山”啦! “艾莉也不是外人,这么小就经历 这样许多事情,也是个懂事的小大人。九九,我今天就把实情给你们说了吧。但 是有一点,你们可干万不能跟任何人讲! 叫外人知道了,大家都更遭殃啦! ”正 信严肃地对我们说。他是要宣布一件秘密了。 九九立刻止住了哭泣,抹着眼泪连声起誓说:“打死也不跟外人说! 说了, 不得好死! ” 正信说:“说了,对爸爸不利! ” 九九说:“那我就更不说了! ” 我也赶忙保证:“对! 打死也不说,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说! ” 正信很信任我们,就开始向我们叙述。 “我对你们说了吧,我知道他去了哪里。九九,告诉你是为了让你的心情好 起来。本来爸爸是不让我对你说出他的秘密的,怕别人套你诈你。那天晚上,爸 爸同我谈了一夜。他讲了他在解放前,在北平教书时,曾秘密地帮助过我们地下 党,就是他话剧里写的那个牺牲在日本特务枪口下的共产党员。他说那位地下党 员在被捕时悄悄委托他一件事,是一件很重要的任务,他一直没有完成。这次, 他要趁这个出走机会去北京,寻找昔日同那位地下党联络的同志。爸爸见过他, 去过他开的掩护公司送过信。爸爸要下决心找到这位领导,估计他现在的职务已 经很高。” 啊! 我和九九一下子兴奋起来。那年月,我们最佩服像正信这样英勇杀敌的 战场英雄,也最崇拜那些战斗在敌人心脏的孤胆英雄、地下尖兵,被他们那种充 满神秘,充满刺激的英雄主义色彩所感染,所鼓舞。那些传奇的故事,曾经给了 我少年的心多少遐想与幻想啊! 我在看了《永不消逝的电波》这部革命电影之后, 经常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在去食堂打水打饭的路上,展开幻想的翅膀,想象着自 己就是当年的另一个地下党,穿着旗袍和高跟鞋,烫着卷发涂着口红,躲在阁楼 里向党中央发出情报,电波的“嘀答,嘀嘀答,嘀嘀嘀答答——” 的清脆而欢快的声音划破了黎明前夜空的静寂。突然,敌人包围了阁楼,接 下来应该是敌人的无数个枪口和刺刀对准了我,我就像电影中李侠那样昂首挺胸, 大义凛然地迎着敌人的刺刀走去。而我却不这样想,我为自己设计的情节是,当 敌人包围了阁楼时,我沉着地向党中央发完最后一个密电码,然后抄起一件说不 上是何种尖端武器,冲出阁楼,一下子撂倒敌人二百多! 人生就是这样富有戏剧 色彩,有什么样的梦,恰好就会有什么样的真实情节。在我不足十五周岁的时候, 我的人生第一门职业就是做报务员,领到的第一件神奇“武器”就是一副耳机和 一个电键。从此我放飞了自己的梦想,十三年遨游电波之中,挥洒尽我与生俱来 的机敏,获得了跟随终生的右手中指畸形和极度的嗜茶嗜咖啡癖! 手指畸形是握 电键柄握出来的,茶叶与咖啡是值夜班的清醒剂。后来在夜晚写作与翻译时,茶 与咖啡可以给我一夜的兴奋。 郭姥爷也参加过我党的地下斗争! 这让我对他肃然起敬! 我祈盼他找到那位 大领导,他会为郭姥爷证明,证明他是思想先进的爱国知识分子! 九九也绽开了 笑脸。她显然为她的爸爸自豪。过了一会儿,她又担心地问正信:“若是他找不 到那个大领导怎么办? 他的钱花光了怎么办? ” “这个不用担心。我们俩合计过,这场运动肯定有结束的一天,老这样下去, 国家怎么发展? 不过,三年两年不可能结束。爸爸带了足够的钱和粮票,我让他 把家里所有的钱和粮票都带去了。他还带了妈妈的遗物,一副价值连城的翡翠镯 子,还有一些值钱的首饰。万一找不到人,他就会设法先去香港,从那里去美国 找爷爷奶奶大伯二伯三伯他们。如果那样,我们还用替他担心吗? 家里有很多人 可以关照他! 等形势不乱了,国家和人民安安稳稳的时候,他就立刻坐飞机回到 我们身边! ” “真的?!”九九站起来,在炕上跳起来,高兴地大笑大闹。我也站起来,两 人在炕上跳。正信说:“哎哟,哎哟,你们俩把炕跺塌了啊! 快坐下来,快坐下 来。我们不是一起读过一本书吗,书里说‘上帝总是在关上一扇窗户的时候,又 把另一扇窗户打开’,不是吗? 爸爸不能在家里陪我们了,可他走出去,未必不 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呢! 所以呀,我们还要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好好活着, 等他回来,我们一家人团聚。九九,你尽管欢欢喜喜地,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有 我在,看谁敢伤害你! 我就不信了,这个世界上你斗我,我斗你的正起劲儿,收 音机里天天播,我还没听见谁把残废军人、战斗英雄抬出去游街批斗呢! 也没听 见把他们的家属拉出去斗! 即使别的省、市、县有这种事情发生,咱们胶东半岛 这个地场不会有这种恶行! 我坚信不疑! 明天,你们俩上山玩玩,散散心,跑一 跑去吧! ’‘这一夜,我们可真睡得酣畅! 伴着雷雨声。 第二天早饭后,正信说:“你们先出去转转吧,昨夜下雨,今天还阴着呢, 我不出去晒太阳了,我得听新闻广播。” 我和九九洗好碗筷,拉着手出门儿。谁想到,我们一走出去,一群淘气男孩 朝着我们就扔石头,还大喊着:“打呀! 打资本家的臭闺女! 臭彪子熳! 老资本 家跑了,打小资本家! 打! 打啊! ” 石块像雨点一样地密集,大概有十几个男孩在抛石头。九九“嗷嗷”大叫, 顶着石块就要冲过去追他们。我怕她吃亏,万一被石块打破脑袋可就惨了! 我一 把抱住她,死命地把她拖回宅院,随手关上了大门。一些石块飞到门扇上,“嘭 嘭”作响。 正信在炕上大声问:“出什么事啦?!” 九九还在“嗷嗷”大叫,气得呼哧乱喘。我向屋里喊着:“敌人的炮火太猛 ! 我们冒着枪林弹雨……撤……撤回来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