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这个电话,三个人都听得真真切切。 令人意外、兴奋的是,一个已经死去了几十年的人忽然间活了回来! 令我深 感意外和尬尴的是,我千里万里赶了来带给他们的那笔巨额遗产,在让他们激动 了半夜,兴奋了半夜,憧憬了半夜之后,天一亮,没了。化为泡影。 这真是个天大的玩笑。就好像愚人节这一天着实把小海和美萍愚弄了一把。 更令我想不到的是,这两个年轻人对这突然变化的反应。 他们首先为姥爷还活着激动不已。 要知道他们与这个姥爷从未谋面,从未受过老人家的半点宠爱。听到财宝不 属于姥爷,小海马上表态:“一定为姥爷保存好这批古董。姥爷一定是为好朋友 保管的东西,如果出了差错,叫姥爷怎么向人家交待? 又怎么好做人呢? ” 他们夫妻俩对失去这三百九十万的财产表现得无所谓。他们继续张罗着陪我 游览千年古寺,热情丝毫未减。 我们继续前行。我叫小海联系顺路军车回拉萨,从那里乘飞机回去。他答应 着,说一定可以联系到车。小海并要求我得到他姥爷的具体联络方式,就打电话 告诉他。我对小海和美萍说,如果姥爷知道在这个世上还有你们这样好的后人, 不知该多高兴多幸福呢! 生活中隐藏着无数个人间的未知,今天这里明天那里, 或吉或凶难卜,或放浪四海,或杖行天涯,起起落落,曲曲折折,生命亦轻亦重, 生生死死充满无数悬念无数梦幻! 一场场诀别与重逢,一次次伤感与欢愉,自彼 岸至此岸,自人间至天堂。 已进入那个只有二百多藏民居住的小自然村科迦村了。我们三人下马步行, 路边有很好看的野花,美萍欢叫着就去采摘,长发在风中翩然飘动。小海看着她 快乐地跑去,脸上挂着幸福而甜蜜的笑容,大姑娘一样地温顺。 在这明媚的七月天,在高原看云淡风轻。我深信她的快乐和他的幸福。她是 因他而快乐。他是因她而幸福。他们不再需要其它,拥有快乐和幸福足矣! 想到 这里,我心中顿时释然。 没有巨额财产,他们依旧是快乐幸福的。 蓦然抬头,朝阳已把科迦寺映得绯红。她不像内地的许多寺庙那么气派,只 是那么一排几间白墙嵌着深色长方形木格窗的大平房。她在这里沐风栉雨已经一 千多年了。 科迦寺位居中国、印度、尼泊尔边境,得到三国信徒的共同信奉,今日亦成 为中外旅游者的天堂。 走进去,后面还有寺院,内有十几名僧人。小海经常陪来检查工作的首长和 机关干部们参观这里,便给我当起了讲解员。他说这座古寺在“文革”期间曾被 用做牛圈,所幸寺院整体建筑未遭破坏,许多现在展出的文物也得以保存。那得 归功于一个叫巴桑的传奇僧人。“文革”初起时,巴桑害怕寺中珍宝被毁,便卷 上十余件文物逃入尼泊尔境内务农求生。在尼泊尔他的日子苦得很,即使穷得衣 不遮体、食不果腹,他也不曾变卖那十几件文物。其实,当时他只要拿出一件珍 贵文物,就可以换来大房子小汽车,就可以成为富翁。巴桑一直在尼泊尔乡村苦 熬了十六年,闻知西藏落实了宗教政策,政府保护寺庙并且准许重新开放,他才 携宝归来,让神佛们重新各安其位。 1997年国家又拨了一笔款用于维修千年古寺,并添置了全套大藏经。 走在这座古老的寺庙里,居然在一堆卡垫中发现了一张“大清同治元年”织 造的宝贝,我惊叹她的悠久历史。还有更珍奇的呢! 在措钦殿中,济公和尚的塑 像悬在空中,还悬挂了许多虎狼猛兽栩栩如生的巨大标本。我惊诧,这些庞然大 物如何被安放进殿堂内的,是佛的意志和神力吗? 僧人们无人能回答。这是一个 没人能破解的谜。 出得寺庙,走在天界雪山环绕的山坡上,旁边是米粮之乡科迦村,住着世世 代代在这里辛勤耕耘、善良淳朴、温和好客的科迦人。从十公里处络绎不绝地走 来尼泊尔人。 已是正午时分,阳光十分明亮,和着远远袭来的风,我停住脚步,一下子沉 浸在与这圣地的对视中,竟忘了自己的存在,觉得自己太过渺小。 面对圣地,一种肃穆、恭敬的感觉油然而生,不由得不满怀虔诚以心灵朝拜。 思想人间有着无尽的烦恼,悲伤和忧愁,它们像一道道无形的墙阻隔着人们的心 灵,然而人间自有真情在,心底无私天地宽,又怎不可以抛开烦恼坦荡情怀纯洁 心灵呢? 离开边境小站是在晚上,因为正好有通信车回拉萨,我急着回山东,就 搭这辆通信车走了。 小海和美萍恋恋不舍地送我。临别时,我永远忘不了美萍那双闪射着真诚光 芒的亮眼睛,会让你对着它们忘记了星空的美丽。汽车开出很远,他们夫妻俩依 旧站在路边向这边挥着手。 望着他们年轻活力的身影,我自己忽然涌起瞬间的苍老感,这样的感受令我 有些微微的沮丧。于是,我赶快离开。在那个小院落,还有两个年轻人的身影在 我回望的目光里消失的最后一瞬,我心中又忽然生出一些怅然。那是新结识了最 投缘的朋友而又匆匆与之分别的怅然。 飞机一降落在流亭机场,崔书记带着开桑塔纳的司机小郭已等在机场出口处。 坐上大队那辆二手桑塔纳,我们直沿高速公路开回市区.去保安公司办了个延长 保管期限的合同。之后,我们便驱车去第一干休所,去于莺的家里见她去。 汽车向近郊的第一千休所驶去。这是当地风光最美气候最宜人的山水宝地, 沿山坡河流建有许多疗养院和高级干部离休所。 胶东半岛的七月是最美丽的,以山水雄、奇、幽、秀著称。汽车盘山忽上忽 下,一路干岭万壑,万木葱茏,山花烂漫,飞瀑如练,泉水淙淙,岩洞处处…… 真是一步一景,变幻无穷。一回到家乡的山水,浑身上下所有的毛孔都贪婪地张 开来,我仿佛感觉无比兴奋又无限放松。时时会有那种期盼在阳光初升的上午, 搬把藤椅坐到荷塘边,晒着太阳捧着一本书,困了,头一歪就眯一觉儿。 想起那片荷塘,就想起九九和正信还有郭姥爷。白驹过隙,倏忽已经四十年 了。真是看透人生聚散无常啊! 那荷塘的主人,那自在的生活,都变成了永远的 记忆收藏。 汽车已开进别墅区,路边已散落着围墙爬满绿色攀藤植物的楼院。 此路继续随山势延伸,越往里走两旁掩映在青藤和花蔓之中的小楼越密集, 几乎座座排列。这些小楼大都是严肃的灰色或老派的土黄色,像是80年代所修, 至今家家都保留着那种白色的木质百叶窗,偶有一两家换上了宽大明亮的塑钢窗, 里面垂着镭射效果的七彩纱帘,如梦如幻。 车子在一座台地花园楼房前停下,有些锈斑的门牌号上可以辨出“17号”楼。 这就是于莺的家。崔支书在市里开会时,曾听人说过,于莺的丈夫是一位资格很 老的地市级领导,离休后被安置在这片山中别墅中最好的房子里,可惜只安度了 两年离休后的赋闲生活,老干部就患旰癌去世了。 崔支书上前按响门铃,很快,一个小保姆模样的姑娘出来开了大门。我们事 先已电话联系过,所以小姑娘热情地领我们进楼去。院子很大,满园的果树、花 草、青菜,碧绿的草坪,草坪上放着两把休息椅和一张小木桌,铺着格子布,上 面摊开着一本书和一摞报纸,一把茶壶和几只扣在瓷盘中的彩瓷茶碗。一条鹅卵 石小路穿过草坪通向楼门。整个院子阳光充足,绿意盎然,美丽宁静。 楼门开了,一位布衣布裤,着浅米色麻布夏服,头发银白盘在脑后,身板笔 直硬朗,面色白静的高贵老妇人迎了出来。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就是当年连夜 到郭庄大宅给郭璋姥爷报信的漂亮女人于莺。 如今她苍老了许多,应该是七十多岁的老妇人了。可她保养得分明不错,风 韵犹存,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十多岁。 她笑容满面,完全是一个慈祥的老奶奶形象。她现在的端庄、慈祥,还有她 在那个夏夜只身冒险来郭庄时的漂亮、文静,使我早已抹煞了心中对她五十年前 抛弃恋人刘正信的坏印象。其实,我早在三十八年前的那个夏夜就已经完完全全 谅解她了。在三十八年之后的今天再见到她,竟然心生几分亲切感。 她慈爱地拉着我的手,直感叹道:“艾莉啊,快四十年没见了,你也从小姑 娘长成中年人啦! 真快啊! 这一闪就是几十年过去啦! 见到你真高兴! ” 我握着她已经干枯的细手,问候着她,心里激动着却也感慨着岁月的无情。 她接到电话后已经为我们准备了泡好的龙井茶,干净利落的小阿姨正提着茶 壶往每一个杯子里倒茶,一阵阵茶香立刻弥漫了整个大客厅。 于莺先领我们参观她的家。这座别墅楼,原来是建于50年代,楼房高三层, 坚固,结构良好。房子前部是大客厅,宽敞,高高的天花板上吊着四盏旧式吊灯, 因为面积太大。美中不足的是,偌大一个客厅,摆了最大型号的沙发和几十盆绿 色植物后还显空荡的房间,却只有两扇朝阳的窄窗户。 客厅有一座小后门,竟通向一个神秘的后花园。后花园是狭长的一条,稀疏 的几棵花树缺乏照料地乱长着,地上长满了杂草,匍匐到淡褐色的后院墙处。杂 花杂草之间隐约可见一条红砖砌的小径。在这一切之上是湛蓝的天空。在回身进 客厅时,我眼光一扫,发现墙根处并排放着一溜七八个大瓷缸。于莺说,那是些 腌菜的大缸。她的丈夫是东北人,爱吃泡菜,带得全家都离不了泡菜。所以,以 往家里人齐全时,每年他们都要做这么几大缸的泡菜供全家享用。 “唉,现在那些缸都空了。这个大房子里就我和小阿姨两个人住,腌半缸泡 菜都吃不动呢。”她说话的语调有些凄楚。 这座楼上上下下十几个房间,除了书房和两个杂物间,其他房间里都曾住过 人,房内有床有柜,墙上有油画有相框。每一幅油画都很唯美很古典,色调多沉 暗,发思古之幽情。那大小相框中男孩女孩的黑白相片,折射着暖暖的思念,一 张一张,在墙上连成一片。 这么大一座房只有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居住,到了夜晚,外面山林寂静,楼内 空旷无声,一定挺骇人的! 我不免联想到那些欧洲18世纪发生各种案件和危情的 恐怖古堡,而于莺仿佛是一个在夜间穿着黑衣飘着白发荡来荡去形影相吊的幽灵。 好在是白天来此造访。坐回到大客厅里,绿色植物包围四周,有阳光一缕缕 地照进,植物便贪婪地收集这些温暖,变为自己的活力营养和生存保障。抬头看, 才发现这大厅里不仅植物繁茂,而墙上也十分热闹。国画油画字幅相框中国结之 类的饰物杂乱无章毫不讲究地挂满四壁,却无意间造就了一派大俗大雅、活色生 香的生活氛围。眼光随便落在哪一处,哪一处都很值得欣赏。目光所到之处没有 空白,没有荒芜。 喝过茶之后,崔支书说把我送到地方他就回去了,大队还有许多事等他回去 处理,我离开时,干休所有车可以送我,叫我在这里休闲几日,于莺更是热情挽 留。 送走了崔支书,我跟于莺阿姨坐到前花园的木椅上,在吃午饭前的两小时里, 她向我叙说了郭璋这几十年的生活是怎样的,他是什么时间突然冒出来,又是什 么时间离去,在国外又遭遇了什么,故事也是曲折离奇,听后令人阵阵心酸痛楚。 原来,在那个夏夜于莺赶来大宅报信,因夜深,郭璋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城, 留她在大宅里宿了一夜。那一夜,睡前她见了刘正信一面,没敢出声,悄悄看了 那么几眼。那一夜她都未曾合眼。看到正信被照顾得那么好,她更加为自己十几 年前的不负责任的那场逃避感到羞愧难当,良心受到自责的煎熬。 她半夜坐起来,拉亮了灯,一边想心事一边环顾干净整洁的屋子。 她住的这间房子是后院最好的一个套间,她睡在外边,里面是农家做储物间 的小套房。一睡下时,她就嗅到屋里有阵阵芬芳的香气在荡漾。 她开始以为是细心的九九为她要住这里而点过的香,后来突然觉着这香气是 从里面房间飘过来的。 她起身下地,走到小套间那儿,推门进去,灯绳正好挂在门边,拉亮灯,惊 讶地发现里面尽是稀奇古怪的东西。地上整齐码放着几百个,不,几千个也有可 能,反正数不清的各式小盒子,有圆形的、方形的、长方形的、椭圆形的,甚至 还有八角形和三角形的。盒的外观都很美丽,五光十色,花卉图案、动物图案、 仕女图案、娃娃头像,蓝天海洋、百鸟朝凤……质地有绸缎的、纸壳的、绢纱的、 木刻的。 阵阵香气,奇特的香气,糅合了茉莉香、玫瑰香、桃李香、艾蒿香等等多种 香味,就是从这半屋子的盒子堆里散发出来的。 于莺俯身过去察看。天哪! 这东西全部是用完的和尚未开盒的爽身粉盒! 她 的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在那样生活质量并不高的年月,好多人家里即使在酷暑 天里大人孩子身上生了痱子都不舍得花钱买的高级爽身粉,他们竟然买了这么多, 用了这么多,而且一定是为了不使正信生褥疮生痱子才用的! 细心爱干净的九九 不舍得扔掉这些漂亮而不断散发香气的盒子,就把它们当宝贝收藏在这间套房里。 十几年啊,正信那半截无知觉的身体,是被香粉每日泡爽的啊! 这些粉能拉一汽 车,得超过一吨哪! 小盒子对面有一长条木几案,上面摆得又是一溜儿鼓状的纸 缸,一共十二个。胶东农村的妇女用硬纸壳和布壳糊这样的纸缸,很厚很结实, 外边用花纸糊很美观,有盖子扣住,里面一般装米面油果什么的。 于莺先揭开一只缸的盖子,发现里面是头麸面,即现今那种最细最白的富强 粉,上面有一张白纸,白纸上有一行娟秀的毛笔小楷:正信口粮一一饺子粉。于 莺又连续看了其它的纸缸,基本都是“正信口粮——今秋新豆面”、“正信口粮 ——熬粥小米”、“正信口粮——黏谷子面”、“正信口粮——南方大米面”… …那时北方山区不产大米,这样的南方米粉要到城里花高价才能买到! 只有两个 纸缸里是粗黑的面粉,上有纸条:爸爸九九的三合面;另一张是:爸爸九九的玉 米面,生虫,晒过。有智障的九九是怕自己糊涂时搞错,吃掉了正信的精品粮或 是把差的杂粮给正信误食了,才用这些条子来提醒自己的。 在墙边有一只大木柜,有一人多高,是老式红木镶铜钉铜锁的那种。于莺打 开柜门一看,里面叠放着一摞一摞散发着皂香和淡淡食醋味的干净尿布,摸上去 软软的,抖开几片,看不到上面有残留的污迹斑点。在柜子下格,整齐地放着十 几个醋瓶,醋液中浸泡着一些榆钱叶儿大小的黄色叶子,但却不是榆树叶,是一 种于莺从未见过的树叶或是草叶。 听于莺讲到这儿,我恍然想起,怪不得在九九死去之后的日子里,没有任何 人能洗净那些脏臭的污秽垫布,没有任何人能使出什么招数不让正信的身体生痱 子长疮出脓水,没有任何巧妇能做出让正信可口的饭菜! 发现这一切的于莺,那 夜心潮如翻江倒海,泪水如山泉喷涌不止,心里更加痛恨自己,更加钦佩这父女 俩的善良与崇高。天一亮,郭璋像慈父般为她端来冲好的奶粉,一小盘桃酥点心, 催她吃饱了快些回城里,别叫什么人看见告发了。那可是个群众专政人人管事儿 的年月。 于莺边抽泣边吃了点东西,郭璋还一个劲儿地安慰她。 临出门时,于莺再三请郭璋遇到难事就设法跟她联系,她可以暗中帮郭璋, 也可以暗中帮九九,都被郭璋拒绝了。郭璋说,他走出去以后会有办法的,谁也 不连累,不会冻死饿死在街头的,并说:“你有家,还要管丈夫,管几个孩子, 这边你不用挂记,我对九九很放心,只要她活得好好的,正信不会遭一点罪! 我 对我女儿很放心。你不用管了,快走吧。天马上就亮啦! 我送你出村上公路。” 于莺那天骑上自行车,一口气蹬回城里,躲回她在学校的宿舍里,又累又紧 张,躺倒一天没有出门。两天后她去办公室,听同事说教育局在调查郭璋的去处, 并怀疑革命队伍内部有人给郭璋通风报信,所以叫他跑了。人们在她面前说,她 吓得心通通地跳,但实际上谁也没有怀疑她。她做贼心虚似的跑回家,躲起来, 想来想去,突然想到应该去找到郭璋,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流浪到哪里去呢? 她骑上自行车,毫无目标地满大街疯跑,希望能在县城附近找到他。跑了两三天, 没有发现郭璋的踪迹。晚上时,她睡不着仔细一想,觉着自己太蠢了。郭璋怎么 敢在县城一带转悠呢? 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于是,她又开始偷偷坐车去附近城镇 打听寻找郭璋的下落。她经常请病假不上班,在那个许多人逃避许多人疯狂闹腾 的年月,没有人注意她一周上几天班。 又是几个月的寻找,仍然毫无所获。于莺失望了,心想,郭璋一定是找到了 居所,暂时不愁生存。她在心里企盼着,但愿他遇上困难后能来找自己。只要他 一出现,就把他留下,送到娘家藏身。于莺娘家在烟台市郊,房子比较宽敞,父 母又都是教书的,完全可以容得下郭璋这么诚实和善的人。 她一直担心着,等待着,总想能帮助郭璋,一直等到学校传开郭璋死于广东 车祸的噩耗。她心里难过极了,又开始自责自己,怀疑是否自己害了郭璋,如果 当年自己不去报信,劝他逃走,说不定他不会死在外面。他可能挺得过学习班的 批斗和体罚,那总比流落异乡死于车祸的好。 几年中,于莺一直受着良心的折磨。她经常偷偷地在夜里摸进郭庄,在大宅 附近转来转去,向老乡打听九九和正信的生活情况,知道他们过得挺好,就放心 地回城里去了。 一直到1975年那个火辣辣无雨的夏季,她有天夜里进村,却发现大宅里没有 一点灯光,死气沉沉,门窗紧闭,好像屋里的主人不复存在了。 她终于打听到九九死去,正信被送去荣军院的坏消息。她在暗夜中跑上公路, 丢下自行车,坐在黑漆漆的公路边放声大哭了一阵子,便爬起来,连夜骑自行车 往城里返。天亮之后,她回城找到了荣军院。 正信在那里的状况让她更加痛苦。 正信已经苍老得更加可怕,半截身子已萎缩得惨不忍睹,每天靠在轮椅中, 不说不笑,有气无力,从早到晚沉默,好多人都以为他除了肢体严重残缺、双目 失明,并且又聋又哑,没有零件是好的,只剩下鼻子喘气,嘴巴喝水吃饭。 于莺鼓足勇气上前去与正信相认了。她向他忏悔了自己许多年来内心所受的 折磨,还有不可磨灭的对他的思念与挂牵。她向他哭诉了这一切。正信听着,也 失声痛哭,反复说着“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希望你和孩子过得好”这句话。 于莺决定这次一定接正信回自己家,决定照顾他的余生。正信坚决的拒绝, 并要于莺答应他,在他死后把他的骨灰送到九九身边,把他们夫妻合葬。他一定 要于莺亲口答应他。 之后于莺母女就轮流去荣军院照顾和陪伴正信。但终也没留住正信,一天夜 里,正信离开了这个世界。 清晨护士们发现他死去时,她们靠近他的床前,看到他很安详地睡去。 他去与九九相伴了。他们将在一起长眠。 于莺忍住巨大的痛苦,带着女儿援朝办完了正信的后事。 在一个细雪铺满山间的银色冬日,娘儿俩把正信的骨灰捧回郭庄山里,在崔 支书等人的帮助下,葬入了九九的墓穴中。 回忆到这段伤心的往事,于莺阿姨忽然一阵脸色苍白,双手不停地抖动,声 音微弱地喊了一声:“秋儿,拿药来。”喊声虽弱,小阿姨秋儿却听到了,从楼 内闪身跑出,边跑边已拧开了小药瓶的盖,数出几粒小药丸迅速塞到于莺阿姨的 嘴里。我紧张得一阵手足无措。秋儿说,阿姨心脏不太好,服了药,扶她去躺一 会儿就会好。 我望着这位七十多岁体弱的老妇人被搀扶进楼门,那白发闪闪地隐去了,眼 泪不知不觉地流出了我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