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秋儿安置于莺阿姨躺下后,就过来招呼我到客厅坐,又给我上了点茶,洗了 一盘“血桃”,是胶东半岛最甜最软硬适中的桃子,在北京三十多年从未吃到过 这种桃子。北京只有家乡的阳梨,北京人和其它地方的人不甚喜欢,因为它的样 子有些疤疤拉拉,而现代人吃东西往往也像选恋人选衣服一样只注重外表的光鲜。 其实产于胶东半岛的莱阳梨是皮糙肉细,香甜脆口有之,面软密齿有之,是其它 任何单一品种的梨所无法比拟的美味梨。反正我这个生活在北京几十年的胶东人, 顽固不化地只对烟台苹果莱阳梨情有独钟。这些年又有了半岛大樱桃、小香瓜之 类的水果在北京市场热销,我曾去采访过的胶东部队单位,同那里的领导成为好 战友好朋友,一有车来,他们就给我带来大樱桃苹果什么的,我分送给大家尝, 人人都夸赞说从未尝到过有哪种樱桃能赛过你们胶东的大樱桃,个儿大如小杏, 甜蜜蜜里透着点酸! 有“血桃”诱惑,我就根本不想吃午饭,这种桃一口气吃上 十个八个就饱了。于莺阿姨毕竟是七十多岁同我母亲年龄相仿的老人,应该让她 好好睡个午觉,伤心的事慢慢再聊,等她精神体力都好一些时再说。 我掰了“血桃”吃,老家人吃“血桃”都是掰成两半来吃,我也是打小养成 的习惯。秋儿给我打开电视,怕我寂寞,然后就去厨房忙活。 电视里正播放歌会实况,我喜欢音乐与戏剧,任何流派的中外音乐和任何地 区的戏剧都喜欢,从不排斥哪一种,各有各的风味儿。现代流行曲正在进行中, 舞台造势神奇而充满着缤纷的迷眩。六首歌曲的微醺恰似六段不同的恋爱故事, 恣意得狠。《算你狠》的浪漫绝对够味儿也够狠,当然也只有如此嗓音才可以在 表达被爱捉弄的伤痛时透出格外诗意的伤感。 我把电视音量调低,既怕吵醒老人又盼她快些休息好,再继续那个没有结局 的故事。郭璋这个被取消了户口的亡者,是如何活过来的? 是压根儿公安局就搞 错了? 他这些年,整整三十六年啊,他在哪里生活? 难道他就没有回过一次老家 看望自己的爱女爱婿? 他是怎样同于莺联系上的? 既然他能够同于莺联络上,那 他为什么不同九九夫妻联络? 他一定早知道九九夫妻在1975年的夏季和冬季相继 死去……还有,从他家挖出来的那批古董到底是为什么人保存的? 这么一大笔财 产,人家为什么五十多年都没有来找过? 件件同治年间康熙年间的宝贝,如同被 遗留在隔世的梦里。 我突然脑子闪出一大串猜测,比耳边的音符跳动还快。财宝的主人是旧社会 的资本家? 地主? 国民党大官儿? 郭璋是解放前带着这批财宝回乡下的。那么有 可能财宝的主人逃去了台湾至今无法回到大陆? 也可能在逃去台湾的海上被人丢 下海去。因为在那时的仓皇逃亡中,每艘船上都严重超员,遇到风浪时,经常有 人被丢下海去以减轻船的负载恢复船的动力。再不就是留在大陆,早就死了? 你 想,经过了从建国初期“镇压反革命”到后来的“肃清革命”、“四清运动”、 “整风反右”、“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文化大革命”等等一系列运动,一场 场人民战役,什么样的鱼还能漏网? 旧社会的大资本家大地主大官僚,有血债的 不是给枪毙了就是专了政,剩下的留给历次运动去修理,“文革”中被斗死的也 有,跳井抹脖上吊的也有。如果还留有一条命,五十多年了,他总该露头儿吧? 而这个郭璋,没有死仍活着的郭璋,历经苦难五十多年还在为别人守着财宝的人, 在许多人看来,会认为他精神很可嘉实际上是傻瓜。 但是我却能理解他这半个世纪多的守望。胶东人的传统,道义最为先,别人 钱财绝不会往自己腰包装,别人的永远是别人的,别人托付的事,至死都要守着 这份信用。少年时,在郭璋大书房的炕上读书时,每每抬眼都能看到一面墙上的 一幅字:厚德载物。那时候我还不太明白这四个字的意义,只知道那是他把自己 的座右铭挂在书房,时时提醒自己如何做人。 时间过去了一小时,于莺阿姨的房间还没有动静,估计她正睡着。 我换了一个频道,正播放外国摇滚乐队的演唱。人在心情沉闷时,听听摇滚 和爵士乐便可以振作起来。画面上是那个几乎具备了拉丁男人所能拥有的最完美 的外形和气质的摇滚歌星,脸形粗犷,腮与双唇间的胡须连在一起,散射一种难 以言说的气质,眼神坚定而深邃、纯正却暗藏火热,嗓音略带沙哑而具有致命的 杀伤力。因上军校学的是英语专业,我对摇滚、爵士、交响乐这类艺术特别偏好, 一听就上瘾。 又是一小时过去,我陶醉在节奏狂放的音乐里,没有杂念,也不觉等待的时 间有多久,其间秋儿为我供应了三菜一汤一碗面条的可口午饭,我就这样边欣赏 音乐边进餐,完全忘记已吃进了四个大“血桃”。 摇滚热闹之后,是一部情感电视剧,以前看过十几集,大概给我的认识是, 只要男人和女人尝试过什么叫做嫉妒,整个人都可以变得阴险狠毒。 剧中的男女主人公好不容易相见,也只来得及交换脆弱的誓言,还不知道有 没有兑现的可能,我就关了电视,心想,所有的箴言都已落伍。唉,海上花已谢, 太平洋不再伤心。 我听见楼上于莺阿姨房间的门响了,她拖着软底的拖鞋走下楼梯。我站起身 迎上去,吃惊地看到她的脸色十分苍白,这一觉睡的,好像使她老了十岁似的。 我搀扶她迈下最后一节楼梯。秋儿闻声立刻从保姆房出来,问奶奶在哪儿吃饭, 于莺用手指指院子的小花园。 我搀扶她重又坐到草坪上的休息椅上,下午的阳光基本被头顶上的梧桐树叶 遮住,只从空隙里射下道道金丝线样细柔的太阳光,令人感到很舒服很惬意。退 休老人每天坐在这里听着山风松涛,呼吸着新鲜空气,身沐柔和的阳光,挺养身 修性的,有利于长寿。坐在这里不禁又使我忆起那片荷塘,塘边摇曳的石榴树与 绿柳的枝叶以及那两个相依相偎享受阳光的男人女人。 秋儿给于莺阿姨端上一碗小米粥,几块小地瓜,一碟咸菜丝上面泛着芝麻粒 儿。老人就细嚼慢咽地吃起来。我怕她着急,就起身跟秋儿去欣赏院里的鸢尾花。 这种花为高雅的蓝紫色,花形似翩翩起舞的蝴蝶。这高贵的花儿令我兴奋,赞不 绝口。我看于莺阿姨的脸上略微扫过一丝兴奋。秋儿说这些鸢尾花是奶奶一手照 料的。 于莺阿姨小声地似自言自语道:“正信上高中时曾是个腼腆男孩儿,追风少 年。到了大学,他就变得神采飞扬,活力四射。那时候,我就用鸢尾花比喻他。 所以他就只喜欢这一种花,还霸气地命令我也只能喜欢这种花。所以我这一辈子 就只种一种花,甭多管它都活得神采飞扬活力四射。我种别的花,种什么死什么, 没有一种能活,更不用说开花了。” 鸢尾花……荷花……鸢尾花……荷花……这两种花在我心中交替闪亮着。鸢 尾花,正信他喜欢,而且能观赏,只是好花好景不长远。 从战场归来之后,他就再也见不到这种花的美丽了,只能把它留在记忆里风 干起来了。而那一池与他相伴了二十多个夏秋的红荷,他都无缘亲眼欣赏它们的 花姿,他只能听九九给他描述那些荷花在风中如何地点头,如何地绽开笑脸,然 后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听荷、感悟荷! 而在他的生活之外,却有一个人一直在种他 心爱的鸢尾花,一直在他辞世后的三十年里依然在种着、欣赏着、陪伴着。正信 在天之灵会知道吗? 于莺阿姨吃完饭,又继续上午的故事。 往事尘烟。她的续篇令我非常吃惊也非常压抑。幸好在我眼前的这个院落是 宽敞的,一切也都是透亮的,否则,在狭小阴暗的小屋里听这样的故事,非得控 制不了大哭一场不可。 1977年的秋天,刚同丈夫孩子们一起搬进这里的于莺,每天都是心情愉快地 忙进忙出营造新的温馨家园。房子够大,花园够大,收拾起来都让人孜孜不倦。 孩子们都不小了,各占各的领地,自己的天地自己做主。 忙了两个多月,天气有些凉意,楼内楼外都已秩序。这天上午,老两口出门 去爬山锻炼刚走出不多远,老头子就喘得厉害,但他死活不听于莺劝,继续往山 上走。他在抗日战争年代是指挥后勤汽车运输- 连的连长,带队驾驶着从日本鬼 子和国民党军队缴获来的旧卡车往前线运送弹药给养。他们的车队冒着敌机轰炸 的炸弹,穿越重重伏击,勇往直前地狂奔不停。当他老了的时候,每当回忆起那 个年代,每个人心里都揣着一团火,都接受了孤胆英雄的梦想教育,冲锋陷阵出 生人死都能最大程度地让他们感受到英雄主义的自豪精神,冒险也很上瘾! 回望 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真的可以用年轻无畏来形容。 因为汽车兵出身,解放后又主抓过公路建设的工作,老干部一天不到路上走 走就难受。他喜欢修在山间的公路,停下来就能享受田野农庄的景色。工作时经 常自己驾车远行,寻找公路无尽延伸给他带来的快感。离休前他的身体状况就不 佳,高血压、心脏病都缠上身来。 于莺不让他摸车,他就每天步行沿山间公路行走一大段。他说他这辈子离不 开公路,就是死也要死在路上,绝不死在床上。 真叫他自己说准了。那天他在上山的路上一头栽倒,当于莺慌忙喊来车把他 送往医院,他早已经停止了呼吸。 从此,于莺便孤独地生活在这幢离休楼里。孩子们都在外面工作或上学深造, 只有假目才能回来看她。那时候她还没有雇保姆,因为她目己还没有完全退休, 在教育部门的一个小厂挂个闲职,隔十天半月的过去看看。大女儿援朝在市里医 院当护士,二十五六岁了,还没有找到满意的对象,一个人还在忙着补大学文凭, 有空时就跑回来陪陪母亲。 这座建在山坡上的楼房,与左右邻居离得都有一百多米的距离,中间又都隔 着密密的树林,到了夜间,整座楼院阴森森的十分恐怖,加之是落叶飘零凄凄清 清的秋季,更增加了这里的冷寂。援朝担心母亲独自呆在家里害怕,尤其在夜间, 母亲那在灯光下拉长的幽暗身影楼上楼下的游荡,鬼魂灵一般的凄惨,便想尽办 法与同事换班,集中一段时间由别人值班,当寒冬没人愿意值班时,她再替别人。 如此,援朝可以陪在母亲身边一个月不离开。一为夜间两人壮胆儿,二为安慰刚 失去老伴的母亲,缓解她丧偶之痛。连她在家陪母亲时都感到这楼内如此昏暗、 幽闷、窒息与沉重。 深秋渐渐逼近,树叶子快脱落光了,伸展着光秃秃的枝丫向着灰色的苍天。 白天,于莺披着厚厚的外套坐在满是枯叶的院子里,呆望着脚下叶子中那些振作 不起来的小飞虫,多是秋后落寞的蚂蚱,令她心生阵阵悲哀,那种进入人生暮年 的命定的悲哀以及失去青春健康失去亲人的无奈和不舍。白日难过,到了夜晚就 更凄清难熬,不等天黑,她家的大门就牢牢地锁上了。 这天晚上,援朝照例早早去锁了大门并仔细检查了院里晾晒的衣服是否收起 来,因为她看到满天阴霾,风也起了,恐怕会下雨。 晚饭后,娘儿俩看了会儿电视,那些黑白画面也不甚清晰,经常是一片雪花 儿。母亲先去卧室,靠在被子上读一本书。女儿也关了电视回自己的房间背英语 单词。 屋外厉风一阵紧似一阵,穿过山峦穿过树林声似呜咽。这座离休所在离开市 区较远的幽静风景区,没有市声,没有污染,白天很静,偶有这家回来那家出去 的汽车声,到了晚上就静极了,一根针掉在室内地上都会发出铮铮之响。 晚上九点钟差一刻,娘儿俩正在一个读小说另一个背英语,突然响起了门铃 声,在这沉寂的空楼内无异于骤然响起警报声。两人都跑出房间,在楼梯口面面 相觑,几乎同时用哆嗦的声音问:会是谁呢? 她们紧张得不知迈腿下楼,肯定不 是家里的两位公子,他们一个在深圳一个在济南,要回来也得等到假期并且事先 有电话。 门铃声中断了。楼内外又恢复一片死寂,只有风声。紧接着响了几声闷雷, 吓了她们一跳,惊魂未定,门铃声又接着响起来,而且还很执著,长时间不中断。 大概门外的来客深怕楼内的主人听不到门钤声。 女儿镇定了一下,开始迈腿下楼,说去看看是谁,母亲跟在身后也往下走。 这黑夜上门的不速之客,使这母女俩满腹狐疑又惊恐万分。 她们拉着手哆哆嗦嗦地穿过花园小径去开大门。女儿正要开锁,母亲一把按 住她的手,颤声问道:“是谁?'' 同时打开观望的小窗向外望去。 一个隐隐约约有些熟悉的男人站在大门外,手里好像还提着沉重的东西。 “是我。这是于莺老师的家吗? ” 一个多么熟悉的声音啊,飘飘忽忽犹如从历史深处冒出来。于莺心倏地收紧, 两腿好像支撑不住,身体摇晃起来。 “我是郭璋啊。” “啊——谁谁谁谁——啊——鬼—一”于莺扑通倒了下去,晕啦! 援朝“妈 妈妈”地叫着,跪到地上拉母亲。这边尚未扶起,只听见门外扑通一声,来人也 晕倒在大门口。 援朝顾不得门外那男人,跪地抢救母亲。她是一个有八年工作经验的老护士 了,三下五除二就完成了全套动作,留她母亲平躺在地上慢慢缓过气来。毕竟是 医务人员,救死扶伤的职业道德使她不顾一切地迅速打开大铁门,跑出去,跪在 来人身边把他的身体放平,紧张地实施急救后,那人终于哼了一声。援朝累得一 屁股坐在地上,傻呆呆地望着一里一外两个长拖拖躺在那里的人,不知道为什么 会是这样子! 还是于莺先醒过来,一见大门开着,又剧烈抽搐起来,颤声叫喊: “别开门! 别开门! 怎么跟郭璋一……一样……样的……郭璋都……都死了快十 年啦! ” 援朝是护士,不怕死尸不怕鬼。 “妈! 他是个大活人! 真的。好像还发着烧呢! ” “是……是……活人! 来,来。你拉着妈……让我看看……难道他还没死? 他从哪里就这么突然冒出来的? 天哪! 真的是他! ” “是不是认养我亲爸的那个郭爷爷! ” “是他! 是他! ”于莺转惊为喜,“他还活着! 老天真是保佑好人平安啊! 快! 快! 把他抬进去! ” 郭璋被安置躺在于莺大儿子的房间床上,暂时还没有醒过来。于莺坐在床边 守着.援朝忙进忙出找药、试体温、用冰块降热。 真的是他! 他还活着。于莺眼中盈着泪水,仔细看着苍老了许多的郭璋,原 本温文尔雅、书生气质的一个人,现在变得骨瘦如柴,那张脸也被时间和生活的 刻刀雕磨得仿佛黄沙一般粗粝。 这个隐人记忆深处,而十年来,一直被当做逝者祭奠的人,他的突然出现, 令于莺惊喜之余又忆起了那场不能言说的最初交往。唉,那时候,她给郭璋留下 了多么恶劣的印象! 郭璋一定鄙视过她,痛恨过他。 郭璋哼了几声,慢慢地睁开了眼。于莺赶紧为他端来一杯温水,扶他起来喝 下去,又为他取来退烧药和一碗清淡的蛋花香葱面片汤,说先吃点东西再服下药, 好好睡一觉,烧就会退下去。 郭璋说没什么,是太累了,又由于刚得知女儿女婿都已经不在人世了,痛苦 一下子把他击倒了。他是挣扎着病体找到这里来的。 那晚,郭璋同于莺意外重逢后,像父女那样相互询问着对方这些年的状况。 援朝也很高兴,从前常听母亲说起这位善良的老人。在父亲刘正信去世前,她们 母女轮流去荣军院照顾和陪伴过他,虽然时间只有短短的两个多月他就病逝了, 这母女俩更深切地体会到郭璋父女之艰辛。援朝与父亲相认,使父亲最后的日子 里感到欣慰,也完完全全宽容了于莺。然而,母女俩对他的温暖情意和细心照料, 丝毫不能把他从思念九九的痛苦中拯救出来。他很快地也去了。 援朝从父母那里听到了许多有关郭璋父女的义行,从心里感谢他们父女的大 恩大德。此刻见到郭璋,尤其刚才母亲与郭璋合演了那惊悚一幕,让她震颤的感 觉还未消失,就慌张地投入对两个老人的抢救之中,根本没顾得上以小辈的身份 向他问候。 郭璋精神好多了,见到了正信的女儿援朝不知有多激动,多喜欢呢! 拉着孩 子的手又忆起了正信,眼泪不停地流。援朝坐在她身边,爷爷爷爷亲热地叫着, 流离失所了十年的六十多岁老人,忽然有了回到家的温暖感觉,有生以来第一次 号啕大哭,惹得于莺娘儿俩也抽泣半天。 哭罢,郭璋向她们母女叙说了自己这十年来的离奇遭遇,听得母女俩十分伤 心,一直哭肿了眼睛。 十年前,在那个盛开野花的公路边,郭璋挥泪告别家人后,坐公共汽车直接 去了县城火车站,买了一张去北京的火车票,不敢在候车室等候,怕被熟悉他的 人碰见,就跑到站外,蹲在铁路边等候火车到来。 他乘火车到达北京后,正好是下午三四点钟,便直接去了前门一带,寻找当 年那个地下党开设的店铺。解放十六七年了,北京变化很大,但是胡同里的一些 老房子还依旧在,还是旧日面貌。转了半个多小时,郭璋还真的辨认出了昔日的 那个店铺,如今已换成了一家小吃部。郭璋走进去,要了一碗馄饨,向女老板打 听解放前在这里开店的宋老板到哪里去了。中年女老板很热情,炫耀似的告诉他, 这房子是她爷爷留下来的,抗日战争期间租给八路军的地下工作者做联络地点, 负责人就是宋老板。宋老板真是个好样儿的,被叛徒出卖,日本人把他抓了去严 刑拷打,他就是不屈服,最后被拉到西郊枪杀了。宋老板在被抓走时,趁鬼子砸 门的当儿爬上墙头朝邻居喊话,请人家设法通知她爷爷赶快躲起来,怕连累她爷 爷被抓走。 不到十分钟,彻底粉碎了郭璋的希望。解放前离开北京前夜郭璋也曾来过, 怪不得这家商铺一直挂着把生锈的铁锁。自从郭璋在学校的那位同事、邻居、地 下党员被日本鬼子抓走后,郭璋不间断地跑来找宋老板,每次都扑空,起初房子 被封,后来就是紧锁着。大概房主人跑到外地躲避灾难去了。 郭璋出了店铺,又去了他曾经执教多年的学校,径直去了教职工宿舍,到从 前自己家和那位牺牲的地下党员的家去看了看。这两套房子紧挨着,两座门相距 只有一丈远。从前,他们是亲密的好邻居,郭璋夫妇受到邻家夫妇不少革命思想 的影响。如今这两家的房子依旧是以前熟悉的老同事在居住。 近二十年未见的老同事旧地重游,这两家人非常热情地留郭璋住了两天,畅 叙旧情和离别情。不能老留在那里打扰人家,第三天郭璋就离开了。 他踌躇北京街头,看四处运动风起云涌,大字报铺天盖地,游街队伍一支接 一支,闹腾得更厉害。这北京是不能久呆,乡下又回不去,他跑到火车站,一路 思考住哪里去。最后他决定往广东去,听说那里有人组织偷渡香港。只要到了香 港,就可以与在美国的父母亲以及兄弟们联系上,因为他们家的生意在香港有分 号。 往广东去的火车特别拥挤,还经常中途停车,站了几天几夜才到了广州。在 火车站广场上,他等到了一个地下组织偷渡的蛇头。这个蛇头已物色了六七个人, 领着一起上了一辆破旧的面包车。 蛇头亲自驾车往市郊开去。他跟车上的人讲好,到了船上,每个人就得给他 交上钱来,如果有赖账不交的,就把他丢下海去喂鱼。 汽车快速行驶,一直疯跑了两个多小时。在摇摇晃晃中,车上几个人都蒙咙 睡去,只有郭璋没有闭眼,一手抓住手提袋,另一手紧紧护住装被子衣服的大箱 子。他把贵重的金银翡翠首饰都用内衣包裹着藏在薄棉被子中。他在贴身的衬衣 口袋中藏着六百元钱。他不敢睡着,怕别人趁机偷了他的钱财。 汽车开到一条盘山公路上,急速盘旋而上,一侧是深不见底的悬崖,男一侧 是坚硬的山体。路况不好,窄得很难会车,坑坑洼洼,还有不少路段刨开了正在 维修。也不知这蛇头拉着人们往哪里去,不让问,但肯定是往海边。走着走着, 天空又飘起了细雨,路面开始又湿又滑。 蛇头开得发了性子。车太破,他不得不频繁轰油门,踩制动,骂着脏话,呜 里哇啦的,致使汽车在狭窄不平的弯道上左冲右突,宛若疯牛。人们都被吓醒了。 这样鲁莽的弯道驾驶技术使车内人人伸颈瞪眼,一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呆 状。在一个急弯处,蛇头以他惯有的剽悍轰油猛攻,一扑一扑地冲去,不料正前 方一辆装满汽油桶的货车迎面撞来,灾祸在一瞬间发生。郭璋抱紧皮箱,只听 “砰”的一声巨响,接着就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