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你妈妈呀,老漂亮,比你还要漂亮。年轻时候喜欢穿背带裤,有时候也穿布 拉吉。你妈妈爱笑,笑起来声音跟小铃铛似的。她也爱唱歌,唱苏联歌,还跳舞, 那时候机关食堂一到礼拜六就有舞会。你妈妈作大报告也好听,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大学生嘛。那时候我在幼儿园,她在机关党委,我早就认识她,人人都眼红她。” 老人哽住了:“后来她是死在了井下,跳了大溜井。谁也不知她是啥时候跳的,找 了十几天都没找着。后来选矿厂放粗砂的时候拣出她的一只翻毛皮鞋,才知道她是 跳了大溜井了。可怜啊,连骨头渣子都没留下。” “为什么原因你知道吗?” 老人摇摇头,说不下去。 母亲死于自杀她一点都不意外。尽管父亲对此一直守口如瓶。可小时候,从那 些老师和邻居的眼神中,从那些不同寻常的爱抚中,她就明白自己和别的孩子是不 一样的。可怜啊,可惜啊,他们总是这样说。 “她为啥寻死我说不好,真说不好。可将心比心,换上我,我也觉得死了痛快。 只是那样去死,惨了点。你妈妈是知识分子,和一般人不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她不也是女人吗?” “女人和女人不一样啊。你妈妈是干部。和你爸离婚的时候,是矿务局开大会 宣布的,你妈妈还上台划清界线,一般人能做到吗?那时候你才这么点大。就是她 死过以后,你才一岁多一点。听说公安局是把你装在旅行包里,拎给你爸的。” 心里又像被划过一刀,起初并不觉得什么,可那痛楚是一点一点扩散开来的。 由心灵到四肢,渐渐手脚冰凉。她不知躺在旅行包里是个什么感觉,也许那时的她 只能用哭泣来表示抗议,也许从那一刻就注定了,她此生必须四处漂泊、居无定所 ……她听得出,老人对母亲并没有太多同情,她说一般人做不到,其实是说一般人 是不会用离婚的方式来表示清白的。她其实是蔑视母亲的。她是个工人,只能按通 常的标准来评判母亲。 她冷静下来,“她有没有背叛过我爸?” “啥叫背叛?”老人犹豫着。 “我是说,她有没有和别的男人有来往?” “那不敢瞎说!”老人拍她一下,“你这孩子,怎么敢这么瞎想?” 她说:“我是不明白,既然已经划清了界线,干吗还要去自杀?” 老人瞧着她,瞧了半天说:“你是忘记了。” “忘记什么?” “你这孩子,划清界线有啥用?离过婚就没事了?你咋不懂事呢?”老人急了, 可她又说不清楚。她只能说:“你想想?你再想想!” 其实她已经明白了。老人想说的是,那是一种氛围,一种环境。 一个女人带着孩子,白天批判别人,晚上谴责自己,人前人后被议论着,也许 还有男性的骚扰,也许还有无耻的诱惑。母亲肯定是个爱表现的人,是个渴望走在 众人前列的人,她生怕被时代抛弃。这一点从自己身上就能体会出来。在压力面前, 她无所适从,最终只有选择了溜井。 “你是忘记了。”老人又说一遍。 她靠在六号妈怀里,呢喃着,“小时候的事,早就不记得了。” “是啊,那时候你还太小。你爸的事,恐怕也都不记得了。你爸比你妈还惨。 他搬来的时候,你才五六岁。不叫他写字了,他就学装收音机。那时这一片的收音 机都是你爸给装的。谁知后来又给抓起来,说他不是修收音机,是修电台,说他是 英国特务。那帮人毒得很,你爸有糖尿病,还不给他解手,他只好把小便解在漱口 杯子里。那帮畜生就逼他把小便喝了,不喝就吊,把两个手指头扣在一起,身子吊 起来,只有脚尖够着地。你爸是大知识分子,哪受得了这个?我们家老余也受不了, 他性子烈,就骂,是活活给打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