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你一边审讯我父亲,一边叫小夏,你要相信我。是这样的吗?” 匡老跳起来了。“不是这样的。你爸爸是市委那边整的,当时我在矿务局,跟 我没关系。你妈妈决定离婚跟我也没关系。那是当时的环境,不能用今天的眼光看。 当时大家都很佩服你妈妈,觉得她觉悟真高。组织上也是这么说的。” 她讥讽道:“你什么时候认为她觉悟不高了呢?自绝于人民的那一天?” 匡老噎住了。他把脸转向窗外,停了一会儿说:“不管你信不信,我今天都把 话跟你说清楚。你妈妈的死跟我没有关系。我都快80岁的人了,跟你扯谎有什么用? 我承认我是喜欢你妈妈,一说一笑,一动一跳我都喜欢。可是我没有乘人之危,我 还不是那种小人!我也承认,动员你回来,安排到领导岗位工作是我的主意。我承 认年轻时候的心思还在,从在北京谈第一次话,我心里就咯噔咯噔地跳,有了许多 想法。这人呐,见不着你也就算了,可见着了心里就特别难受,就想帮你一把。这 也是你有那个条件,你没有条件我就是想帮也帮不上啊。” “我母亲地下有知,应该感谢你。”她说。 “你不要用那种腔调说话。”匡老沉重地叹出一口气:“你没有经过运动,你 理解不了那个时代。” “可是父亲是我自己的,母亲也是我自己的,我有权知道一切。” 匡老高举双手,似乎在向她投降:“好好,你有权,你有权。”他其实已经镇 定下来,又恢复了那种威严:“我今天来,并不是要向你解释什么,过去的已经过 去了,解释也没有意思。我今天来,是不放心。你太不冷静了。” “是,我是不冷静,不成熟,不老练,不像个领导干部。”她仍在讥讽。 “你听我说,”匡老盯着她的眼睛,异常严肃。“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会提起这 个问题?这不是一般的流言蜚语。而且把我也拖进来了。” 她安静下来,“你想说明什么?斗争升级了?” “说明他们做了充分的准备。而你,又是这么容易激动。你会上当的。”匡老 忧虑地放低了声音:“你上当了,你面对的就不再是一两个人,而是整个组织。那 样你就被动了。” “这就是你让我忍一忍的理由?再等个三五年?” 匡老仰天长啸般地说:“党内斗争啊,三五年算个什么?你还年轻啊,三五年 以后正好干事业!” 这太可笑了,三五年以后她成什么样了?也许牙都开始掉了,说话满嘴漏风: 这个问题很重要,那个问题要重视。太可笑了,那还不如现在就死! 匡老说:“所以你要有思想准备,尽可能少说话、不表态。” “任人宰割?”她叫起来,“那就不是陈启秀了。” “坏就坏在你这个风格上。有你说话的机会,你急什么?”匡老再次把头扭向 窗外,下巴抖动着,脸上有根青筋一直在蠕动,像是要钻出皮肤。 “知道你妈妈为什么走上那一步吗?现在我告诉你:就是因为她沉不住气。当 时矿务局把她列入内控人员名单,我给她透露过。本来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扛过 去就没事了。可她认为是受了天大的冤屈,非要找人家论理。结果人家反问:这是 组织上掌握的事,你怎么知道的?她傻眼了。交代不出,只有把自己消灭。你妈妈 是个多优秀的女同志啊!” 一滴浊黄的泪,像油珠,从匡老眼角慢慢渗出来,又慢慢爬过那些地图一样的 老人斑,后来就挂在嘴角,久久不动。 她震撼了。一股寒气贯穿周身,以前想象不出的现在统统想到了,以前体会不 到的现在也统统体会了。 电话响了又响。他们看看,谁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