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又起 小悠下葬的那天是个阴雨天。 林逸很早就到了火葬场,看着叶子为小悠上好最后的妆容。 “小悠喜欢清爽的打扮,不要弄得太浓艳了。”他用疲倦的声音提醒着。 叶子担忧地看他一眼,应了声:“我知道。” 完成的效果还是很不错的,只是因为没了生气,小悠的肌肉松弛皮肤暗淡,没 有从前那么漂亮,林逸仍然很高兴。 “我的小悠一直都是最美的。”在小悠被送进焚化炉中前,他贴着她的脸这么 说。 许云柔考虑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让林逸抱着小悠的骨灰上山去。 依照小悠的遗嘱,他们将她葬在山林中。林海特意买下了这片昂贵的山地,送 给小悠做礼物。 轻轻地放下骨灰坛,不敢想象那具温柔的躯体会成了现在这个没有什么重量的 冰冷的一小块,林逸总觉得小悠还活着,等到明天她又会笑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然 而不管是许姨的泪水,还是父亲的肃穆,所有的一切都太过真实,他明白,她是真 的走了。 山风吹过,面上凉凉的,他知道,自己是又哭了。 小悠,我会继续为你欢笑,因为这是你的希望,只有此刻请允许我为你难过, 请让我放肆一次。 没有人去责怪林逸的忘形,他们静静地站在旁边,心中流淌的又何尝不是泪水, 只是没有表达出来罢了。 待到收拾好情绪准备下山时,叶柯捧着一束百合花上来了。大家很有默契地让 开道,由着他把花束献到墓前,沉默着,谁都没有开口。 叶子站得离叶柯很近,他听见他在说“我原谅你了,请你也原谅我”的话,缓 缓地松了口气。 你用死亡完成了你的心愿,安息吧。 仿若乌云罩顶,一群人都沉默着,许云柔最后把人全给带走了,好留下更多的 空间给这对异卵双胞胎好好地修复彼此间的距离感。 最终还是叶柯先开的口:“叶子,我们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据说她以前是个很温柔漂亮的人。” “据说?” “对,只是据说,因为在她以为你死了之后就疯了。”叶子开始叙述往事。 “所有的悲剧全是由于重男轻女的观念,她明明怀的是双胞胎却只有我这个女孩活 了下来,于是便被人说成是命太硬要克子,所以才会害死了自己的儿子。然后她的 丈夫,我们的父亲,也对她冷言冷语起来,她的疯病就一直没有好过。我以前听人 说只要我够努力、比男孩子更强的话她说不定就能好起来,所以总是很努力地想做 好每件事,想看她为我笑一次,结果等到她死我都没有得到过。” 想起那年见到的那个妇人,叶柯觉得揪心的疼。“你受了很多苦……” “算是吧,反正都过去了。”叶子甩手,故作轻松。 “那年你走之后发生过什么?我总觉得在你被许杰找到前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怎么会这么想呢?” “不知道,就当是双胞胎之间的心电感应吧。” “好吧,我就告诉你吧。”叶子寒了表情,极力抑制着心中的恐惧。“那天从 书店回到家里,父亲正在骂着母亲,我气不过就和他吵了起来,然后就打了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为自己还是个小孩而愤恨,我被他踩在脚下用烟灰缸狠狠地击打,那 很疼,我几乎痛得晕死过去。他却忽然像是没了力气般朝后倒去,抹去脸上的血水, 我才知道是母亲用棒子把他给敲晕了。可是还没等我为这庆幸,母亲却忽然转头责 备着我,说是我这个赔钱货毁了她的幸福,然后在厮打中我摸到一把刀,失手将她 杀死。” 仍然可以清楚地记起那天母亲血红的双眼在面前摇晃,自己也是同样的站立不 稳,可是最后她死了,自己活了下来。 叶柯无言地握紧叶子的手:“都过去了……” “不,还没有,这只是开始。”叶子阴测测地笑了。 察觉到她的笑中含了太多的酸涩叶柯想要阻止她继续,却已来不及。 “我被认定为自卫过当没有被判处死刑,再加上被查出患有和母亲一样的疯症, 所以算是逃过了牢狱之灾,只是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我被关在那里,其间受到了一 个疯子的侵犯,怀了孕,后来才被又转送到疗养院去。许杰就是在那时找到我的, 只是已是太晚,我为了打掉那个孩子而做了些不对的事,从此失去了生育的能力。” 叶柯震惊地看着她,嘴唇翕合着说不出话。 “呵呵,其实也没什么的,反正我就不喜欢孩子,有没有都无所谓。” 她虽是笑着在说这些,他却清楚地看见一抹痛色从她眼底闪过,他紧紧抱住她, 沙哑了嗓子,说:“我可怜的妹妹……” 他承认了彼此的血缘关系,他希望能分担她的痛苦。 缓缓地眨眼,挤出一滴泪,她回抱住他,这个怀抱是温暖的,是她从没有得到 过的来自血亲的呵护。 “哥哥……” 录取通知书很快送到了,殷飞和林逸考上了同一所学校,约着一起搭火车过去, 沿途也可以多看些风景。 上了火车忽然听到铃声响起,殷飞拿起手机:“喂?” “是我。”那是一个清冷到即便炙热的白天也难以消去其中冰冷温度的声音。 “叶子,你……我……”殷飞紧张地想要解释,却像是个才会说话的孩子,含 糊得什么也说不清。 “我很好,明天也要离开清河了。你和林逸都是北上,我想去南边玩玩。” “南边?去哪里?你……还会回来吗?” “或许会,或许不会,看情况吧。” “你不会原谅我了。” “不,我原谅你了。” “如果你真的已经原谅了我为什么不让我见你?” “从你那扇窗户往外瞧,我在站台上。” 殷飞不敢相信她离自己那么近,猛然站起,冲到窗边四处张望。 站台上,一个女孩如遗世独立般亭亭玉立着,周围是流动的人群,她却像是鹤 立鸡群般让人移不开目光。 他打开窗户想要跳下去,林逸赶忙拉住了他的衣服:“火车已经开动了,你想 自杀啊!” 于是那个女孩的脸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远离了自己的视线,目光所及的最后是她 笑着扬手把手机甩下站台,通过电波的传输耳边响着她的声音,她笑着说:“再见 了,清河。再见了,我爱的你……” 无力地滑跪在座位里,他清楚她的意思,她没有再恨着自己,是因为她连再爱 的机会都不想给了。 叶子,对不起。连我自己都无法原谅我自己却能得到你一句原谅的话语,我该 知足的,只是为什么,我们再没有了相爱的可能? 林逸侧脸看着殷飞,不住地叹着气。 那个夏季,小悠死了,林逸走了,叶子也走了。和自己相关的人越来越少,叶 柯不免觉得寂寞。 和叶尘把话说开,才知道他早就清楚衣依做过的事,只是看在孩子是无辜的份 上一直没有把话说清,怕伤到了叶柯。 现在父子俩的相处才总算有了点家的感觉,平淡得很美好,只是他们都绝口不 提那个同时伤害了许多人的女人,那个被叶柯当作母亲爱了许多年的人。 风波算是就此落幕了,当时没有人知道另一场风波才刚要开始。 “还没玩够?” “没呢,刚在这里认识了几个朋友,答应帮他们照顾幼儿园的小孩的,暂时还 不打算回来。” “我很想你。” “每次都这么说才不信你。” “是真的。” 似乎每次用这诚恳的语气向她表白都会令她很为难,那边沉默了很久终于回道。 “可是我并不是很想你。” “那也还是有的吧,我知足了。”能被你放在心里就好,至少还有一席之地。 闲聊了几句挂了电话,许杰笑着猜想叶子此刻的表情,偷偷地笑。 “成熟点吧,我妹比较喜欢稳重的人。”来实习顺道探班的叶柯嘲笑着许杰的 痴傻。 许杰不以为意。 忽然整栋楼开始剧烈晃动,放在桌上的手机被震到了地上,许杰和叶柯赶忙躲 到结实牢固的角落,偷眼打量四周,窗外不知何时黯淡了下来,天空像是被什么东 西给盖住了,黑压压的,却不似雨云的感觉。 震动长达三分钟,一波接一波,几个护士从门口跑过,一时没踩稳狠狠摔在了 地上,其他几个被楼梯的大幅度晃动给吓到,不住地尖叫。 待到所有的异象都平息下来,许杰和叶柯才跑下楼去,劫后余生的紧张感让他 们感到了疲惫,但都撑着没有倒下。 街上到处都是人,车辆也已全部停止了,都在焦急地询问着发生了什么事。手 机打不出去也收不到别人发来的短信,成了废物,几个电话亭前挤满了人,都在等 着用这个或许能够打通的电话给家里报声平安,也好知道家人是否安全。 不知是谁在猜测着,说是云南那边地震了,大家打着哈哈,都说那里离这儿远, 不会有事的。可是许杰不这么想,当时的震感太强烈,他几乎以为自己会死,所以 不相信从那么远的地方传来的余震会有这么强的效果。衣洋也是这么想的,两人找 了辆摩托车,到处像人打听究竟是哪里发生了地震。 最后还是知道了,但是消息令他们绝望。 那一天,2008年5 月12日14点28分,汶川发生7 。6 级大地震。 有些人在说不该是7 。6 级,至少都是7 。8 级,然而这些也只是让叶柯和许 杰更紧张。 叶子在四川。 她一开始选择的旅游地就是九寨沟,后来便去了北川,说是那里的风景也不错, 刚才和她通电话,她说受人之约带小孩,他们却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北川。 知道准确消息后许杰便想赶去,结果被许云柔给劝住了。叶柯和叶子是兄妹, 无论谁劝也没用,他说要去就是要去。 没有办法,许云柔通过朋友的关系拿到了飞往四川的机票,默默地为他们祷告。 得到地震发生的消息后,各地机场都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就算有机票也不能成 行,因为机场首先要为前去抗震救灾的军队安排。 叶柯在机场等了一天,终于耐不住心中的煎熬,在第二天准备好了几件衣物和 食品自己驾车向四川进发。 赶到震中时早已有无数人冲到了这里,武警部队、民兵预备役、志愿者,甚至 还有和叶柯一样有亲人在里面的人统统都进入了那片曾经山好水好的地方。 地面因为山体滑坡与地震的影响,早已不能再开车前进了,叶柯也不在意谁会 偷走车,直冲冲地就往里面走。 山间偶尔会遇到一些村落里的人结成队地往外赶,看到他还要往里走,都在劝。 “不要再进去了,我们的村都被埋完了。” “水都把村子淹完了,你进去就连尸体都挖不出来了。” “山上一直在掉石头,你自己不小心都要把命给整飞,不要进去了。” 可是叶柯不听,他知道这些人都是出于好意,可是那个可能被这场灾难掩埋的 人是他唯一的最亲的人,他不能再失去了。 婉谢了大家的好心,他继续朝里走。 通讯时有时无,许杰不断地给叶柯发送着消息,他陆续知道了这里的情况,联 系着眼前所见,可以用地狱来形容。 他听说有两座山合并成了一座,下面曾经有过的村庄被埋在了土里;他看到震 后的北川,除了寥寥无几的建筑物外没有多余的风光。 人们在废墟中挖掘着,试图寻找一切生命存在的迹象,在一次强烈的余震来袭 时,有些人往城外跑,有些人往城里跑,像是两股交战的洪水,没有人可以阻挡。 5 月19日,国丧。 那是五千年来从没有过的、为平民而举行的国丧,五星红旗降下了,全国都在 哀悼。 和所有人一样,叶柯低下头为死难者默哀,也为还没有找到的妹妹祈祷。 活下去,我会找到你的。 然而日复一日的,没有结果。 得到通知的那一刻,叶柯所有的努力都化为了乌有,那个前来报信的年轻人面 色也是十分悲痛。 默然地跟在后面,叶柯前去一个被人凿空了用来掩埋尸体的小山,去认领他的 妹妹。 “幸好在她身上找到了身份证,不然就和其他人一样,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身份。” 那个年轻的战士这么说。 “真的……是叶子吗?”叶柯临行前不抱希望地给殷飞发过一条短信,没想到 他却真的赶来了,只是他要面对的是这样的画面。 “我们看过了,身份证是真的。” “是吗?” 失魂落魄地走向那个小小的坟堆,殷飞痛不成声。 这个已经沉睡了的人是你吗,叶子?你不是最爱干净的吗,怎么躺在泥巴里? 起来啊,我们回去。 跪在地上,小心地将她抱起,他哭不出来。 叶柯沉默地看着这幅场景,在看多了死亡之后心中只有茫然的苦楚,没有了泪 水。 忙活了半个多月,以为可以找到活蹦乱跳的她没想到只是奢望,叶柯望着天, 空中飘散的是闻惯了的腐臭和听惯了的悲鸣,只是此刻,这个人悲伤的人换成了自 己,他绝望得哭不出声音来。 没有把叶子带回清河,因为要预防疫情,所以只是在那个坟堆前标上了名字, 嘱咐他们等安定好后再通知。 经过消毒免疫后,叶柯和殷飞踏上了回程的路。叶柯的车还孤零零地等在路边, 大难面前,没有谁还有心情做坏事。 两人分手各自回去,殷飞没有和家里说一声就翘课过来,现在也只能拖着一身 疲惫回学校去。 叶柯到了清河把噩耗告诉了许杰:“叶子死了。” “你看到……她的尸体了?”许杰几乎站不住脚。 “没有,他们在她身上找到了身份证和手机,通知我去的。” “那个人不是叶子。” “许杰,我也和你一样不相信,但是……” “叶子不会把身份证带在身上。” 叶柯停下话语,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 “她总是嫌麻烦,怕把东西弄丢,所以总是把贵重物品放在房间里。你看到的 那个人可能只是地震时恰巧被叶子住的房间给砸到了,所以身份证就落在她身上了。” 许杰冷静地分析。 “天,我得立刻告诉殷飞,免得他担心。” “别告诉他。”许杰阻止道。 “为什么?” “我们都还不知道叶子是不是平安,只是说现在知道的这个人不是叶子罢了, 如果叶子真的死了,你不是让他再伤心一次。”许杰险恶地一笑,“不过就算叶子 回来了我也不打算告诉他。” “这又是为什么?” 许杰睨他一眼:“你当叶子为什么要跑出去散心,就是因为在走之前曾被殷飞 给……欺负过,所以才会走。要不是因为他的缘故,叶子能遇到危险吗?” 想到叶子曾经受过的污辱,叶柯为她心疼着,于是便把这个消息给压下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