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母亲忙着为他准备婚事,这让常敬斋倍感烦恼。他把烦恼向张文光说了,没想 到张文光也赞成他先结婚,再去日本,还主动提出要亲自为常敬斋主持婚礼。张文 光说:“敬斋,你去了日本,你母亲孤身一人,娶个媳妇陪着她老人家,你在日本 才会心里踏实些。” 常敬斋的母亲听说张文光要亲自为儿子主持婚礼,打内心里高兴。她把这个消 息告诉了姑娘的娘家人,娘家人也觉得脸上有了光彩。尽管张文光现在解甲归田成 了一介布衣,但在腾越老百姓的眼里,他仍是那个指挥千军万马的滇西都督,是那 个在文星楼上竖九星汉字旗的起义英雄。 也许因为是张文光主持婚礼的缘故,常敬斋结婚这天来贺喜的人特别多,本来 就不算大的院子里,挤了个水泄不通。常妈妈忙进忙出,整个脸笑得像个烂柿子。 这是她自从丈夫死后感到既开心又有光彩的一天,仿佛过去苦熬的日子都是为今天 而活的。这天,来的要人确实很多,特别是先前腾越起义军的各营管带和帮带都来 了,他们还带来了一个小小的军乐队,进院子吹吹打打一阵,便与之前常妈妈托人 请来的民间乐手们较上了劲。你打军鼓,我吹唢呐,你奏新派乐曲,我唱腾越古调, 经他们这一折腾,那欢乐的气氛恨不得就要撑炸了这原本冷清的农家小院。常敬斋 按照当地风俗,穿上了新姑爷的服装,长衫加瓜皮小帽,把他打扮得像个富家少爷。 但作为新郎官,他仿佛并不存在于这热闹的场面中,他机警地打量着前来贺喜的宾 客,依旧保持着一个侍卫的警惕。早些时候,张文光原来的侍卫长找到常敬斋,告 诉他贺喜的人群中有3 个形迹可疑的人,要他多加小心。侍卫长说那些人肯定是冲 着张文光来的。正是听了侍卫长的话,被欢乐的人群包围着的常敬斋,内心却非常 紧张。以至于有人取笑他,说他做新郎官,怎么像上战场打仗似的。 毕竟是经验丰富的侍卫长,他见常敬斋被贺喜的人群簇拥着,根本无力保护张 文光。看着站在墙角的那3 个面无表情的人,他感到了潜在的杀机。他心里清楚, 真正是来参加婚礼的人不会是这样一种表情,这种像铁板一样生硬的表情通常是杀 手固有的。于是他慢慢地挤到墙角,佯装看热闹故意在这3 个人中的一个的脚上重 重地踩了一脚。那个被他踩得人痛得尖叫了一声,他凶相毕露地骂道:“你他妈活 够了想找死呀? ”正是这句话,让侍卫长听出了这家伙的大理口音。 侍卫长挥手上去,对着那家伙的胸口上就是重重的一拳。看见自己的同伙挨揍, 另两个人就挽了袖子扑过来,跟侍卫长扭打成一团。 欢天喜地,热热闹闹的婚礼上发生了斗殴,马上便成了焦点,人们的注意力都 集中到这扭打的场面上来了。那3 个家伙见人们都围着他们看,知道这样下去对他 们很不利,怕暴露身份的他们无心恋战,拔脚走了。侍卫长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 下嘴角的血,几个不明真相的管带批评他不该在热闹的婚礼上打架,但他没有申辩, 事实上,他也不能解释,就拔腿追了出去。他一直追出了和顺古镇,也没见人影, 才明白那3 个家伙早脚底抹油溜了。 等他长出了一口气,匆匆忙忙赶回来参加常敬斋的婚礼时,送亲的队伍已进了 常家的院子了。一时间,锣鼓鞭炮齐鸣,婚礼进入高潮了。 挤不进院子去的侍卫长脸上绽出了笑容,他一方面为常敬斋高兴,一方面也为 赶走了那3 个形迹可疑的家伙高兴。正在这个时候,有人从后面在他肩上重重地拍 了一掌。他转过身,见是满头大汗的常敬斋。 “新郎官,该拜堂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侍卫长吃惊地问道。 常敬斋说:“我从后山去追那3 个家伙了。” 侍卫长听他这一说笑了:“敬斋,就是做新郎官,你也忘不了自己侍卫的身份, 怪不得张大人离不开你了,去日本也要带上你。”他也拍了拍常敬斋的肩道:“快 进去,要不,人们还以为你逃婚了哩! ” 很多年后,常敬斋回想起他的新婚之夜,恍若一场梦境。那是他成为一个真正 男人的最初的夜晚,也是他作为一个健全男人的最后的夜晚。那天晚上,当那些前 来祝贺的亲朋好友们喝得醉醺醺散去,常敬斋被母亲推进了洞房。 最初的性爱总是笨拙的。为解开翠儿新衣服的纽扣,常敬斋就花了不少工夫。 当他褪去她身上所有的物件后,少女胴体的美丽让他惊心动魄。他感到自己的下身 膨胀起来,那种灌注了力量的膨胀,很多年后,越回忆越觉得不真实,像是自己捏 造的一个假象。一切都是笨拙的,就连进入她的身体也是笨拙的。第一次性爱,也 是人生唯一完整的一次性爱,不仅仅只是笨拙,而且短暂。短暂得仿佛就是一瞬, 短暂得仅仅只是一次抽搐。自己仿佛就在她的身子里爆炸了,他除了紧张,并没有 体会到任何欢乐,而她,仿佛经历的就是一个受难的夜晚,最初的性爱留给她的, 除了紧张,就是疼痛。在疼痛中,翠儿的手指抓伤了他的脊背。一切就如此短暂地 结束了,如果不是床单上的像桃花一样灿然的血迹,常敬斋会以为,一切都没有发 生…… 夕阳下的张文光大人的官邸,显得静谧而安静,几只暮归的麻雀,在屋顶上唧 唧喳喳,像几个搬弄邻里是非的长舌妇人。常敬斋的坐骑急促的蹄声,让它们在惊 吓中张开了翅膀。 常敬斋的出现让侍卫长感到了诧异。他怀抱着马鞍子看着一脸汗水的常敬斋, 脸上麻木的表情松弛了一下问:“敬斋,是不是跟新媳妇吵架了,来搬张大人说情 ?” 常敬斋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话,眼睛盯了马鞍子问:“你这是准备要去哪里呀 ?” “去硫磺塘,”侍卫长说,“张大人的皮肤病又犯了。” 常敬斋知道,张大人有神经性皮炎的老毛病。先前,有人散布谣言,说张大人 得的不是皮炎,是蜕鳞甲。一时间,腾越民间就有传闻说张文光是真龙天子,日后 必做皇帝。张文光当时听了,还在腾越起义军的大会上辟谣,张文光大人说,什么 真龙天子,一个反对帝制的人,要做真龙天子,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张文光大人 的皮炎,让他深受其折磨,每每操劳过度,浑身奇痒难耐。但只要去腾越硫磺塘泡 上一个澡,皮炎顿消。所以,张文光在大理做提督的时候,每每皮炎发作,就会深 深想念在腾越的硫磺塘。张文光大人对硫磺塘的喜爱,最清楚的人就是常敬斋了。 有一次他跟张大人一起在硫磺塘泡澡,一脸舒服样的张文光大人对常敬斋说:“敬 斋,我真想就这样舒舒服服死在这硫磺塘。” 张文光见了常敬斋,眼睛里就生出了责备:“你不好好地做新姑爷,跑到我这 儿来做啥? ” 面对张大人的责备,他想告诉张大人,如果不见到他,自己脑子中就拥挤着那 3个叽里咕噜说大理口音的不速之客。但想到不要破坏张大人去泡澡的兴致,话到嘴 边就又被他咽到肚里去了。 张文光一行骑马往硫磺塘去,暮色苍茫中,马背上的他们像几个壮志未酬的侠 客。从大理归来后,很少见张文光有如此好的心情,他骑在马背上,看着沿途迷人 的风景,竞高声朗诵起诗来:“不需柴灶不须烧,昼夜石锅涨巨潮;热气重重云汉 起,沸波滚滚日光摇。”这是他最喜欢的形容和描述硫磺塘大滚锅沸泉的诗句。听 他朗诵,仿佛他很开心,事实上,常敬斋心里清楚,他这是用外在的欢乐掩盖他内 心的苦楚。 到了硫磺塘,张文光要了自己最喜欢的泡池,便宽衣解带准备泡澡。张文光要 侍卫长和常敬斋跟他一起泡澡,侍卫长也高高兴兴地脱衣服了。而常敬斋却愣着不 动。张文光说:“敬斋,还不快脱衣服,我们就快要去日本了,听说日本也像我们 腾越,温泉很多,你泡了我们硫磺塘,去日本比较比较,到底是日本的温泉好,还 是我们腾越的好。” 侍卫长边脱衣服边一脸怪笑着接了张文光的话说:“张大人,敬斋哪敢泡澡, 昨天新婚之夜,没准被新娘子给咬伤了哩。” “人家新媳妇咬你一口也是应该的。”张文光一边搓着澡,一边对常敬斋打趣 道。 “张大人,”常敬斋不好意思地说,“侍卫长狗嘴吐不出象牙,根本就不像他 说的那样。” “那是哪样? ”侍卫长赤条条地站在池中说,“不像我说的那样,你就脱了衣 服下来呀! ” 这下常敬斋急了,他抱起侍卫长装衣服的包说:“你再像狗一样乱咬,我就把 你的包丢到池里去。” 这下轮到侍卫长急了,他摆着手说:“常敬斋,你可不能乱来,包里有枪嘞。” 张文光也阻止道:“敬斋,别闹了! 快去给我沏壶茶来。” 听张大人要喝茶,常敬斋赌气似的将侍卫长的包又扔回了原处,转身走出澡塘 去。在他身后,传来张文光的声音:“敬斋,就让茶室的伙计沏我们清凉山的磨锅 茶好了。” 常敬斋来到茶室,按照张文光的吩咐,让茶室的伙计沏了一壶上好的清凉山磨 锅茶。就在常敬斋从茶室伙计手中接过茶准备回澡塘时,澡堂方向传来了剧烈的枪 声。 常敬斋的身子随着这枪声颤抖了一下,手中的茶壶就掉在了地上。他迅速从腰 间拔出枪,风一样地扑向澡塘。 冲进澡塘的常敬斋看到的是一池热气腾腾的红颜色的水,那景色仿佛是夕阳掉 到了池中。 池边趴着的侍卫长,身体上的鲜血还在汩汩地流向池中。从他的固定的动作中 可以看出来,他曾试图爬出池子来,他的手还固执地伸向池边装了枪的包。常敬斋 来不及管侍卫长,冲进澡塘的他纵身跃进了池中。几个正准备仓皇离去的杀手显然 没有心理防备,把他当成了一个不速之客。 当他手起枪响的时候,几个杀手才回过神来应战,几支匣子炮一齐冲着他开了 火。 如果不是被水中的手推了一把,常敬斋的身子肯定成了蜂窝眼。他被这一推推 倒在了池子边。“快走! ”他听到了命令的声音,那是张文光大人的声音。 也许是杀手们听到了张文光大人的声音,子弹又雨点一样泻到张文光大人赤裸 的身上,他匍匐在水中的脊背上顿时开放了数朵梅花。试图从池边爬起来的常敬斋, 感到被水浸湿的裆里像被什么咬了一下,阵痛中他站起身,冲杀手枪响的方向再次 抠动扳机,但枪膛里的子弹在先前已经射光了。 情急中的常敬斋转身奔出了澡堂,他听到了子弹穿越浴帘发出的奇异的声音。 亡命奔逃的他奔向自己的坐骑,解开马缰绳就跃上了马背,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 没入了夜幕之中。 杀手们是执著的,斩草除根的决心让他们不肯轻易放过常敬斋,他们漫无目的 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红色的直线。除了枪声,常敬斋的耳膜里还塞满了风声。裆里 好像是着了火,有一种烧灼的疼痛,每一次马背的颠簸与起伏,都像一只锥子,往 身体的深处狠扎。兴许是受了枪声的惊吓,身下的坐骑在山道上跑得非常卖力,它 不停地打着响鼻,四蹄在乱石密布的路上溅出了火星。从杀手们零落的枪声中常敬 斋知道,他们已经丧失了目标。他试图让马慢下来,但手却无力去控制马缰绳了。 此时他才明白了自己的虚弱,他感到头像被什么压住了一样,沉重感让他的脑子里 产生了幻觉。他感到自己不是骑在马背上,而是骑在风的背上,风正在上升,他的 身体也正在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