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纳诺看着玉石说:“我要用它们去换黄发鬼手上的火器。”常敬斋说:“纳诺, 那叫枪。” 常敬斋又看了看纳诺说:“纳诺,对付西洋人,仅有枪是不够的。” “那还要什么呀? ”纳诺不解地问。 “你得学文化,学缅文。”常敬斋说。 “你要我去学那些像蚂蟥一样的文字? ”纳诺摇了摇头说,“这我可做不到。” “只要你想做到,你就能做到! ”常敬斋严肃地道。 “要学识字,我在山上哪里找老师呀? ”纳诺瞪着她那双比清泉还要纯净的眼 睛问道。 “不是有现成的老师吗? ”常敬斋说。 “你的意思是……”纳诺莞尔一笑问道,“你愿意当我们的老师? ” 常敬斋也笑了,他摇了摇头说:“这我可当不了,我说的是那个被囚禁的牧师。” “这可不行! ”纳诺摆了摆手说,“我们是要用他的头来祭谷的。” “纳诺,”常敬斋情绪激动地道,“是祭谷重要,还是识字重要? 不用牧师的 头祭谷,你们大不了来年少一些收成,何况祭谷丰收的这种说法,本身就是无稽之 谈! 如果你们识了字,掌握了文化,从此,你们趸人就会走出蒙昧,今后,就不会 有人敢称你们为野人,也没有人敢叫你们居住的山为野人山! ” 常敬斋情绪激动的一番话,让纳诺咬牙沉默了许久。常敬斋如此单刀直入、无 遮无掩的话,考验着她的自尊心和承受力,但纳诺从常敬斋的话中也体会到了一份 朋友才会有的坦率和真诚。 这个牧师对他的神职的忠诚,让常敬斋佩服不已,他公然把《圣经》用做了趸 人山寨的识字课本。他让那些蒙昧的趸人在识字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就接受了他的 传教。 纳诺真是一个勤奋的学生,她每天都第一个赶到寨子里的大青树下,听牧师给 他们上课。这个叫理查德的牧师是一个优秀的老师,他的风趣和幽默总能让听课的 人在欢声笑语里就学到了知识。常敬斋不知道这些,他在远离山寨的玉石矿山里, 跟一群身强力壮的趸人男子开采矿石。 这些趸人虽然开采的方法落后,但他们对寻找优质翡翠矿洞的经验,还是让常 敬斋受益匪浅,眼界大开。 当常敬斋在矿山上待了数月,再回到山寨时,他看到了让他惊讶不已的场景。 在先前用做游戏场的大青树下的空地上,竟然矗立了一座用木头新搭起的教堂,教 堂顶上,立着一个巨大的木制十字架。这个叫理查德的牧师,正在实现他的让趸人 成为基督信徒的理想。 纳诺听说常敬斋从矿山回来,就欢天喜地跑了来看他,常敬斋看到她美丽的颈 项上挂着一个铁制的十字架,她告诉常敬斋,她真的找到了心中之灯。纳诺成了一 个基督信徒,这是常敬斋始料未及的。 这正是新谷成熟的季节,山寨里堆满了谷穗堆成的谷垛,一些妇女正在忙着为 谷穗脱粒。收获的喜悦让她们变得美丽而生动。纳诺告诉常敬斋,说他幸运地赶上 了山寨初食新谷。初食新谷。对于山寨来说,是一个难得的庆丰收的节日。 到了夜里,村中男女老少聚集在火塘边,一边饮牛血茶、抽朵把烟、头枕断柴, 享受收获的这份欢乐,一边听家中长者说古。他们把这称作“食新米,讲旧话”。 常敬斋和理查德牧师被纳诺邀请到官房中,一边吃着新米做成的烤饭团,一边听山 官诉说着祖宗的功德。山官还向纳诺反复说着过去的某年某月某时,勐拱其他部族 的人曾杀死了她的阿公阿祖,要纳诺牢记,一定要报仇雪恨。理查德牧师喝不惯牛 血茶,他要了一竹筒米酒,一边喝一边向常敬斋讲述英国威士忌酒的美好。常敬斋 问他是如何让这万物皆鬼的山寨信奉他的基督的,理查德得意地笑了笑说:“我告 诉他们,上帝与魔鬼同在。” 山官还说到了纳诺的婚事。他希望女儿能在山寨里尽早挑选一个年轻而优秀的 趸人男子结婚。但纳诺说她根本看不上山寨里任何一个趸人男子。她的傲慢让山官 很不高兴,他说:“难道你要找一个异族人通婚不成? ” 山官的话让理查德哈哈大笑起来。山官不明白理查德牧师为何要大笑,理查德 告诉山官说:“难道你的女儿喜欢谁你都看不出来吗? ” 理查德牧师说这话时,冲常敬斋做了一个鬼脸。常敬斋对理查德的乱点鸳鸯谱 既难堪又生气,他嗔道:“牧师,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呀? ” 纳诺显然是害羞了,她捂着脸跑出了官房。 山官吃惊得大张了嘴。 常敬斋觉得有口难辩。他低头喝茶。但由于慌乱,把满满一杯牛血茶给碰翻了。 他从纳诺捂着脸跑开这点看出来,纳诺真的喜欢上了他。 他觉得有必要向纳诺解释,自己在中国腾越的和顺古镇上,已经有了一个叫翠 儿的妻子。 但还在常敬斋没来得及向纳诺解释的时候,一个震惊山寨的消息传来:趸人们 正在开采的矿山被英国人占了。而且,十几个开采玉石的趸人丧命在英国人的枪口 之下。 十几具趸人的尸体被架在山寨空地中央巨大的柴堆上,理查德牧师站在柴堆旁 为这些亡灵做着祷告,他真诚地祷告那些被他同胞枪杀的亡灵能够升入天堂。他的 内心里,纠结了一个巨大的问号。他不明白他的那些受过现代文明熏陶的同胞,为 什么总喜欢用带着血腥的武力来解决问题。 悲痛不已的山官,亲手点燃了柴堆,十几具尸体,在隆隆升起的火焰中逐渐化 为灰烬。但不会化成灰烬的是愤怒和仇恨,是一个弱小部族的委屈和无奈。山官站 在只剩下灰烬的火堆旁,他感到自己是那么苍老,那么虚弱,随时都可能在呼啸的 山风中默然倒下。 女儿纳诺的成长让感到自己垂垂老矣的山官得到些许慰藉。事实上,山寨的实 际领导权他早已让给了女儿,但女儿过于孤傲的性格让她至今未婚,这一直是山官 的心病。这次英国人强占了他们的玉石矿,让山官对趸人的未来充满了担忧。他是 多么希望女儿能尽早完成婚事,专心致志于趸人的强盛。居于这样的考虑,他决定 找女儿谈谈。 “你真的把心都交给了那个中国汉人了吗? ” 山官躺在那把吱呀作响的竹椅上,这样问他的女儿纳诺。 纳诺的脸一阵通红,但她还是真诚地向父亲点了点头。 “除了他是一个异族人外,这个中国汉人还是挺不错的,既有胆略,又不缺少 智慧。”山官在抽了一口浓烈的旱烟吐了一股烟雾后说。 “这我知道,”纳诺低头说,“如果你还有一个儿子或者女儿,我早向你表明 我对他的情意了。” “这是什么话? ”山官不解地问道。 纳诺不语。 “你跟这中国汉人真结了婚,生了孩子,那不是汉人的后代,依旧是我们趸人 的后代。”山官说。 “问题是……”纳诺犹豫了一下说,“这个中国汉人不可能让我生孩子了。他 的男性之根……” 纳诺不好意思再往下说,山官将抽了半截的旱烟扔到地上,用脚踩了一下说: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我的女儿,你为何要吞吞吐吐的? ” “他是一个废人。”纳诺说。 “哦,”山官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他不是牯牛,是一头阉牛。” 纳诺点点头。 “那可不行! ”山官站起身来,“我们不能断了血脉,这样会对不起祖宗的。” “但我心里,只装着他呀! ”纳诺这么说的时候,痛苦的泪珠已滚过了她漂亮 的脸了。 “你得把他从你的心里赶走! ” 山官挥舞着手臂语气坚决地说。 纳诺哭着跑出了官房。 “你一定要把他从心中赶走,一定要! ” 山官冲着纳诺跑去的方向大声喊着。 山寨的管家匆匆赶来对常敬斋说:“山官请你去官房,他有话跟你说。” 常敬斋跟着管家来到官房。他看见山官一个人独自坐在官椅上,对他的到来表 现得冷若冰霜。他翻了一下白眼,在官椅上动了动身子说:“你是条大鱼,可惜我 们这个水塘子太小了。”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好了。”看着山官这个样子对自己,常敬斋心里也很不高 兴。 “再好的阉鸡我也不要,我要的是只小公鸡。”山官继续着他的比喻。 常敬斋是敏感的,尤其是对自己身体上的残缺。山官的话深深地刺痛了他,但 他还是非常克制地说:“我说过了,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我的那只小母鸡喜欢上了你,”山官继续着他的比喻,“可山寨却等着孵出 小鸡。” 常敬斋现在明白了他说的话,他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愤怒,他用一种近乎咆哮 的声音对山官说:“山官,你别听别人瞎说,我常敬斋是一个有妻子的人,她叫翠 儿,她还在等着我回去。我跟你的女儿纳诺,根本就不存在你说的喜不喜欢。 你想撵我走,你明说好了! ” 看着情绪激动的常敬斋,山官的表情温和了些,他说:“你有没有老婆我不在 乎,纳诺也不会在乎。但我就这样一个女儿,她肩负着让祖宗的血脉延续的重任。 你喜不喜欢她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喜欢上了你。说心里话,你人聪明,又不缺少 勇气,我内心也很欣赏你。但现在我却必须要你走,走得越远越好,走得让我女儿 没有一点你的消息。年轻人,别怪我无情,事实上我这胸口里也疼哩。” “你别说了! ”常敬斋摆摆手说,“我会如你所愿,走得很远,走得没有任何 消息的。” 纳诺在一个山冈上追上了常敬斋。 匆匆而来的纳诺让常敬斋不知所措。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就这样相对无言。 他看见晶莹的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过她酡红的面庞。她用力把手中的麻 布包塞在他的怀中。那麻布包是如此沉重,常敬斋感到自己抱着的不是包裹,而是 一块石头。 纳诺突然扬起手中的马鞭,重重地抽向常敬斋,皮鞭在常敬斋身上,发出了很 响的声音。还没等常敬斋反应过来,纳诺已经跃上马背,策马而去。 常敬斋感到这重重的一鞭子,不是打在身上,而是打在了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