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玉不琢,不成器 1 常敬斋的感觉没错,那个麻布包里,确实是一块石头。 但它不是普通的石头,而是一块覆有白色砂皮的翡翠毛料。 在密支那一个中国李姓人开的小旅店里,常敬斋用热心的李老板找来的强力手 电筒,照着这块翡翠毛料,看到了石头表皮上升腾起一层绿光。李老板也凑过头来 看,他用颤抖的声音对常敬斋说:“常先生,这下你可发大财了。” 常敬斋无所谓地笑了笑,从出生到现在,成天都在为生计奔波。长这么大,财 富对他来说还没在脑子里形成概念。他问李老板道:“把这石头卖了,够我回腾越 的路费吗? ” “你说什么? ”李老板拍了一下常敬斋的肩膀笑道,“这石头要是卖了,够你 去月亮上的路费。” “有那么值钱? ”常敬斋抬头看一眼李老板说,“你不会是看我穷,拿话宽我 的心吧。”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从腾越那边来的玉商,住 我这儿的,屈指算来,不下百数,他们在我的旅社里围绕玉石谈经论道,我耳朵都 听得起老茧了。你要不信我的话,我明天带你去找王鹤亭,他也是你们腾越人,人 年轻,但翡翠鉴定方面,可是名声在外了。要不是我这样的朋友,凭他那孤傲的脾 气,你出钱也不一定能请到他给你鉴定呢! 你知道人们如何夸奖他? 那些翡翠巨贾 称他在玉石鉴定方面,是剑胆琴心! 厉害着哩! ” 在李老板的鼓动下,常敬斋诚惶诚恐地带着这块翡翠毛料去见王鹤亭。就像李 老板说的那样,这王鹤亭确实有一种少年得志的孤傲,对常敬斋的来访显得冷淡, 就是李老板用强调的语气告诉他,常敬斋跟他是乡党,他也只从喉咙里“哦”了一 声。名人的架子,常敬斋算是第一次领教了。看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王鹤亭,常敬 斋有点后悔自己听信了李老板的话来找他。 常敬斋在李老板的催促下,把石头拿出来,放在王鹤亭面前的红木茶几上。王 鹤亭随便瞅了一眼对李老板说:“不就是一块来历不明的石头嘛。” 王鹤亭说这话的时候,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常敬斋:“这毛料不会是你偷来 的吧? ” “王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常敬斋觉得王鹤亭的话简直就是在公开侮辱 自己,便正色道。 “什么意思? ”王鹤亭站起身来说,“每块玉石上都该有岗印,这你不会不知 道吧? ” “这……”常敬斋还是第一次听说岗印,被王鹤亭这一问,给问住了。 “你管它岗印不岗印的,你就帮鉴定一下,它是不是块好料就行了。”李老板 一边给王鹤亭敬烟一边打着圆场道。 王鹤亭摇头说:“这可不行,我从不鉴定来路不明的石头。李老板,不是我说 你,我们中国人在别国他乡做事,还是要尊重人家的王法。” “王先生,它并非来路不明。”常敬斋站起身来说,“我一样是守规矩的中国 人,有违别国王法的事,我同样不做! ” 常敬斋接着讲了自己在野人山的经历。常敬斋与传说中的趸人有过交往,这让 王鹤亭感到惊讶。他冷漠而傲慢的目光也因此而变得温暖了些,脸上也有了和蔼的 表情。他对下人说:“快去把我从腾越带来的好茶拿来,我今天要好好听听常敬斋 先生给我讲讲趸人的故事。” 李老板见王鹤亭情绪高涨,就不失时机地提醒王鹤亭道:“王先生,这块料子 到底怎么样? 你还是帮常先生鉴定鉴定。” “好的,好的。”王鹤亭抱起那块石头,开始了他的鉴定。他左看看,右看看, 最后把石头放在了高倍聚光灯下。 他看了许久,最后又把那块石头抱起来,他小心的样子,像是抱的不是石头, 而是易碎的玻璃。他把石头重新放回茶几,又小心地用麻布把它包好,拉了一把椅 子,在常敬斋对面坐下来。 “这真的是一个趸人朋友送你的吗? ”王鹤亭端详着常敬斋问。 常敬斋点点头说:“王先生,我从不说假话,她的名字叫纳诺。” “这块料子呀,”王鹤亭竖起大拇指说,“它美得像妖,非同凡响,种、水、 色样样堪称完美。 它的品质,超出了我的经验。可惜的是,这块石头,它没有岗印,不能公开地 把它摆到市场上去。 要能的话,明天的密支那肯定疯狂! ” 听王鹤亭如此赞美这块翡翠毛料,李老板的脸上生出了得意之色,他拍了拍常 敬斋的肩膀说:“我说你要发大财了,你还不信! ” 常敬斋说:“发什么财? 你没听王先生说,这石头没有岗印,不能拿到市场上 买卖吗? ” “你怎么这样死脑筋,你不会请人把它解了,做成雕件拿到市场上卖,那时谁 还管你岗印? ”李老板毕竟是生意人,有着生意人的精明。 “这样好的翡翠毛料,常先生,你应该把它带回腾越去,把它交到真正的玉雕 大师的手上,否则被糟蹋了就太可惜了。”王鹤亭建言道。 “回腾越? ”常敬斋摇了摇头说,“我做梦都想回腾越,可我回不去呀。我现 在是亡命夷方呀。” 常敬斋的话再次勾起了王鹤亭的兴趣,他充满好奇地问道:“常先生得罪了什 么仇家? ” “我得罪的不是仇家,我得罪的是一股势力。”常敬斋说。 “此话怎讲? ”王鹤亭问道。 这时下人急匆匆地进来,说楼下有人要见王鹤亭。王鹤亭的好奇心被打扰,他 有些不快地起身下楼去。 不一会儿,王鹤亭领着一个相貌英武的人进屋来。来人还没等王鹤亭作介绍, 就一个箭步奔到常敬斋面前,用惊喜的口气冲常敬斋道:“这不是敬斋贤弟吗? 你 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都以为你不在人世了哩!'’“你是……”常敬斋看着面前这个 英武的男人,努力地搜索着记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是黄剑峰。敬斋贤弟,你想不起我来了吗? 我是腾越起义军第四营管带黄 剑峰呀! ” 常敬斋如梦初醒,他从椅子上蹦起来,紧紧地拥抱着黄剑峰,眼泪也忍不住夺 眶而出了。 “敬斋贤弟,别太难过。”黄剑峰安慰着常敬斋,但自己的眼中,也已贮满了 泪花。 看着如此动情的相逢场面,王鹤亭走到紧紧拥抱着的黄剑峰和常敬斋身边说: “剑峰兄,常先生,还是坐下来慢慢叙吧! ” 两位战友相见,有说不完的话。 黄剑峰告诉常敬斋,张文光提督的死已经得到昭雪,密令杀死张文光提督的人, 是窃国大盗袁世凯。这袁世凯后来做了几十天皇帝,就被赶下台了。张文光提督虽 然得以昭雪,但腾越起义军算是完了,军队遭到了分化瓦解和打压。自己在军队里 处处受到排挤,最后忍无可忍,索性解甲归田了。这次来缅甸,就是想到玉石厂去 寻找一下机会,王鹤亭是自己的老友,到了密支那就自然登门来找他了。 “真是老天有眼,让我在这儿遇见你! ”黄剑峰依旧难平心中那份激动。 “剑峰兄,张文光提督得到昭雪,是不是我这亡命在外的游子,也可以回腾越 了? ”常敬斋急切地问。 “当然可以! ”黄剑峰重重地点头道。 “我还以为我这辈子是回不了腾越了呢! ”常敬斋说这话时,万千思绪禁不住 涌上了心头,他的脸抽搐着。他是在尽量地克制自己,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是你们这些革命者把皇帝拉下了皇位,赶走了几千年的帝制,你们都是了不 起的英雄! ”王鹤亭竖着大拇指,一脸佩服地对黄剑峰和常敬斋说。 黄剑峰摆了摆手说:“今天的中国,离我们革命的初衷远着哩! 要说功劳,辛 亥革命就是把皇帝赶下了台,但是,新的权贵们侵占了革命成果,现在的中国,到 处是军阀割据,民不聊生,饿殍遍野。志士尸骨未寒,权贵们就开始了结党营私, 钩心斗角,中国依旧黑暗得很! 我这次来,也是看不惯那些丑恶的现象,想眼不见 为净。古人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鹤亭兄,我不能兼济天下,难道还 不能独善其身? ” “兄之气节,令人感佩! ”王鹤亭崇敬地说。 “鹤亭兄,我这次来,不是来让你感动和佩服的。我这次来,可是下了决心的, 我变卖了家里的房屋、田产,虽说积攒了不多点钱,但也是我的全部家当。我来找 你,一是多年未见,来看看你,二是想请你指指路,在玉石界,你是有名气的人, 你得帮兄弟一把。”黄剑峰把钱袋往茶几上一摆说。 王鹤亭听黄剑峰这么说,也推心置腹了。 “剑峰兄,不瞒你说,我虽然在翡翠鉴定方面有点名气,但这都是匠人活计, 赚不了多少钱。 当然,积蓄还是有一些的。我一直有一个想法,就是去包几个洞子来碰碰运气, 但苦于一个人势单力薄,所以迟迟未付诸行动。这次兄找了来,算是一拍即合,我 们可以合伙去帕敢包几个洞子。但是,我希望常先生能与我们合伙,常言说,一个 篱笆三个桩,我还听一个西方人讲,说结构最为牢固的就是三角形。我认为这话很 有道理,两个人如果意见分歧,那就难办了。三个人就好办,少数服从多数。三个 人好互相支撑,同样也好互相制约。剑峰兄,你看如何? ” 黄剑峰忍不住击掌叫好。他称赞道:“鹤亭兄不愧是少年才俊,你的主意,我 完全赞成。” “可我不赞成,”常敬斋说,“我不想开什么洞子,我现在只想回腾越老家去。” 王鹤亭说:“常先生,就这样回去,你出来好几年了,晚回去个一年半载又如 何? 要回,也要衣锦还乡地体体面面地回。就跟我们干吧! ” 王鹤亭的话多多少少还是触动了常敬斋,但常敬斋还是挺犹豫,他说:“我穷 得叮当响,拿什么跟你们合伙呀? ” “敬斋贤弟,这话就见外了,我们兄弟,分什么彼此? ”黄剑峰说。 王鹤亭冲黄剑峰摆摆手说:“生意场上的事,不能靠兄弟义气。要合伙做事, 是得入股的,这方面,我们都得跟西洋那些老毛子学。但常先生,谁说你穷得叮当 响了,你那块毛料,不正可以入股? 当然,那得看你愿不愿意了? ” 好管闲事的李老板用充满担忧的口气说:“这毛料入股,如何作价呀? ” 王鹤亭说:“这好办,我们以剑峰兄现在的钱作一股,我拿出相同的钱作一股。 常先生这块石头,卖成钱后肯定比我和剑峰兄的钱加起来还要多。我们要是把它当 一股,那就占常先生便宜了。这样的便宜我不占,剑峰兄更不会占。说实话,开洞 子充满了风险,我们也不会傻得一次就把钱都投到洞子上去。所以,我们先承认了 常先生这一股,以石头作抵押,今后这块石料带回腾越卖了,常先生再把一股的钱 打进来。当然,如果开采顺利的话,我们就不卖它,把它作为我们的镇厂之宝,石 头的所有权依旧属于常先生你。 你的股份到时从分红中扣。剑峰兄,你看如何? ” “我举双手赞成! ”黄剑峰说。 “常先生,你意下如何? ”王鹤亭充满期待地问。 常敬斋又想了想,终于点头说:“王先生一腔古道热肠,敬斋还不答应,也太 不近情理了! ” “我有个提议,”黄剑峰站起身来说,“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兄弟,别先生长先 生短地叫,听起来怪酸气的。” 黄剑峰的话让大家都笑了。气氛也变得热烈而轻松起来。王鹤亭让下人拿酒来, 说既然同意合伙做事了,就得有个仪式才行。 下人拿来了酒,王鹤亭找了一个碗,倒了满满一碗,他率先咬破手指,让猩红 的血滴入酒碗里。接着,黄剑峰和常敬斋也把咬破的手指放在酒碗之上。 三个人的血溶于一个酒碗中。这碗血酒又被分成了三杯,三人各取一杯,举杯 相碰,三人仰脖一饮而尽。并决定第二天就启程赴帕敢。 去帕敢的旅途上商贾如云,沿途都会见到马帮。那些从帕敢过来的马帮都驮着 沉重的翡翠毛料,每支马帮都有荷枪实弹的护商团护送。除了马帮,沿途都有像常 敬斋、黄剑峰和王鹤亭这样去寻找发财机会的人,这些人虽然一身风尘。 满脸疲惫,但从他们闪动的眼中不难看出他们心中的梦想和对未来的期望。但 从帕敢方面回来的那些路人不同,他们大多是背着一些简单的行李,低着头走路, 迎头碰上路人也不打招呼,像是很害羞的样子。这些低头走路的人都是在帕敢的玉 石厂里破灭了梦想的人,他们带着失败的伤痛和对家人的愧疚走在返乡的路上,心 如死灰。 偶然也会碰到骑在高头大马上哼着小曲的,那种春风得意的模样一看就是发了 财获得成功的,但漫漫旅途中,这样的人绝对是路人中的绝少数,少之又少,整个 旅途也就是碰上一两个。这样的幸运儿,在财富的鼓舞下,把在帕敢吃的苦、劳的 神、受的累仿佛全部扔给了昨天,他们的喜悦和快活,自然也激励了常敬斋他们。 “我们要唱着歌回来! ”王鹤亭看着那个骑在马背上志得意满渐渐远去的人说。 通过几日的行程,常敬斋、黄剑峰和王鹤亭一行来到了帕敢,这块埋藏着世上 最美丽石头的土地在常敬斋的眼里,看不出任何美丽,甚至可以说是显得荒凉而丑 陋。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裸露的红土,到处都被挖得坑坑洼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