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是不是没想到? 常先生。”来人笑问道。 “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常敬斋的脸上写满了意外,他热情地招呼道,“先 生,快请到屋里用茶。” 常敬斋一边忙着泡茶一边对来人说:“看先生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我还以为 是哪里来的居士哩。” “什么居士,一介凡人。对了,我还没作自我介绍哩,我叫邝东来,广东人氏。” 来人介绍道。 “邝先生,请用茶。”常敬斋泡了一杯腾越磨锅茶,恭敬地捧给邝先生。 邝先生端了茶抿了一口,用深情的目光看着窗外说:“十多年前,我来到这里, 那时候,这里的景色要漂亮得多。那些时候,镇子上的人,无论是中国人还是缅甸 人,没有不认识我的。现在我走在街上,一个人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任何人。 十年了,物是人非了! ” 常敬斋说:“邝老前辈,十年,很多东西都改变了,这是自然规律,没办法抗 拒的。” 邝东来先生点点头说:“是呀,十年,人生又有几个十年呢? 回想十年前,我 来到帕敢,那时我还是个小伙子,意气风发、雄心万丈的小伙子。我拿着父亲给我 闯世界的资本,决心在帕敢大干一场,光你们后来找到玉的那个洞子,我就在上面 耗去了三年的光阴。” “邝老前辈,那个洞子……”常敬斋犹豫了一下说,“我是说过去你花在开洞 子上的钱,我们可以赔给你。” 听了常敬斋的话,邝东来先生哈哈笑了起来,他站起身,拍了拍常敬斋的肩膀 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年轻人,这玉石厂的规矩我比你懂,那个洞子十年前 我就放弃了,难道十年后看你们发财了,还要来分杯羹不成? 你把我看做什么人了 !” 常敬斋赶忙纠正道:“邝老前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之所以这样说,完全是 对前辈付出的心血的尊重。” “我现在不缺那点钱,”邝东来先生说,“我瑚在在密支那做玉雕,日子还是 过得去的,年轻人,犯不着你来同情我。如果你真把我当做采玉的前辈,你就陪我 去那个洞子上看看。” 常敬斋点点头,便叫人去备马。 他们驱马走在帕敢的山坡上,整个玉石矿区依旧是一派忙忙碌碌的景象。邝东 来看着这眼前千疮百孔的土地,他问常敬斋道:“常先生,上苍赐给了这片土地玉 石,是它的幸或是不幸? ” 常敬斋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他笑笑说:“邝先生,我只想问你,如果你当时坚 持挖下去,挖到了玉石,你会不会认为自己是幸运儿,你会怎样来过今后的人生? ” 邝东来先生笑起来,他说:“这世上没有如果,你问的这个问题,我还真回答 不上来。但对于帕敢的这段经历,我倒从未后悔过,我甚至对这段生活充满了感激。” 常敬斋打马紧走了两步,与邝东来并肩而行。 他从内心里有点喜欢邝东来了。他又说道:“邝先生,我本想问你一个问题, 但又怕你笑话我幼稚。” “你想问就问吧。” “邝先生,你喜欢玉石吗? ”常敬斋问道。 邝东来先生笑了起来,他说:“常先生,这可不是个幼稚的问题。你别看这山 山岭岭的采玉人,他们中究竟有几个是真正喜欢玉石的,我表示怀疑,他们喜欢的 是钱,是财富。如果说他们也喜欢玉石,是喜欢玉石的价值,并不是玉本身。玉是 什么,玉是德,是一种品质。到今天,我想我有资格告诉你,说我喜欢玉,因为我 在面对玉时,不会再像常人一样,关心它的价格,但我会比常人更注重它的品质。” “玉是德,是一种品质,邝先生,你说得真好,你才是真正懂玉的人。” “不,常先生,你的话过奖了。”邝东来先生扭头看看常敬斋说,“我用十年 来了解玉、识玉、读玉,到今天,依旧是一知半解。我想这辈子也做不到完全懂玉。 我说了,玉是德,是一种品质,但玉也是石头。” 他们策马边走边谈,说着说着话就到了常敬斋他们开采的洞子前。 邝东来先生下了马,极平静地看着这个洞子。 他的平静让常敬斋深感佩服。在他有些沧桑的脸上,既看不到悲喜,也看不出 遗憾,甚至看不出他是否在回忆。 常敬斋问他要不要下到洞子里去看看,他摆摆手说:“不了。” 他说完就纵身上了马背,常敬斋在后面跟着他。 他沉默着走出了很长一段路后,突然停下马,扭回头来问常敬斋。 “你们往里挖了多长的距离才发现玉石? ” 常敬斋想了想说:“大概就三四丈吧。” 邝东来先生又沉默了,常敬斋在后面看见他的脚用力夹了夹马肚,马走得比先 前更快了。常敬斋赶紧策马赶上去,对邝东来先生说:“邝先生,说真的,挖到玉 石的时候,我当时并不兴奋,我也有些遗憾。” “你是为我遗憾吧? ”邝东来先生摇了摇头说,“你别为我遗憾,这个洞子原 本的深度,是我的极限。” 常敬斋说:“邝先生,问一句不该问的话,你是指资本上的极限呢,还是心理 上的极限? ” 邝东来先生又摇摇头,他说:“都不是。” “那是什么极限? ” “洞子掘到那儿的时候,我接到父亲病故的消息,我已经没有再往下掘的动力 了。”邝东来先生说到这里,就跳下马背来,望着远方。 常敬斋也跟着跳下马背来。 邝东来先生陷入了回忆之中。 “常先生,家父是一个商人,一直在沿海做贸易,但辛辛苦苦做了几十年,待 到人都老了,却被人骗了,生意上伤了元气,人也变得沉默寡言。我是他的小儿子, 也是他唯一的儿子。虽然我的几个姐妹都长得如花似玉,都嫁了富贵人家,但这并 不能给我要强的父亲多少慰藉。于是,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并从小 教我经商之道。 当他听说许多人在缅甸开采玉石一夜暴富的时候,就动了心,变卖了我家的宅 院、田产加上他多年攒下的积蓄,让我孤身一人来缅甸采玉。那时年轻的我确有鹏 程之志,揣着满脑子梦想就来到了帕敢。尽管那时的帕敢疟蚊遍布,毒瘴横行,我 都挺过来了。我在这里选择了就是现在的这个洞子,挖呀挖,无论是毒日当头还是 暴雨倾盆,我都不肯离开工地。我相信我自己的直觉,固执地认为这个地方能挖出 玉石。三年,足足三年的光阴,我一刻也不敢懈怠,总觉得背后有一双催促我的眼 睛,那是家父的眼睛,焦灼而迫切。但挖到三十余丈后,噩耗来了。我的姐姐的丈 夫与英国人有交往,就托了英国人给我带信,一封信辗转了两个多月,最后不知人 又托人地托了多少人,才转到我的手上。当我知道这个噩耗的时候,继续往下挖的 信心被彻底摧毁了。我放弃了这个洞子,离开帕敢来到密支那,在那里学会了玉石 雕刻。你现在该明白了,原来洞子的深度,是我的极限,也是我父亲的极限。既然 是极限,我有什么好遗憾的? 十年了,我没回广东老家去过,我一直以为,我选择 那个地方是我的错,那里根本没有玉石。但现在你让我明白了,我过去选择那个地 方没有错,那里有玉石! 这下我十年来对父亲的内疚没有了。 我现在可以坦然地回到他的坟前去了,告诉他,那不是我这做儿子的错,而是 上苍错了,是上苍给他的大限错了! 常先生,我得谢你,是你让我的内疚着的心释 然了! ” 听着邝东来先生的故事,常敬斋的泪水打湿了脸庞。 “对了,我这次来,还特意为你准备了一个小礼物,我送给你,你可别嫌弃它, 它代表着我对你的一份真诚的谢意。”邝东来先生从怀里掏出一个翡翠挂件,要送 给常敬斋。 那翡翠挂件是一个观音像。 “邝先生,这怎么行? ”常敬斋推辞道。 “我说了你别嫌弃这份小小的礼物,它是我一份真诚的谢意。我送给你,希望 观音菩萨保佑你! ” 邝先生的真诚打动了常敬斋,他伸出双手接过了礼物。他捧着这小小的玉观音, 被邝先生巧夺天工的雕刻技艺惊住了。 这个玉观音的雕工流畅而细腻,雕刻的观音栩栩如生,眉宇问透着菩萨的威严, 脸上却有浅浅的笑意,浅浅笑意的脸上,有几缕飘花。常敬斋捧着这个小小的玉观 音,从神性中看到了人性,又从人性中读到了神性。 这是大师的手法呀! 常敬斋的内心感叹道。 “你能接受一个失败者的礼物,我真的很高兴! ”邝东来满脸微笑地说。 “不,邝先生,你不是失败者! ”常敬斋握着小小的玉观音说,“你是我心中 最美的翡翠,光阴之刀把你雕刻得如此完美,如此充满魅力! ” “哈哈! ”邝先生笑道,“我是什么美玉,我充其量只是顽石一块。常先生, 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我没有想到我的帕敢之行,会如此开心,如此愉快,告辞 之前,我再次谢谢你! ” 在邝东来先生拱手告辞的时候,常敬斋突然做出了一个意外的举动。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邝东来先生的面前。 “先生,我有一事相求! ” 常敬斋的语气中充满了真挚。 “常先生,别这样! ”邝东来先生边去扶常敬斋边说,“只要我能办的事,我 一定帮你办。但常先生,你有何求呢? 你还是站起来说吧。跪不得,男儿膝下有黄 金。” “不! ”常敬斋依旧跪着不动,他说,“请先生收下我这学生,我想跟你学玉 石雕刻。” “你放着好好赚钱的机会不做,要跟我学玉雕? ”邝东来先生不可思议地摇了 摇头问。 “是的,先生! ”常敬斋再次请求道,“请先生收下我这学生吧。” 邝先生想了想,重重地点了点头。 临别前他对常敬斋说:“要学习玉雕,先得雕琢好自己! ” 邝东来先生在密支那的住宅简直就是一个中国南方宅院的翻版,这个用青砖碧 瓦修建的院落在喜欢金碧辉煌、浓墨重彩的密支那显得低调和沉静。同样,也显得 特别而神秘。这是一个封闭性的宅院,院落砌了围墙,不像密支那的那些用木头栅 栏围成的院子,一目了然。宅院的大门就是自日里也是关闭的,大门是用木板子做 的,由于未经漆制,长时间地风吹日晒,显得既简朴又陈旧。 只有大门上那一对铜制门环,在亮丽的天空下熠熠发光。 常敬斋站在门口,摇响了其中的一只门环,铜制门环碰撞木门的声音,在安静 的院前,显得悦耳动听。来开门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驼了背的老人,当常敬斋说明 来意后,他让常敬斋进了院门,然后又关了门,领着常敬斋去见主人邝东来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