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过是我掌中一条纹路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色的雾气终于布满了整个空间,丛惟轻轻挪动了一下,拿 起酒樽,在眼前微举,似乎是在向谁致意。然后樽口朝着面前白色的雾气,手腕一 抖,清亮剔透的澄蓝色酒液泼洒开来,沾染上乳白色雾气,在他面前形成一片浅淡 的蓝色帷幕。 光线从水晶天顶透下,投射在蓝色帷幕上,变幻不定,渐渐形成模糊影像。 丛惟变换了一个姿势,手掌托着头,胳膊支在扶手上,专注于那些开始逐渐清 晰的影像上。 出现在蓝色幕布上的,是师项的身影,地点是摘星楼,丛惟看见自己坐在榻上, 胸前白布裹着伤处。师项站起来,走到丛惟的榻边,单膝跪下:“无论在哪里,我 都只向你一个人宣示忠心,请放心。” 这正是不久前师项重新回到凤凰城时的情形。丛惟唇角微微向上撇起,凝聚出 来的笑意更像是在嘲弄着什么。他看见那时的自己淡淡说道:“我们下盘棋吧。” 眼中闪过一丝厌烦,手一挥,杯中酒液洒出去。面前的人形戛然而止,新泼上 去的液体缓缓由上而下地漫下来,溶化了原先的影像。光线变幻,出现新的人影。 还是师项,模样却比前一个场景要年轻些,青草色的袍服无风自扬,袍角袖口 跳动着,激烈地张扬。若看仔细些才发现原来是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年轻清朗 的面孔因为激动而扭曲,憋得通红的脸上,双眸闪着愤怒的光芒:“告诉我原因!” 看着往事的丛惟不易察觉地微微震动了一下,仿佛多年之后,对方的怒火仍然 穿越时空燃烧了他的神经。他睁大眼,从那影像中找到沉默的自己。同样略微年轻 些的脸上,冰蓝色的眸子深不可测,仿佛丝毫不受对方激动情绪的影响。可是丛惟 知道,那时候的他,心脏也在激烈地跳动。 “为什么只有你和她不一样,你们和别的人都不一样,怎么会这样?” 丛惟此刻冷眼旁观,忽然从那时师项圆睁的眼中发现了一丝慌乱,心中不由一 动,难道在那个时候,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师项被他的沉默刺激,越发不肯放过,一句逼一句地追问:“以前我也给她治 过伤,不是这个样子的。为什么这一次就变了?”他停一下,眼中闪过不可置信的 怀疑:“难道她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了?她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和你一样有那东西?” 丛惟仍旧一言不发,深不见底的冰蓝眸子冷冷迎向对方的逼问,神情间有些不 安在闪动。 “她不是朱凰!”师项断言。 “新颜就是朱凰!”丛惟听见自己脱口而出,那时年轻,沉不住气,就这样泄 露了天机。 师项眯起眼:“新颜?新颜是谁?我记得朱凰的名字是蔻茛。如果这个叫新颜, 那蔻茛哪去了?原来的朱凰哪去了?而现在这个,这个跟你一样的人,她究竟是谁?” 年轻的主宰猛地站起来,恼羞成怒:“朱凰是谁,叫什么名字,不需要你来过 问吧?谁让你来插手我身边人的事情?别忘了,你只是我的老师。” “就因为我是你的老师,才要提醒你,”师项毫不退缩,逼上一步:“凤凰双 翼,银凤朱凰,这是你主宰这个世界的根本,自古以来就是如此,这两个人若是出 了什么差错,就是你这凤凰城终结的日子。” 丛惟冷笑连连,“你懂什么,我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这一切都是我创造的,别 说银凤朱凰,就是你,也不过是我闲暇时消遣的玩物。若要凤凰城终结,除非我愿 意,别人谁都别指望。” 听着自己失控的言辞,旁观的丛惟不由自主握紧了手中酒樽。少年轻狂,不知 轻重,一怒之下说出了这样惊天的秘密。若是可以,他宁愿时光逆转,或者跃入这 情景中,阻止自己的口无遮拦。 盛怒中的年轻主宰无视于老师震惊苍白的脸,继续冷笑:“你问我为什么新颜 跟你不一样?你真想知道?我怕我说了,你受不了。”他站起来,轻蔑地看了对方 一眼:“不要以为别人称你为师你就真的是智者了,这世上,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的 是。你不过是我掌中一条纹路。” 师项面色变得铁青。丛惟走到他的眼前,使劲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话。对方原 本愤怒激动的脸色突然凝固,双目直直转向自己的主宰,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年轻 的丛惟眼中闪过一丝残酷的快意,多年后旁观的他却在回顾那一刻的时候蹙紧了眉。 半晌,师项突然爆发出惊天的狂笑。 青鸢走进密室的时候,正看见蓝色幕布上这动人心魄的一幕,她一怔,黑夜般 的眸子不动声色地转向凝神盯着那影像的主人。苍白没有血色的脸让这房间里的寒 意越发浓重,青鸢瞬间觉得手脚冰凉。 师项发了狂般地大笑,一步步后退,脚步踉跄,几乎喘不过气来,那张原本清 朗儒雅的面孔扭曲得狰狞可怕。丛惟看着他,渐渐变了脸色,仿佛突然明白了自己 冲动犯下的错误。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师项胡乱抹着脸,泪珠从眼角飞出来,他笑 得差点岔了气:“原来是这个样子。你说的没错,没错,我不过如此,每个人都不 过如此而已。”他猛地煞住笑声,盯着丛惟,眼睛几乎喷出火来:“只有你才是主 宰,你把一切的人都玩弄于掌中!我们所有的人,都不过是你的玩物而已。哼,你 说得对,什么智者,什么老师,全是骗人的东西,我居然还傻瓜一样乐在其中,真 是可笑!” 丛惟看得入了神。直到青鸢走到他身边,才猛地惊醒,手一抖,酒液泼出,师 项疯狂的笑声和那令人胆寒的影像消失,室内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主人不说话,青鸢便也沉默。 良久,丛惟才轻轻呼出口气,涩然一笑,说道:“你看,这就是我当年惹的祸。 你不是问过师项为什么离开吗?这就是原因。” “主人怎么想起看这些陈年旧事了?”青鸢走向那个水晶匣子,想把它收起来。 “等一下青鸢,”丛惟阻止她,“我还没看完呢。” “主人伤势未愈,看这些东西……” “你什么时候开始干涉我的事情了?”丛惟轻笑着问,话中却有着某种肃杀的 含意。 青鸢一怔,连忙垂手推开:“青鸢不敢,青鸢只是担心主人……” 丛惟看着她,似乎在评判着什么,半晌,冰蓝色的眸子里终于升起些微暖意, “我心情有些乱,你别介意。” 青鸢诧异看着他,这是在向她道歉吗?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啊。“主人?” 丛惟目光调向眼前的幕障,人影再次晃动。这一次出现的却是天柱山下的战场, 千军万马中,一朱一银两个绝世身姿指挥大军,在如雨箭矢中冲杀,厮杀呐喊的声 音一波波传来,震耳欲聋。 凤凰城的银盔大军中,青鸢看见了丛惟的白鹿战车。她向来不被允许上战场, 这样的情形还是第一次看见,注意力便也不由自主被吸引。 丛惟忽然说:“知道我为什么看这些东西吗?” “唔?”这一问突如其来,青鸢摸不着头脑,却顾不上回答,影像中战场激烈, 虽然明知是已经过去的事情,还是忍不住全身紧张地关注着。朱凰如火般耀眼的身 影一直守护在白鹿战车周围,青鸢明白,过去在战场上,朱凰就是主人最可靠的屏 障。也因此,当这次得知主人的伤竟然是在烟罗城被朱凰所伤时,她怎么也无法相 信。 箭如雨出,朱凰舒展广袖,卷去大半。忽然一只插了三色尾羽的飞箭流星一样 划过天空,破空而至,向白鹿战车上的黑色人影飞去。这箭来势迅疾,从出现到欺 近不过眨眼工夫,眼看就要扎中那黑色的人影。青鸢虽然明知道此时主人安然坐在 自己身边,看到这样的情形仍不免惊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呼。突然红云闪过,青鸢 只觉眼前一花,再定睛时,发觉朱凰早就挡在了丛惟的身前,那支箭深深钉入她的 身体,尾羽犹自颤动不已。 丛惟叹口气,轻轻挥动手掌,影像消失,弥漫满室的雾气瞬间散去。 青鸢脸色仍然苍白,半天才从刚才惊险的一幕中回过神来,低声问道:“这就 是朱凰大人那一次受伤吧?” 那一次,是凤凰城人人都知道的。朱凰伤得极重,幸亏师项妙手回春,才救回 一命来。然而不久后师项却突然离开凤凰城,没有原因,没有说法,凤凰城主身边 的智囊这样消失。直到一年后,智者师项隐居烟落城的消息才传遍了天下。 青鸢跟在丛惟身边时间久了,对于主人的心思虽然摸不透,却也非常明白他不 会平白翻出这些陈年旧账来看。刚从烟罗城回来,伤还没好,却专注于往事,她想 了想,似乎有点明白:“莫非主人对师项有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