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雾(1) 六、雾(1 ) 更漏将尽,明黄色的软轿穿过了牡丹盛开的花园,停在门下。 门口有大批的侍从静静默立,陈列着天子的仪仗。琉璃的宫灯下,一个 穿着紫色宫装的侍女在急切地等待着什么。看到轿子回来,不等轿帘卷起, 便急急上前,低声禀告:“娘娘,皇上已经等您多时。”“哦。”轿子里的 人懒懒开口,“不是让他去别处不用等我么?”“皇上坚持留下来等娘娘。”宫 女低语,“皇上今日情绪不好,娘娘小心。”然而凰羽夫人却不急着进去见驾, 反而穿过了花圃,在月下悠然折了一枝牡丹,簪在了云髻上,侧首听着殿中咳嗽 转急,她唇角噙了一丝笑意。“娘娘,”一个青衣人正在阶下静静等待,“请快 去吧。”“端康,”凰羽夫人微微一惊,轻声道,“怎么了?”青衣宦官抬起头, 无声地做了一个手势。凰羽夫人的眼神一敛,明白这 是一个警惕的示意,低声问:“出了何事?”“司马大将军遇刺。”端康压 低了声音,极轻极快地说了一句。“什么?!”凰羽夫人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怎么回事?是谁做的? 难道是……”然而一语未毕,殿内忽然传来一声裂响,有什么被摔碎在地上。 “咳咳……都过晚膳时间了,怎么还没来!”一个声音在咳嗽,严 厉地训斥左右,“朕不能再等了——去把娘娘叫回来!不然……咳咳,不 然……”凰羽夫人看了一眼端康,不再说话,她按了按鬓边的牡丹,重新整 顿精 神,推门走了进去,盈盈拜倒:“臣妾来迟,请皇上息怒。”殿中忽然一片 寂静,许久不见皇帝回答。应该是得到了示意,身侧所有侍女宫人无声地从房中 退出,凰羽夫人只 见无数的裙子流云一样从身侧拂过,转瞬,回鸾殿中就变得空旷而冷清,只 有零落的咳嗽声响起在夜风里,显得有些急躁而虚弱。“皇上,您该按时服药。” 凰羽夫人眼角瞥着地上碎裂的玉碗,轻声 道。“啪”,又一只玉盏被摔落在她眼前,溅起的热茶烫伤了她的手腕。 “还知道我要喝药?你去哪里了!明明知道朕要来,你、你却……咳 咳,咳咳!”皇帝怒不可遏,一句话没完,却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那 种咳嗽是从胸臆深处发出的,急促清浅,仿佛身体只是一个空壳,气流被急急地 吸入又吐出,带出空空的回响。 “徽之,别孩子气了。”凰羽夫人笑了笑,也不等皇帝赐平身就径自站起, 转眼换了一种口吻,“怎么?你都可以十天半个月不来回鸾殿,我迟来个一时半 刻,你又计较什么?药都洒了,我叫人再去熬。” 然而不等她转身,手腕一紧,已经被人拉住,用力得生疼。 大殿空旷,只有万支银灯燃烧。帝王的冠冕下,少年的脸色苍白,脸上因为 咳嗽而泛起了病态的红晕,薄唇紧抿,眼神又是愤怒又是烦乱,神色急遽变化— —那种光亮转折,在灯下看来竟然如同刀锋一样。 “咳咳……我不要喝药。”皇帝眼里有绝望的神色,“没有用的……阿嘉, 我要死了。”“胡说!哪个太医敢如此妖言惑众?”凰羽夫人一惊,轻声呵斥, “皇上身子弱,想来是如今初春天气料峭,偶染风寒而已。” “不,不是风寒……是我要死了,阿嘉……”皇帝喃喃,脸在灯下苍白得毫 无血色,“你知道么?昨晚我梦见了母妃,咳咳,还、还梦见了弄玉……我要死 了,阿嘉。” 凰羽夫人低声:“公主生前与皇上手足情深,又怎会死后作祟?”“手足情 深……呵,手足情深。”皇帝忽然间沉默下来,凝望着骊山的方向。 堂堂的东陆霸主、大胤的熙宁帝,其实只是一个不到二十的弱冠少年,身量 单薄,有着尖尖的下颌和苍白的肤色,俊秀的脸庞上线条纤弱消瘦,只有双眉下 的眼睛却锋锐凌厉,闪烁游移,不时露出烦躁多变的情绪来,仿佛一柄隐藏着的 利剑。 “放心,阿嘉,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熙宁帝望着夜幕,眼眸里又拢上 了一层琢磨不透的寒意,“咳咳……如果、如果我真的死了,那些……咳咳,那 些老家伙,会怎么对你?” 熙宁帝回头看着身侧美丽的妃子,微微咳嗽。十年的相伴,如今她已经年近 三十,然而却还是容光照人,整个大胤后宫无人能与之相比——那种美不是少女 澄澈明亮的美,而带着淡淡的倦意和 无谓,仿佛春风中沉醉的牡丹,任是无情也动人。有谁看得出,这样的女人, 原来只是一个守寡的巫女呢?凰羽夫人笑了一笑,忽然出乎意料地俯身贴上了少 年皇帝喜怒无常的面 颊,轻轻抚摸。 “别……会、会传染给你的……”熙宁帝却下意识地往后靠,“咳咳,我怕 自己得的不是风寒,而是、而是什么绝症……”熙宁帝脸色苍白,不住地咳嗽, “所以这半个月我都不敢来这儿看你。可是、可是……实在是忍不住啊。” 凰羽夫人微微一怔,停住手指。 “我想,如果徽之死了,我大概很快就会被赐死殉葬吧?”凰羽夫人却出乎 意料地拥住了他,眼里带着某种复杂的表情,“所以……我什么也不怕。徽之死 了,我便也死了。” “胡说!”熙宁帝不停地咳嗽着,试图推开她。一语未毕,微凉的朱唇已贴 了上来,封住了后面的话。那个吻缠绵而漫长,带着至死方休的气息,竟似要将 人溺毙其中。少年停止了咳嗽,仿佛喘不过气来,然而眼底那种消沉和死气迅速 退去,眼神变得炽热起来,沉醉在宠妃无边的温柔和风情里。春末时节,深宫内 万朵牡丹绽放,天姿国色馥郁芬芳。回鸾殿内帘幕低垂,银灯摇了一摇,映照得 一切金碧辉煌,恍如梦境。 “皇上已经入寝。”站在阶下的端康看着灯火渐熄,低声吩咐。宫人鱼贯退 下,只留下值夜宦官和贴身宫女在庭下侍候。在退到门口之时,青衣总管停了一 下,不易觉察地回过身看了看灯火熄灭的回鸾殿,眼里有什么一闪即逝。 欢娱恨夜短,锦帐内尚自缠绵,外面却已经传来了更漏声,有掌事太监在门 外禀告,提醒帝王及时起身。熙宁帝不耐烦地呵斥,让端康去取消今日早朝,复 又转身在宠妃怀里沉沉睡去。 然而凰羽夫人却靠在织锦软枕上,乌黑的长发铺了一身。她舒手腾出锦被, 从榻旁的沉香木几上取了一支尺八长的犀角白玉水烟筒,凑近了灯芯,靠着床头 缓缓吸了一口——灯影摇了一摇,金黄色的烟叶和白色的花瓣在火里卷曲,发出 某种奇特馥郁的味道,沁人心脾,消魂蚀骨,仿佛一时间魂魄也被抽出了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