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父亲的战争(9) 彭孤老一生穷病,到老无妻,靠着祖上留下的几分薄田,勉强求了个衣食。 彭家也算是旧司堡一带的大姓,各房各支也都还人丁兴旺,唯独他这幺房的一支, 却是日薄西山,大有朝不保夕之虞。这天他看罢覃家的风水安排,再也无心劳作, 急忙赶到族侄彭秀才家中吃饭闲聊。彭秀才是大房的后人,行五,算是彭家这一 辈唯一出的一个读书人,参加过光绪末科的考试。虽然未能换得一星半点功名, 在乡下,大家依旧还是尊为秀才。 过去的读书人能够科举入仕,谓之正途;入不了士林的,多半也弄不好稼穑, 往往只好走医卜两道。秀才学医,笼中捉鸡;秀才卖卦,树大分杈——这些老话 说的都是容易的意思。可是彭秀才平生自负有经天纬地之才,不愿走冬烘腐儒的 退路,偏要走讼师这一行当;想要凭三寸不烂之舌,在乡间社会出头逞一个公道。 他虽然把刑名师爷的祖传家法,弄了个半解粗通,可是入了民国,律法大变,更 无朝廷命官来请他入幕。于是只好在乡下半耕半读,帮人写写状子书信,聊以免 饥。 彭孤老算是彭秀才族房里的幺叔,家里断顿了往往都来蹭饭。彭秀才虽是中 等人家,但是天生豪侠仗义,倒是不嫌这个孤贫的堂叔。彭孤老扒拉完五碗干饭, 顿碗叹息说哎,我们彭家百多年没出个人物,说来还是祖坟没埋正啊。 彭秀才眼见这个沉默寡言的幺叔开腔,不解地问,您怎么想起这个话题?彭 孤老说我啊,今天看见覃家请了个风水师看地,听他们说,我们五世祖那座坟, 埋偏了十步。右边那枣树下,才是龙脉所在,现在他们看中了。 就是关坡那块地么?那是我们的族田,他们又想占啊?民国17年,不是都闹 过一次么?原来他们一直贼心未死啊。 他覃家现在势焰熏天,有啥不敢想啊?我啊,把他们做的记号偷偷往东移了 五步。我要哪天走了,你记住,一定要把我埋在那枣树前边啊。覃彭两姓也该换 风水了。 彭秀才说幺叔,您这好好的,说这早着呢。不过这块地,我们还是要占着的。 彭孤老叹息早晚都是要走的,我这一房算是绝了,但还是指望你们那几支人发达 啊。你就记着我的话,合族上下都指着你呢。我这就算是交待了。彭秀才说您放 心,到那天了,我知道该怎么办。 彭孤老当夜回到自己的棚屋,收拾停当;次日起了个大早,来到那块地上, 独坐在五世祖的孤坟前沉思。他似乎感到整个家族的命运都一下子押在了他这一 宝之上,要么祸及当代,要么泽被子孙,他决定拿他这个即将燃尽的老命赌了。 如果自己的贱命能够换来家族的世代勋贵,墓前的香纸清供,总比列祖的冷火秋 烟要好——他恍惚看见了自己坟头的丈八石碑,不禁有些飘飘然。他沉着地抽完 最后一袋烟,解下腰中的长布带抛挽上树,毅然自悬而逝。 2 覃慕文对后事的提前关心,应该说不无道理。他是在五十岁上,采用了一个 游方道士的偏方,才让这个填房的丫头珠胎暗结的。虽然前面的正室,也生育了 四个才撒手而去,却全都是还要陪嫁的姑娘。好不容易老来得子,他自然如获至 宝。可是这唤做天恕的独苗,却生性桀骜难驯,惯于惹是生非;十几年来,可真 是把他带得风生水起,伤透了脑筋。好歹送进了梨川县立中学,住读拘縻在新式 学堂,他这才可以稍微松一口大气。 富家子弟有富家子弟的毛病,但是通常也有其常人难及的一些好处。王子王 孙的贵气许多时候是与生俱来的,即便是一个没落夺职的土司之后,哪怕寄放在 贫寒人家,那也自有许多不与人群的地方;更不要说覃天恕打小就是锦衣玉食, 在使仆差奴中长大,遂养成了他任侠仗义敢作敢当的一些脾性。 但是这样的人由于心高气傲,虽然豪爽好施,但是真正可入法眼能进心窝的 朋友,却也不可多得。梨川县立中学,算是民国以来,全县唯一的一所国立高中。 能到其中就读的,也多是乡绅财主的子弟,如果来自布衣草根门户的,那至少可 谓人中龙凤,原是屈指有数的。关勇波正是这样一个中等农家的孩子,但他,却 因缘凑泊,不仅成了覃天恕的同室同学,两人还指天咒日,结拜成了心腹弟兄。 古话说一富一贫,乃见交情。那关勇波也就一忠厚执拗的青年,偏偏就被覃天恕 认做兄台,不仅时时多有接济,还处处显出礼让。男人之间,交道如此,那就可 谓是尘世的一段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