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夏季炎热的日光总是辣白辣白的。 苏林通过剪票口,随急促的人群进了进站台通道,紧跟身后的是母亲。苏林不 时回头看见她明明灭灭的嘴巴,像在说些什么,但什么也听不清。声音一路淹没在 熙熙攘攘的人流。 一个背大塑料袋的中年男子强行地从苏林母女身边擦挤过去。庞大的塑料大包 摇摇晃晃地摆弄,蛮横地撞到母亲的左手臂上。母亲转而表情难受的样子。 " 喂,你怎么走路的!" 苏林的声音在人群的熙攘声中尖锐起来。 背大袋子的人带着看热闹的兴致回头。没想到苏林的眼睛正盯着的就是他。" 你叫我呀?" 他操着外地的口音,脸上一阵莫名其妙。 " 你刚撞到我妈了,你的包!" 苏林指着他的袋子,不依不饶。 " 这么多人走路,背包,撞你妈的怎么就偏偏是我,你看清楚了吗你!" 他摆 出一张泼皮赖相,十分生厌。 苏林没好气,本打算他道歉赔个笑脸就算了,没想到……。她准备与他开始争 执理论一番。 母亲在背后拉拉她的衣角。一幅妥协的模样。她冲中年男子摆摆手示意他离去。 中年男子回了她们母女一个冷笑,像带着胜利一样扬长消失在前面的人群里。 而苏林心底早就把男子扇了十几个嘴巴子。 " 妈--,你这是--" 苏林生气地对着母亲。 " 算了,算了。" 母亲轻轻叹息,摇了摇头,托着左手走在了她的前面。 母亲的左手是动过两次大手术的。 十几年前的一个春节,母亲在爬木梯时不慎摔倒下来。当时父亲和单位里的人 出去搞" 团拜" 了,苏林也不在家。待苏林回来,母亲已经送去了医院。医院最后 的诊断是左肩粉碎性骨折。一周后,母亲在医院里做了长达七小时的手术。医生在 她的肩膀里装了钢板和螺丝钉。修养一年后,又在医院做了取出钢板和螺丝的手术。 两次手术还算比较顺利,但因人的年迈体衰,多年来的风湿病,又加上自父亲离世 的悲痛,母亲的左手的恢复一直不理想。每次看见母亲在穿衣服时,左肩露出手术 后的刀疤痕,它更像是镶嵌在母亲身上所有痛苦的集合,让人难受。 苏林看见走在自己前面一直揉着左肩的母亲,心里一阵委屈。她赶紧追了上去, 轻轻搀住母亲。 月台上人很多,大部份是送暑假结束返校的学生和家长。苏林的座位靠窗,母 亲等到苏林把行李整理好安然坐下,想与女儿再说一会话。 " 妈,你先走吧,还要一刻多钟才开车,你别等了。" 母亲并不理会女儿,自顾自地说:" 风扇怎么还没开呀,天这么热!" " 这是起点站,什么都不用急的。" 一个推着售货车的女人过来,母亲自然地往后退了退。 " 林儿,你吃茶叶蛋吗,有卖茶叶蛋的。" 母亲惊喜地如同小孩,嘴角露出天 真的笑。 苏林仍对刚才的事情很恼母亲,她不能理解母亲为何就不让她与那个男子去吵 一番,明明是别人的错,自己却还要吃哑巴亏。" 我不吃,要吃你自己吃!" 苏林 不快地说。 没等苏林反应过来,母亲已经从售货女人的手推车上买下了两个茶叶蛋。她知 道女儿为何不高兴,带着哄小孩时天真的语气说: " 真的不吃?不吃,妈一个人全吃了啊?" " 你全吃了它吧。" 苏林嘴上这么说,但依然没有阻止母亲向她塞来的一个茶 叶蛋。 " 你从小到大就爱吃这个,跟你爸学的。" 母亲一边剥着蛋一边像回忆着什么。 " 妈,你干嘛不让我和那个撞你的人理个清楚……那人太过份,太欺负人了!" 母亲无奈,吞了一小口洁亮的蛋白:" 你和人家怎么理,人家不就是明摆是个 不讲道理的人吗,你要能和他理清楚,他也就早道歉了呀。" 苏林没有看她,翻弄着自己的茶叶蛋。 母亲接着说:" 我们是受欺负,身边没有一个男人,怎么不受人家欺负呢……。 " 这句话突然像烙铁一样又一次烫在苏林心里。 "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林儿,你现在要找工作了,我真高兴。在大城市里看看 有没有合适的对象,妈也希望你能早点结婚成家,这样,你爸爸和我都放心。以前 你的那些事情,妈妈管你也是为了你好,你要知道……" 说到最后,母亲的面容里 多出一份充实的满足。 " 我知道,妈,你不用再多说了。" "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 母亲的眼角里藏匿着一颗晶莹的泪,她强忍着没有让它滑落。 广播里播报了开车的提醒,坐在苏林对面的一名女生恋恋不舍地与窗外的家人 告别。火车缓缓地驶离,母亲在月台上小走了几步,然后安静地站在玻璃窗后挥手 与她告别。苏林别过脸来,泪水滴答掉落在温热的茶叶蛋上。 这是她又一次暑假结束离开家乡,前往异地。在车站这样团聚又分别的地点, 身边惟独缺少了熟悉的父亲,心里无限黯然。 她记起考上C 城的大学第一次独自出远门的时候,当时只有母亲一人送她。母 亲在车厢把她的行李一切安顿好,依然迟迟不肯下车,直到列车员前来催促。下了 车的母亲恋恋不舍地望着与窗户隔了好几个座位的女儿。把在家说过了千万遍的叮 嘱再一次重复着。 苏林今年二十三岁,大学毕业。在大学所学的专业是编辑出版。今年的三月份 收到武汉大学一张现当代文学专业的硕士生入学通知书。但是申报硕士考试苏林并 没有告诉母亲。她将是整个家族里出的第一个硕士生。她猜想母亲知道后会有多么 高兴。所以六月的毕业典礼一结束,她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家里的母亲已经提前退休。退休金又加上房子的租金生活还算安稳。只是母亲 觉得自己年纪也一天比一天大了,没什么多余的愿望,不图享受,只求自己和家人 平安顺利。自父亲患病她更加信仰宗教,她渐渐相信生死轮回的道念,把繁复的生 活世界看得清淡透彻,人亦变得简单而闲暇。她在一种自我设置的静谧中做自己喜 欢的事情。 这一切都是苏林所希望的。母亲能够这样,她很放心。 火车抵达时已晚点近一个小时,下午的太阳毒辣的可以将人晒晕。出了车站苏 林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家。 每次苏林回家都察觉出这个城市的变化:火车站不远的高速公路入口处新建了 一个漂亮的广场。广场上花花绿绿的,卖冷饮的摊子撑着硕大的太阳伞铺在道路两 旁,直通山上的烈士陵园。 司机在广场的圆盘转了个圈往城市的繁华深处开去。以前的老步行街加宽了许 多,铺上了大理石的地面砖。街边两旁的店子比上次离开时也增加了不少。各类品 牌服饰店进行各种形式的夏季清凉促销活动。人们冒着酷暑闷热穿梭在各家店子里, 感受着城市带来的新新时尚生活。 母亲似乎听见了有客人来的声音,匆忙出来。她穿一件深褐色的短袖纯棉衫, 浅色格子裤,趿拉着拖鞋迎出来。苏林下了车。司机帮苏林把行李一一搬到街面上。 明显不知女儿是今天回家。母亲一时间慌慌张张,倒不知道做什么了。从大厅 走到客厅,又从客厅又回到大厅。转头端详起自己的女儿,假装一脸不屑地说:" 怎么今天回来,也不捎个信!" 苏林什么也不说,只是疲倦地笑了。 看到女儿回到家就准备立刻去下厨忙活。母亲从不让苏林下厨帮她忙,生怕她 弄脏了衣裳。苏林也感到累了,在浴室洗了个长长的澡,然后回房补觉,一直睡到 吃晚饭时分。母女俩吃完晚饭,兴致极好,搬来竹藤椅在后院里乘凉。 院子在这几年经母亲一修再修,种的植物一年多过一年,花香一年比一年热闹。 前排的那几株红色美人蕉已经开的烂醉,旁边花盆里的月季盛开得妖娆。还有粗旷 的樟树,那是父亲在世的时候亲自种植的。如今蓬勃得已是盖过头顶,枝枝叶叶在 昏暗的光影里格外透亮。辛甜的花香和深朗的树叶气息纠缠在一起。 苏林点燃了一盘蚊香。母亲乐悠悠地摇着扇子,听女儿说话。 " 妈,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苏林语气郑重。 母亲的眼光里掠过一丝诧异,猜想着什么事情,但又不得不等她说完:" 你接 着说呀!" " 我考上硕士研究生。是武汉大学的现当代文学专业。" 苏林故意把话说得很 平淡自然,仿佛是早就发生的事情一样。她静静地等待母亲的反应,眼神一刻也不 容许自己放松,随时捕捉母亲兴奋的表情。 " 是吗!" 苏林的目光和母亲的目光迅速碰撞了一下,又立即分开。 " 可,我怎么不知道呢?" 母亲的脸上的欣喜只是匆匆掠过。 苏林感觉母亲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高兴,这出乎她的意料,莫非是她觉得这一切 是应该得到的,还是其他什么……。她非常疑惑。 母亲一脸平静的余光,态势像是与别人在玩心理战。 " 我本以为自己肯定是考不上的。尝试一下只当" 玩票" ,所以预先没有告诉 你……" " 哦。" 母亲等她接着说下去。 " 最后,最后却顺利考取了,四月份的复试也很顺利。名次都已经下来。" " 你去了武汉的学校参加了复试?" 母亲试探性地问。 " 是的。" 母亲轻轻地把扇子塞到背后,垂下头,双手合拍,击中停在膝上的一只蚊虫。 苏林感觉自己被母亲拿得稳稳的,有什么阻止了她想说点什么的愿望。她又究竟还 能说什么呢? 半晌无语。蚊虫的嗡嗡声四处萦绕。苏林起身想去倒杯水。 " 林儿,妈妈真为你高兴!" 母亲说," 你是我们家族里第一个研究生,这是 整个家族光耀门楣的事情。你努力为我们家争了一口气。你爸爸也会……" 母亲欲 言又止,声音颤抖。 苏林回转身,走到母亲面前,蹲下身来,把头枕在她怀里:" 妈妈--原谅我, 之前没有告诉你!" " 傻孩子!我又怎么会怪你!" 慈祥与温和一瞬间激荡起来。苏林倍觉温暖。 " 妈妈,你知道,现在我只有你,你只有我。我感激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但很 多事情我只能依靠自己。我不会丢爸爸的脸……" 说着,苏林突然眼圈红了,泪水 涌上来。 母亲伸手去抚女儿的头发:孩子是一天天长大,娇嫩的脸是一天比一天好看了。 她在心底感叹,而面容上却显出一份复杂的表情。弄不清这是幸福,是庆幸,还是 无奈。 苏林本能的觉察到母亲今夜态度奇异。她考取硕士本是一件皆大欢喜的消息, 可眼前这个离她生命最近的人自然平和得让她觉得十分陌生。她为何不如她想象的 要高兴呢。她需要弄明白母亲的想法--她在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她究竟是怎么看 待的。她难道为自己做了其他的打算和考虑? " 其实,我只是幸运地被录取了。至于去不去读,我还没想好。我想听听你的 意见。" 苏林故意打开一道切口,让母亲袒露自己的心里话,她想知道她为自己的 " 人生规划" 。 " 好。" 母亲似乎松懈一口气。她欣赏女儿在大喜面前从容淡定的态度,她觉 得女儿能压住自己的情绪这便是长大。她可以从她的" 成熟" 里来倾吐她对女儿所 做的一番考虑。 " 妈妈对你的打算的确有其他的想法。你能听妈妈的意见,这说明你对妈妈尊 重和妈妈对你的重要。你现在真正长大了,和我一样作为一个女人的身份存在这个 家庭:与我平等说话,与我一起操持这个家……" 母亲似乎越说越离自己本想表达的中心思想遥远,有一种急促而惭愧的神情曝 露在她的脸上,让苏林捉摸不透。母亲应该是知道女儿的想法的:意料之外地考上 了硕士生,如同恩赐,怎么能够放弃这个机会呢。 苏林一边听母亲说一边在心底盘旋自己的想法,这是她无从预知的一幕。但她 十分冷静,她想听到母亲对她的支持。 " 妈妈是这样想的:你大学毕业了,按你爸爸的话说,我们也算是圆满地完成 了做父母的责任,为你创造了一个基础……只是妈妈更希望你可以找工作安定自己。 一个女孩子读了再多的书,最终要回到自己的家庭里。那是女人一辈子都要耕耘的 事情。你若早出来工作,对自己也是件好事。毕竟,你成长在这样一个环境里…… 你能安顿是妈妈最想要的,也是我们这个家庭需要的……" 母亲说话的时候音容沉 静,没有对女儿半丝半毫的强求之意。她懂得尊重自己的女儿。 这是苏林没有预料到的一幕。母亲说服她的理由更是她没有想到的。她自己构 筑的反驳在母亲诚挚的倾诉后顷然瓦解了。母亲话里有话,带着一种渴望被理解被 谅解的意图。她准备的一切都是善意的。 母亲觉得自己的女儿是可以去慢慢地消化今晚的推心置腹的交谈,她无需再多 余地解释。 苏林没有再说话,她用困倦掩饰自己继续辩驳的可能性。然后回房了。而母亲 依旧安然地坐在竹藤椅上摇着扇,独自叹息。 夜幕一点一点深沉,马路上变得彻底安静起来。苏林在床上辗转反侧,完全睡 不着,干脆开灯下床。 母亲的那番话在脑海侵占良久。她深深咀嚼着,一字一句。母亲并没有和盘托 出说服自己的理由,但她话的意图简洁清晰。 苏林一夜未眠。 第二天,没有准时早起与母亲一起吃早饭。苏林睡至近中午才醒,看见床头桌 旁边放着母亲送上来的早餐:油条,豆浆和麻酥饼。瞬间内心涌起愧疚来,她穿戴 好端着早餐下楼找母亲。 母亲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苏林走过去,轻轻推开半掩的门。母亲洗了头,发 丝湿嗒塔的披落肩膀上,房间弥漫着清幽的香气。她面对着父亲的陶瓷遗像,微微 颤抖。苏林觉得这一刻无从打扰,刚想关住掩着的门退出来,被母亲叫住: " 林儿,你起来啦。" 这声音仿佛一个慈善老人和童真孩童的混合发出。苏林 循声而望,心潮波澜起伏。眼前站着的这个年过半百的女人:油腻姜黄的面色,沉 重的黑眼圈,耷拉的眼袋,下颌拥挤着皱纹,未干的湿发显得面容愈加枯槁。 这是自己的母亲吗?这是平日自己不在家母亲的样子吗?苏林在心里把自己问 上一百遍。 去世的丈夫,为女儿十几年的劳累操心,一直寡居的生活,没日没夜地辛劳老 去……这些是成为母亲直奔残年的凶手吗?苏林脑海里迅速搜索那些可怕的罪证。 母亲这些年被过往的伤痛,现实的无奈,以及不可预知的苍老纷繁缠绕着,没 有真正得到一刻安逸的休憩。她一直竭尽全力地扮演好母亲责任者的角色,没有一 丝懈怠。现在她还在为家庭的点滴操持,今后还将继续操持。 苏林的思绪回到十几年前,那时她十岁。母亲紧握父亲的手突然钝重落地。耳 边立即响彻出一大片哭喊声来。她紧紧跟随着这片漫无边际的哭喊。 围绕在父亲身边庞大的人群里只有母亲的哭泣是无声的。她的哭有些吓人。她 依然目不转睛地望着父亲。眼神在这一刻突然老去。这双眼神如同遭遇劫难时的无 辜茫然,无可奈何地被立即推上了抗争生活和屈就命运的位置。 连同老去的还有她的整个躯体。她的全身像被抽干的水分的花朵。她不再如从 前鲜艳,活泼,替换它们的是苍老,平静和隐忍。此后她将负担两个人的责任,承 担两个人的痛苦。 苏林像阅读无数小说和电视剧一样此刻阅读了那个女人真实苍老的开始。 " 你在想什么?" 母亲走到苏林面前,温和地抚摩她的头发。 " 没什么,妈,我只是告诉你,我决定放弃继续读研了,想早点找份工作,为 这个家也为我自己。" 苏林的决定像强行拐带的欺骗,把自己无辜地推向被告的陈述台。她脱口而出, 竟没感觉到心底有半丝半毫的可惜。 而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面容忽然舒展开来。苏林知道,母亲在自己最隐秘的 心底感激自己的女儿。她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一周后,苏林准备去C 城找工作。母亲在她临走前的晚上递给她八千块钱。这 是她给女儿的一笔零花钱,她知道她需要这些初始的花费。苏林她也不推辞。只是 母亲有点忧心地望着自己的女儿:她的担子太重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