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苏林一个人落在最后面。下楼梯,走到通向校门的路上,她的腿像被打断了一 样,总是摊不起步子,心里一阵阵抽搐。 还没运到办公楼,许文龙赶到了。其他的同事也到了。两个男的扶着许文龙靠 近那辆血迹斑斑的板车。他越走越快,似乎要摆脱旁边人跑过去。看到前方来人, 板车停下了。许文龙急速奔到板车,揭开白单:女孩除了脸上全身是血。她最后的 表情是一个没有完全绽放的笑。 许文龙一个迅猛扑在板车上抱着女儿哀嚎起来。他不断地捶胸顿足。两个男老 师在两边用力牵扯,不让他伤害自己。许文龙软飘飘地瘫卧在板车上。 很快,孩子的奶奶也赶来了,看见被血染红的孙女,不顾一切要扑过去。她对 着周围的人问,是谁害死了自己的孙女,然后仰天咒骂。气喘吁吁地当场昏倒。 见此场面,有人安慰人死不能复生之类的话,有人眼圈绯红,有人开始在旁边 碎碎地陪着哭泣……声音杂乱而模糊。惟有许文龙的痛哭是清晰的。他的哭叫像一 阵阵绝望的长啼萦转在校园每个角落。 几个老师将许文龙和孩子挣开,搀扶着他往教师宿舍方向走。苏林就是在分路 口看见他的。他的双手由身旁两人牢牢地握着,脑袋斜斜地歪在肩膀上,脸上尽是 汗水和眼泪,眼神无光。衣领和胸口全是血。他跟死了一样。 他们经过苏林身边。苏林像虚脱了,跪倒在地。一个老师以为她怎么了,扶她 起来倚靠在栏杆边,继续向人群追了上去。 苏林缓缓地蹲在地上,呆滞的、沉重的、无力的。只觉得泪水在从心口涌向眼 睛。她双手掩面,仿佛有一股炽热的血正从她的手缝里迸出来。 吉首的夜晚和凤凰是不同的。因为多了一点城市的喧嚣,整个夜色便不如凤凰 的明净温和。 苏林从宾馆客房的窗户看着外边的世界,内心暗涌一阵暖流。叙建此刻不在, 他说到市街上买点东西,迟迟没有回来。 今天可把他麻烦够了。一大清早他就起床,找来当地的一个朋友开车把苏林送 到了吉首。到达吉首,又立刻带着苏林急奔医院,重新检查了伤口,打消炎的点滴。 他在医院一直忙到中午,又找到一家宾馆安排两人住下。整天的午餐和晚餐都是他 从外面打包好送到苏林房间的。苏林坚持要和他一起去外边吃,并请客作为感谢, 总被他一句话给搪塞了:你现在是病人,病人的要职责就是休息。说完便问她想吃 什么菜。 苏林非常感动。甚至感动得有些害怕。她心底暗暗地琢磨,一个这么优秀的男 人在婚姻上这么不顺心顺意实在是命运对他的捉弄。想到这,她觉得有一种新鲜而 模糊的力量在引导牵扯着她。那是一段不完整的想法。是这几天脑子里突然萌生出 许多乱七八糟复杂的意念。都是支离破碎的,没有纹路。她抓不住它的方向。 让苏林享受这样的" 厚待" 确实难为她。她觉得自己的意外被别人严重化了。 虽然她之前也很担心自己的脚伤,但现在已经检查过了,医生确诊不会有大碍,休 息一段时间可以完全恢复。她没有必要呆在房间足不出户。无所事事太容易给别人 带来麻烦给自己烦闷了。 正想着应该做点什么事打发时间,这时门铃响起。 开门。叙建手上各拎着两个袋子。里面装着腊肉、姜糖、香干、牛肉干、毛尖 茶叶、猕猴桃、苞谷粑粑,酸辣萝卜、就连当地的生产的矿泉水都有。说是差不多 把湘西的土特产现代特产都买齐了,一人一袋作为自己告别这座城市的礼物。他嘿 嘿地笑着。 苏林招呼他坐,泡了茶。重新开了电视。里面正播放一场粗糙的选美比赛,是 竞选湘西旅游形象大使。 " 你脚好点没?" 叙建问。 " 好多了,这几天实在多亏了你的帮助!" 苏林带着歉意地感谢。 " 是朋友就不要说这样的话了!" 叙建说," 对了,我已经定好了机票。明天 下午两点一刻。" 说着,便把机票递给苏林。 苏林点头答应。 " 今晚就早点休息吧!" " 那你也早点休息!" 叙建起身,端起茶喝了一口,伸了个懒腰。苏林送他出门。 " 明天又是辛苦跋涉的一天呀!" 他用眼神瞅瞅手里的袋子," 还好有这些相 伴。" 他疲惫时还能这样自娱自乐。 走到门口,叙建突然转身。" 有件事情我弄不明白--" 他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 苏林。苏林与他对视几秒,急急躲过他的眼神。他们此刻挨得这么近。 " 不明白什么?" 她故意低头问。 " 我觉得你身上有股忧郁,总好不起来似的。你掩藏得很好,但被我发现了! " 他语重心长地说。 苏林迟疑了片刻,抬眼微笑:" 忧郁?你看到了我隐藏的忧郁吗?有吗?叙建, 你不应该做总编辑,你应该去看命相!" " 可能是吧!" 叙建揣着自设的疑惑,讪笑着离去了。 苏林轻轻地关上门,走到回廊的镜子前,端详自己。耳边油然回响着叙建的声 音:你身上的忧郁,你隐藏地好,但还是被我发现了。 叙建发现了?他发现了什么?苏林一步一步地把自己逼到镜子,贴着眼睛和脸。 忽然她仿佛看到自己的身体变成一条纤细柔软的肉体,赤裸裸的没有任何衣物遮蔽。 回到C 城已是傍晚,苏林第一件事情是给黎娜电话。电话打到公司。是小郑接 的。 " 我是苏林,我今天刚回来。请帮我找黎姐接电话,她的手机没有开。" " 你不是昨天就应该回来吗?怎么多留了一天呀?干什么了呀?" 小郑没有好 气地责问。 " 我自己身体出了点事,拖延了点时间。黎姐在吗?" 苏林无从解释。 " 出了什么事呀?你不知道公司出了大事了吗?" " 公司出大事?" 苏林的耳朵被她大嚷着嗡嗡响。 " 陈一晨私自把我们丛书的版权卖掉,逃走了……" 苏林哑然一惊。 第二天,苏林顾不得脚上还有的腿伤急忙赶回公司。许多同事也早早到了,办 公室里电话响个不停,大家议论纷纷,乱成一锅粥。黎娜的办公室门紧闭着。据说 黎娜昨天到今天就一直没有出来。同事们很着急,但又不知道如何是好。 苏林把出差这些天的材料丢在桌上,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她注意到对面 陈一晨办公桌收拾得干干净净。她觉得自己应该去黎娜的办公室,先把自己这些天 的工作情况汇报。但她不知道这样做是否妥帖。至于陈一晨为何要做出背叛公司的 事她实在想不明白。她不愿意问其他的同事,就算问了她们也未必告诉。她只有等 待整件事情浮出水面。 同事们坐得整整齐齐,惟有苏林身边陈一晨的位置是空缺的。黎娜从门口进来, 大家低头不敢四处张望。小郑跟在后面关上门。黎娜的目光在同事之间扫射了一圈, 发现了人群中的苏林。她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想必大家都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但可能知道的并不全面以及事情的严重性,我在这里就再说一次。" 她让小郑将整 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向各位同事诉清。 事情是这样的,英卷图书的品牌青春文学读物《可爱宝贝》的姊妹篇《淘气宝 贝》的书稿和策划宣传方案不久前卖给了鸿远文化传播公司。对方公司早已把这套 丛书出版,并带去此次的书会参展。而转卖书稿的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陈一晨…… 现在有人在书会期间发现我们公司的这套丛书的宣传本,并一口咬定是他们书籍的 盗版,构成了侵权,把英卷告上了法庭。昨天公司已经收到了传票,下个月初开庭 审理…… " 对这个事情,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黎娜疲惫地说。 小郑报告这个事情的时候,黎娜一直按摩太阳穴。直到读完,她的脸色呈现出 一种淡白,她的眼睛深深地凹下去。很明显这段时间没有睡好觉。黑眼圈像两块抹 布一样耷拉在面庞。 " 真是可耻。大家辛辛苦苦做的事情,凭什么被他剽窃!" 其中过去和陈一晨 一个项目组的同事咒骂道。 " 太过分了!" " 怎么之前就没发现他是这样的人呢?" " 真是不要脸!" 大家发言说的最多的是气话,没有谁去想解决的办法,讨论会变成了批判会。 黎娜不想再多说什么,她觉得自己也听累了,用手把托着头,无精打采。 " 既然这件事情在书会上被发现,而且出版方在书会上就直接从把我们状告到 法庭,我们还是问当时在现场的人吧?" 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话,大家的目光齐齐刷向苏林。她把这句话听得很仔细, 这话是明摆着冲她而来的。黎娜的目光也跟着看过来。苏林眨着眼睛缓过劲来,说 :" 我真不知道发生这件事,在书会上也根本就没有听说任何被告侵权的谣言。。 我们图书的订货都很好。" 说罢,苏林把整理好的出差材料示意交给黎娜。 黎娜向旁边的小郑使了个眼色,小郑走到苏林面前拿起那一份材料。黎娜随意 翻了几下,重新望着苏林,示意她把话继续说完。 " 这几天的书会一切都进行很顺利。我没有看到有哪家文化公司或者出版社找 我们的麻烦。我们公司的丛书确实招来许多订货的书商们。" 苏林把话说得理直气 壮,有意与刚才冲她的同事说个清楚道个明白。 " 你在书会上有看到陈一晨吗?" 小郑问。 " 没有!" 原本黎娜这趟书会是让陈一晨带着苏林去长见识的,但陈一晨考虑目前《淘气 宝贝》出版在即,恰好书会正在进行之中,他可以根据前方反馈的信息对丛书做最 后的修改。作为这个丛书的项目负责人,要把这个项目做到让公司和自己都最满意。 所以他才向黎娜请假。 " 你是没看见,还是不想说呀?" 小郑瞟了她一眼,很不快。 " 你什么意思!" 苏林止不住发火。 苏林怒气未歇,现在的问题全被他们摊到了自己头上。她被人推上了" 罪魁祸 首" 的位置。黎娜看了手腕上的表,已过了吃午饭时间,她皱了皱眉头,寡味地说 了声散会。同事们开始一窝蜂地涌向那个小门,彼此不露声色地庆幸解脱。 苏林走在最后面,她还想对黎娜解释什么。但黎娜什么也不想听了。她疲倦地 摆摆手,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下班时分,黎娜让苏林坐她的车回家。 在车里,她说想和苏林谈谈。开了许久车,来到郊区临江的一家西餐厅。黎娜 是这家店的会员,一到店门口,她把身上的短风衣交给迎宾的一个女子。 " 每次到这里才觉得是我真正休息的地方!" 她似乎高兴起来。 服务生把她们带进二楼的一个小包间。 房间布置的简洁而绚烂:橙红的壁纸,悬在墙上的少女坐相木雕,桌布的颜色 是深似加勒比海般的绿,咖啡色茶壶,没有窗子,流露出温暖的女性气息。 黎娜为苏林点了凤梨炒饭,说是这里的特色佳肴。而自己只要了杯咖啡。她今 天没有胃口,只想在这里安静地坐一会儿。 吃饭的时候,黎娜一直抽烟。封闭的屋子充斥着咖啡伴香烟的浓酽味道。苏林 把门开了条缝隙,外面并不怎么吵闹。看到上司这般模样,自己口中早已没有滋味。 她知道是为什么,想安慰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仿佛只有这么静静的,静静地陪着就 是好的。 " 我是不是很失败?" 许久黎娜才开始说话。 " 什么样的失败?" " 像我现在这个样子?" 她吸了一口烟,没有吞进去,随即吐出来,模样十分 自嘲。 " 黎姐--" 苏林下意识地握住黎娜的手," 我知道你此刻有许多不快,但那只 是暂时的,一切都会好起来。请相信你自己,也请相信我?" " 你让我如何相信我居然被自己的手下,这么器重的手下算计了一道。" 她难 受地叹息," 我把他当最好的伙伴,最好的朋友,一直给他机会,锻炼他,提拔他, 他现在是这样报答我!" 她越说越气,香烟在指间颤抖,烟灰散落。 " 很多事情都是我们无法预料的,当它发生了我们惟一做的只是面对结局。我 们已经无从考虑它发生的原因!" " 或许我是个女人,太要强的女人了!我总这么轻而易举地把自己的愿望凌驾 于别人的想法之上,不管他是否同意,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我从自己的出发点强制 别人执行我的命令……我是不是太霸道了?" " 不是,不是!" 苏林觉得自己能明白黎娜做事的初衷。她绝对不是简单的想 行使一件事情的权力,她始终为的是公司,是想和大家一起成就自己的事业与梦想。 但很少人真正读懂了她的心意。 黎娜低头说话的时候,悄悄流着泪。苏林连忙抽出盒子里的面巾纸。她擦完赶 紧丢掉,似不愿让苏林检阅到她的脆弱。在别人眼中她永远选择做那个强势而凛冽 的黎娜。 " 其实,我知道公司里许多同事对你有排斥,她们憎恨我对你的" 特别照顾" 。 甚至用两种工作态度在我面前游离和敷衍。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工作了这么久,在公司的遭遇苏林每次只能和好友小惠倾诉,因为她知道在这 个城市能有一份工作已经是很幸运的事。有一个不断给予机会展示自己才能的上司 更是难得。而现在这两样她都拥有了,还有什么必要去计较那些蝇营狗苟钩心斗角 的琐事呢。太不值得了!可万万没想到,上司居然把她所受的委屈和伤害都知晓的 那么清楚分明。 " 黎姐--我--" 苏林被感动了。 " 今天我们难得有这样单独聚首的机会,应该好好推心置腹地说说话。" 苏林恳切地点头:" 在我眼里,黎姐你已经是个豪杰女子了。我远不及你。" 的确,自从苏林进这个公司开始,那个漂亮、精明、干练的黎娜形象就根植她 记忆的深处。她把她比喻成一株白色的马蹄莲,虽然孤傲清冷但盛放凛冽,即使花 开荼靡依然不失自己的优雅。她是她人生职场上的信仰。 黎娜饮了一口凉的咖啡:" 你可知道" 高处不胜寒" ?我就是活脱脱的例子。 爱我的人我不爱,我爱的人不敢爱我,而爱我和我爱的人最终也离开了我。我今天 所得到的就是许多女人所不愿承受和付出的代价--一个被自己亲手拆散的美满家庭。 " 苏林之前或多或少听说过黎娜的生活状况,离婚几年依然单身。 " 男人对女人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被自己降伏。他们的贪婪总来自于女人的妥 协,并且贪得无厌。但不知为何,却有很大部分女人十分愿意供给这份贪婪。而我 不是!" " 这在于我们的选择。有些人没有选择并不代表他们不愿意选择,她们只是无 力去选择而已。" " 或许,我的选择对你来说是个错误的榜例。苏林,请不要再走我的路。" 这一夜,黎娜泄露了自己的真实情感。她的倾诉仿佛是对自己人生的一场检讨, 让苏林觉得这个女人正急速老去。她目睹了她面临承受困难和挫折时本能的脆弱和 无奈。在奋争与妥协之间她永远不得已地选择奋争,以此来证明她的不甘。 想来平素里越是沉默寡言惜字如金的人越是隐藏着丰盛真切的情感。严肃与平 静不过是一种脆薄的假象,是各自在设置环境里玩耍的游戏。而这个环境一旦损毁, 真实便如水涌落。大家都容易遭遇这个切口,被别人发觉另一个不同的自己而无从 逃避遮掩。除非定是钢精铁骨,心灵生硬的戏剧角色。但那样的人和那样的戏剧又 有几个呢。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