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 那时,在与我相仿的年龄,母亲她,却躺在白色的病房里,她枕在梦中。她 梦到了,再一次梦到,底楼的屋子里,她梦见了雷:在他的窗外,苹果花儿,一 树树的苹果花儿,碎小的白色花瓣,透着淡淡的水粉。花儿静静地舒展,没有尘 埃……突然,一只鸟儿倏然跌落在花瓣上,落进了草丛。雷,就在那一瞬,他看 到坠落的小鸟。泪水不由盈满了雷的双眼。他推开布满蛛网的窗,跃到鸟儿的身 旁。他解开衣襟,把受伤的鸟儿轻轻贴在胸膛。他把鸟儿带回家,给鸟儿上药, 陪伴着虚弱的小鸟度过沉沉的黑夜。 雷,哭了。 这夜里,只有小小的鸟儿看到他的泪水怎样淌满双颊……小鸟慢慢死去。在 雷的泪光中,小鸟慢慢死去。 雷也死了。在琼芨的心里,死去的把记忆变成了空白,犹如茫茫雪野,看不 到一个脚印…… 2 琼芨病愈以后,学校安排她退学返藏。 这时,巴顿从央珍炙烫的来信中已得知了琼芨在学校发生的一切。他的思恋 已变成了灰烬,另外的,却在他深藏的心底无法预料地燃烧起来。他被一种奇异 的痛苦折磨着。一会儿决定和琼芨一刀两断,一会儿又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这 天,当他得知琼芨即将回到拉萨的时间,他悄悄去到民航车站,躲在一棵白杨树 后面等着。 一辆满是泥土的民航公交车终于摇摇晃晃地驶进民航局大院。 巴顿紧盯着汽车出口,琼芨出现了。她双手拎着一个看上去很沉的黑色旅行 包,肩上挎着一个塞得鼓鼓的大提包,有些费力地跟在下车的人们后面。久违的 阳光令她微眯那双褐色的眼睛,她把行李放到地上,用手背遮住头顶的太阳,张 望前来接她的人。巴顿忙闪到树后面,心,在浓荫里上下浮动。一会儿,两个巴 顿不认识的人上前和琼芨握手,帮她拿行李。琼芨和他们上到另一辆车上,一阵 尘烟,车开走了。巴顿远远望着,双腿竞无法朝前挪动一步。他就一直站在白杨 树的暗影里,树的枝桠随风摆动时,巴顿有些无法自控了。 民航局大院里人都走光了。巴顿懒懒地拉开裤子拉锁,对着白杨树一面撒尿, 一面在心里发誓要忘掉琼芨。尿激到裸露在地面粗粝的树根时,升起一阵白烟。 巴顿的心突然阵阵发痛,恨不能立刻掐死琼芨,他走出大院,走着走着不由在街 上跑起来,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滴下来,渗进了他的双眼。 接下来整整一个冬天,巴顿没有再见到琼芨。他蜷缩在飞雪的寒夜里,像一 个等待着复活的蝉。 第二年初春,全区业余调演,巴顿是单位的文艺委员和热巴舞里的男主角。 琼芨在单位选送的《洗衣歌》里扮演小卓嘎。也许因为两人的节目一个下场时一 个要准备上场,错开了,在第一次各单位联合彩排时,琼芨和巴顿谁也没有看到 对方。直到第一次正式演出时,他们相遇了。当时,大部分演员都在场上跳热巴 舞,琼芨在后台练习小卓嘎腿突然崴了的那段戏,巴顿喘着粗气冲下来,他刚在 台上打完一圈蹦子,激烈的心跳令他头晕目眩,他在后台的化妆室里躺倒在一个 服装箱上。巴顿脸上化着浓妆,琼芨没有认出他。她倒了一杯热茶赶过去扶起巴 顿:“喝下去就会好的。”她说,一面把茶杯触到巴顿的唇边。巴顿闭着眼,含 了口滚烫的酥油茶。 “好点吗? ”她问。突然,她长长的睫毛一阵颤动,“巴顿? 怎么是你! ” 巴顿睁开眼睛。刚才,他听出了琼芨的声音,嗅到了她身上那独有的气息。 巴顿和琼芨四目相望,一时无语,巴顿的眼睛湿了。这时,有人在叫琼芨准备上 场。 所有的节目终于演完了。巴顿等着琼芨卸完妆出来。 他们默默地在路上走着。暮色沉暗,风不时从夜的深处旋来。 “去我的宿舍吧? ”巴顿低声道。琼芨点点头。 巴顿开门进屋点亮蜡烛,房间不大,还有一间小厨房。 琼芨脱了外衣坐下来。巴顿进到厨房烧开茶,倒进酥油茶桶里,小屋里响起 木轴在茶水和酥油里上下旋击的声音。 “好香。”琼芨说。她使劲吸了口茶桶里飘溢出来的奶香。一会儿,巴顿将 打好的酥油茶倒到一个五磅暖瓶里,他给琼芨倒了一杯,“趁热喝。”他说。 琼芨吹了吹浮在茶上的白色的油沫,喝了口。 “酥油好鲜呀。”她微笑道。 “当然,是老家自己家的牦牛奶炼的。”他洗了洗手,揉好一碗糌粑递给琼 芨。 “你父母身体还好吗? ” “我母亲还健在,父亲前年去世了。”巴顿喝了一口茶,将一块糌粑递到口 中吃着。 琼芨心里吃了一惊,前年,那时她在学校—— 他俩在昏暗的烛光里默默地吃着晚餐。 “要加点白糖吗? ”巴顿问。琼芨摇摇头。窗外夜风呼啸,野狗的吠声远远 传来。巴顿给琼芨添满茶:“多喝点。”他说,又想了想,“好像还有干肉。” 他起来去厨房找,“我还以为被他们吃光了呢,还剩这么多! ”巴顿捧着小半袋 风干牦牛肉出来,琼芨又看到那熟悉的,一笑就变得有些生硬的他的笑容。 “好久没吃,挺酥的。有辣椒酱吗? ” “有有。”巴顿忙拿来。琼芨蘸着辣酱吃了一口,立刻辣得眼泪都出来了: “快,凉水! ”琼芨呼着气叫道。巴顿给她盛了一杯冷水。半晌,辣味渐渐退了。 “头都辣晕了! ”琼芨笑道。她的脸红红的。巴顿笑呵呵地望着她看。但一 会儿,屋里又静下来,巴顿喝着茶。突然,琼芨再也无法克制,小声抽泣起来。 巴顿低下头沉默着。 “巴顿,我该回去了。”过了一会儿,琼芨抹去泪水站起来,“我该走了。” 她穿好外套,等着巴顿送她。巴顿还坐在床上,他低着头不动。 “我回去了。”等了等,琼芨小声又说。但话音刚落,巴顿猛然站起来,紧 紧搂住琼芨—— 3 不久,琼芨怀孕了。巴顿从单位里领到了一张双人床,他们要结婚了。 婚礼上,人们看到新娘子微隆的腹,脸上的妊娠斑像蝴蝶的翅羽投下的影子。 身着军黄色上衣的双方单位的领导,在人们热烈的掌声中,将烫着金色的毛泽东 语录的结婚证书递到新郎新娘手中。舞曲响起来:“深深的海洋,你为何荡漾… …”巴顿牵着琼芨,跳起俄罗斯的华尔兹。 4 第二年,旺杰出生后不久,席卷全国的文化大革命在西藏也拉开了帷幕。巴 顿开始和同事们没日没夜地赶着印报纸,办广播站,写与造反派辩论的文章。而 当时,造反派总部设在琼芨所在的单位,琼芨是革命造反派中的一员。后来,派 系之间斗争日趋激烈,琼芨被迫带着不满周岁的旺杰,从巴顿处搬回到自己的单 位住。 一条街隔开了两幢对峙的楼。一边是巴顿的单位“保守派”所踞,一边是琼 芨的单位,造反派指挥部。虽然两人都不过似其中的一粒沙尘,也只能隔街相望。 琼芨想念巴顿时,就背着旺杰,悄悄溜过大街,溜进对面的大院。 “长这么胖啦?!”巴顿捏捏襁褓中旺杰的小手,又捏他胖嘟嘟的脸。小旺杰 “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他怎么哭啦? ”巴顿有些不知所措。 “是你捏痛他了! ”琼芨说着撩起衣服,把乳头塞进旺杰的嘴里。旺杰不哭 了,喘着粗气,贪婪地吮着乳汁。巴顿呆呆地看着,慢慢在他们母子旁蹲下来, 心里阵阵感动。不由伸出手,抚摸琼芨长长的发辫,又轻轻吻她光洁的额头。旺 杰睡着了。琼芨起来把他小心放到床上,她的衣衫还开着,哺乳的双乳饱满而滑 润,巴顿上前搂住她,满怀崇敬地用指尖轻轻碰触它们,琼芨不由闭上眼,孩子 吮吸过后,丈夫的抚摸,竞令她浑身酥软…… 但巴顿越来越忙了,忙于给年轻的姑娘们写歌词,他写的歌词谱成曲,令姑 娘们爱慕不已…… 5 在琼芨与巴顿分居近一年后的一天清晨,琼芨的单位召开红卫兵串联动员大 会。大大小小的车驰进单位大院,广播里播放着激亢的歌曲。琼芨喂过孩子,轻 轻走进会场,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坐下来。一抬眼,与台上的他,那双惊喜的目 光相遇了。琼芨怔怔地望着那个男人,她想起来了:洛桑次仁,农场里曾经的同 学。 会上,人们的讲话像一条西流的河,河里,有一个飞跃如燕的少女。为了能 和少女在水中相遇,一个少年逆流而上,在水里“扎猛子”、腾空入水,泳技好 不惊险…… 琼芨都想起来了。 这时,洛桑次仁从台上远远凝望着她,十多年以后,他没想到,今天,在这 个时候突然再见到她。他朝她微笑,掩饰着内心的激动,他一直在看她。看到坐 在角落里的琼芨,那个曾经可望不可及的娇贵的少女,她变多了,忧郁而秀美, 洛桑次仁的心在颤抖。 将近三个小时以后,终于散会了。在琼芨回家的某个拐角,洛桑次仁等在那 里。 “琼芨,不认识我了?!”洛桑次仁迎上去对她笑道,少年时代,他渴慕的人, 已近在咫尺,“我是洛桑,在农场时……” “洛桑?!你怎么……”琼芨假装吃惊地笑起来。曾经被农场收容的流浪儿中, 那个帅气的康巴少年…… “是我! ” “你长这么大啦?!” “什么? 你不比我大几岁呀。”洛桑低头看着她笑道。这个女人仍像从前一 样小巧可爱,只是…… “到家里去喝茶吧! ”琼芨热情地说。 “孩子和保姆去他爸爸家了,屋里没收拾,乱糟糟的,请进吧。”琼芨一面 说着,一面推开门。 “快进来呀! ”琼芨见洛桑有些迟疑,她扑闪着一双褐色的眸子朝他笑道。 洛桑进屋在卡垫上坐下来。琼芨忙着为他烧茶。望着她依然袅娜的身影,她 双颊上泛动的红晕,洛桑压低声音说道:“先别忙了,过来坐吧。” “已经好了。”琼芨笑着给他倒茶。滚烫的茶冒着热气,琼芨离洛桑很近, 他甚至看到了她倒茶时衣服下面突出的乳—— 洛桑一阵冲动,他一把握住她为他斟茶的手:“琼芨,我要等你离婚! ” 茶,溢了一桌,洛桑的手被烫得“哎哟”一声收回来。 “你还一个人吗? ”琼芨拿来毛巾递给他问道。她默默地擦着桌子。 “对。”洛桑低声说。 屋里的气氛突然变了。琼芨在洛桑对面坐下来,垂下眼轻轻叹了口气。 半晌,洛桑抬起头:“琼芨,我没结婚,因为我忘不了你! ”他激动地望着 她。 琼芨的脸红了。她没有忘。她记得。那时,洛桑还帮她洗被子,他的胳膊粗 壮有力,硬硬的军被在他的手中像棉花一般柔软。 “我现在在市委工作。”见琼芨不语,洛桑又对她说,“我分管市财政工作。” “那你就是? ”琼芨吃了一惊。 洛桑平静地点点头。他说:“名单里我看到了你的名字,但我不敢确定是你。” 琼芨站起来,她给他添茶,悄悄打量眼前这个魁梧的男子,她的内心突然有 些莫名的慌乱。 “明天,我可以约你出来吗? 去看看农场? ” “不行不行。”琼芨慌忙摇头。 “为什么? ”洛桑问。琼芨垂下眼睛不语。 “琼芨,他对你……好吗? ”洛桑沉默片刻,认真地问。琼芨摇摇头:“不, 挺好的。”她轻声说。心里突然一阵伤感。 “哎……”洛桑望了望零乱简陋的屋子叹道,“琼芨,你的生活不该是这样 的……” 琼芨抬起脸笑道:“该怎样? ” “你该……”他想说从前的琼芨多么骄傲和俏丽,但现在…… “琼芨,我一定要等你离婚。我等了你很多年了。”洛桑望着她一字一句地 说,“我要让你幸福! ” 琼芨怔怔地望着他,一脸的迷茫。洛桑站起来,他走到她的身旁,蹲下来, 牵起那双因为家务变得粗糙的手喃喃地说:“我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 “不,洛桑。”琼芨慌忙抽回手,她想说他错了,想对他说巴顿多么爱她, 但话到嘴边,琼芨突然哭了。洛桑把琼芨搂进怀里,他的双臂拥着她,越来越紧, 像一双铁钳…… 6 那时,旺杰已经摇摇晃晃会走路了。胖胖的脸蛋,一双和巴顿一模一样黑闪 闪的大眼晴,令巴顿单位里的姑娘们格外喜欢。姑娘们几天不见小旺杰,就冲巴 顿嚷嚷着要他去接来。姑娘们抢着抱小旺杰,忙着给他洗澡,喂饭,旺杰玩高兴 了,晚上也不肯回家,要和最漂亮的卓玛阿姨睡觉。这天,琼芨已有两三天没见 到儿子了,她来到巴顿的住处,他们曾经的家。卧室里,那张单位发的双人床依 然放在靠墙的位置,朝阳的窗前是一张书桌,书桌上是朋友们在婚礼上赠给他们 的马克思、毛泽东著作。白白的墙上贴着毛泽东在天安门上接见红卫兵时的画, 她和巴顿的结婚照挂在床头的墙上。 “坐,我给你泡杯茶? ”巴顿给她端来椅子。 “收拾得挺干净的。”琼芨环视了一下熟悉的屋子,看到巴顿洗过的衣服挂 在窗外,“你怎么自己洗衣服了? 我拿过去洗就行了嘛! ”话音刚落,外面响起 敲门声:“巴顿,巴顿哥。” “是旺杰回来了。”巴顿笑道,一面去开门。几个姑娘抱着旺杰,小保姆流 着鼻涕跟在后面。 “宝贝,过来,妈妈抱。”琼芨迎上去伸出双臂。 “不,不要。”旺杰抱住卓玛的脖子不肯松手。琼芨有些尴尬:“好哇,不 要妈妈了吗? ”她笑道。 “我们刚给他洗过澡。”卓玛把旺杰递给琼芨。 “我来介绍一下,”巴顿说,“这是我妻子琼芨,她叫卓玛、央金、拉姆, 她们三个刚毕业分来的。” 琼芨对她们笑笑。 “看,那时巴顿哥好帅呀! ”央金走近床头看琼芨和巴顿的结婚照,三个姑 娘都围了过去,叽叽喳喳地议论着。琼芨抱着旺杰,吻他的小脸蛋,对他喃喃地 说:“想妈妈了吗? 今天跟妈妈回家好吗? ” “今天晚上我们有演出,我们想带旺杰去看。”卓玛回过身不知是对巴顿还 是对琼芨说道。 巴顿低头笑了。他的儿子被姑娘们争先宠爱,他心里感到美滋滋的。 “他在我这儿挺好的,她们都帮忙带他,你放心吧。”巴顿对琼芨说。 “是呀,再留旺杰玩几天吧? ”央金和拉姆也对琼芨说。 “那,好吧。”琼芨的脸红了。她突然感到自己似乎在他们中间很多余,儿 子也喜欢留下,喜欢那些快乐而年轻的姑娘。 “他吃饭吃得好吗? ”琼芨问巴顿,她朝巴顿的小厨房里看。 “她们几个每天买莱做饭,旺杰吃的可多了,是吧? 臭小子! ”巴顿对儿子 笑道。 “过来,到阿姨这儿来。” 旺杰立即伸开小手摇摇晃晃地扑进卓玛的怀里。卓玛把旺杰抱到大床上,挨 个儿捏他的胖手指唱道:“大拇指是矮蛋叔叔,食指舔糌粑糊糊,中指要戴金戒 指,敬奉三宝的是无名指;专门干不该干的坏事儿的是这个这个……”卓玛捉住 旺杰的小拇指一个劲儿捏道。旺杰张开嘴咯咯笑着在床上爬,卓玛假装伸手去抓 他,旺杰笑得更带劲儿了。琼芨和巴顿看出了神,巴顿傻乎乎地嘿嘿笑着。央金 和拉姆也凑过去,在大拇指上套上纸折的小红帽逗旺杰,旺杰淌着口水,光着小 胖屁股,在三个姑娘的笑声中爬来爬去。 “我先走了,过两天我再来接旺杰。”琼芨小声对巴顿说。她感到自己该走 了。 “我送送你? ” “不,你不用送,你陪她们吧。”琼芨回头望了眼玩得正起劲的旺杰,低声 说着悄悄拉上门出来了。 夜很黑,夜里偶尔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几声枪响。琼芨低头朝回走着,刚走出 大门,有一杆枪瞄准了她。 “她是造总里的人,我认得! ” “你看清了? ” “没错,就是她,她和造总里的一个头儿,那个康巴人洛桑关系密切! ” “等等……” “怎么了? ” “千万不要开枪,她是巴顿的老婆琼芨! ……” “喂,琼芨,快跑呀……滚回造总的狗窝去,哈哈哈哈……” 7 黄昏时分,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蓝,琼芨望着窗外,她想念孩子。但巴顿单 位的警戒越来越严,他们不准琼芨进去。而一想到那晚回来时,从大门上的岗楼 指向她脊背的枪口,琼芨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她一个人准备煮一点面条吃。 “琼芨,快下来! ”洛桑骑了一辆部队上的三轮摩托车,在楼下大声喊她。 琼芨放下筷子,心突突乱跳。 “你在吗? 琼芨? ”洛桑又从下面喊道,把摩托车喇叭按得嘟嘟响。 “我在……”她的嗓子发干。 “快下来。” “来啦来啦! ”琼芨慌忙答应着,跑到墙上那面蒙着尘灰的镜子跟前,胡乱 理了理头发,带上门疾步下了楼。 邻居从窗子后面在打量他们。 她坐上他的三轮摩托车,洛桑冲她笑笑猛然一踩油门,冲上了马路。一路上, 疾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像是在骑一匹烈马。琼芨笑着,捂着双眼,大声惊叫着。 一会儿,摩托车又开进了一段凹凸不平的土路,把琼芨上下颠得一个劲儿跳;接 下去,路上又是一片泥泞,摩托车发出野兽般的吼叫奋力向前;终于,摩托车跃 上一个大缓坡,道路顿然开阔,只见湍急的拉萨河从山谷奔涌而下,河岸的草滩 上水鸟成群。洛桑刚把摩托车停好,琼芨欣喜地跳下来。 “好美——”琼芨眺望远山感叹道。 “看,农场就在下面。”洛桑朝河的南岸指道。只见那儿绿树成荫,依稀可 见从前的铁皮平房和操场。 “我们去看看? ”洛桑问她。 “一会儿去,先坐一会儿。”她说。她已多少年没来过了,她喜欢河,河水, 河岸突兀的山石,河滩湿辘辘的青草。 洛桑从摩托车后面抱来一捆东西,在一处干燥的草坪,铺开一张羊毛卡垫, 又打开一个草筐,他叫琼芨过来。他煮的牦牛肉、新鲜的土豆、酸奶还带了一壶 青稞酒。 “请坐! ”洛桑笑道。 “准备了这么多呀! ”琼芨高兴地坐下来。 “来,尝尝我煮的肉。”洛桑刀口朝里,娴熟地削了一块半肥半瘦的牛肉递 给她。 “好吃! ”琼芨笑道,她望着远处说,“可惜今天来晚了点儿。” “才七点半不到,”洛桑看看表,“九点过天才黑嘛,还早。” “也是,还有好几个小时呢。”说着,琼芨惬意地吃着牛肉,将一只手撑在 身后,伸长双腿。洛桑望望她,又看远河。夕阳在天际飞腾,河岸,霞光和水雾 交织。 “真想下到河里去。”琼芨眯着眼喃喃地说。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像是落满 了五光十色的宝石。 “以后我们可以经常来,”洛桑给她斟满一杯酒,“来,我们碰一杯,多少 年没见了?!”他端起酒。 甘凉的青稞酒,琼芨接过去一口气干了。 “你在水里很美! ”洛桑说。 “是吗? 你都记得? ” “当然记得,”洛桑停了停说,“一直记得。” 琼芨微微低下头:“我……我老了。”她不好意思地拂了拂垂到耳边的头发 说。 “不,没有,只是——”洛桑不知该怎么说,他望着琼芨,她变多了。憔悴 而忧郁,她很瘦。 “来,喝酒。”他端起酒杯。 琼芨望着远处,默默地抿着酒。 “琼芨,我那天在你家对你说的,都是我的心里话。”洛桑沉默半晌,低声 说。 “现在水可能很冷? ”她岔开话题。在农场的时候,她记得他,高而强壮。 “你想下水吗? ”洛桑问。在水里,琼芨像一条鱼,阳光刺眼,他怎么也追 不上她,没人追上她…… “去试试? ”洛桑干掉杯中的酒。 “水太冷了。”琼芨漫不经心地说。她不想动。 洛桑起身开始脱衣服。 “你真要下水? ”琼芨吃惊地望着他。 “对。” “你会感冒的——别——”琼芨还没说完,洛桑除了一条短裤,已全部脱了。 他朝河里走去。 “冷吗? ”琼芨笑道,她站在河岸羡慕地望着他。 “还行! ”洛桑大声说。河水承载着他过于粗重的身躯,发出扑通扑通的响 声,他游出很远又返回来。 “快,披上。”琼芨忙拿来一件洛桑的上衣。 “不用,一会儿就晒干了。”他在岸边坐下,夕阳扑在他古铜色的肌肤上, 身上挂着的水珠像跳跃着的小星星,他面朝阳光,仰起头,像一个开屏的孔雀, 为她炫耀着。 琼芨有些不好意思地从他身上挪开目光。这时,一阵风拂来远处农场果树林 里的芬芳,她朝河的南岸眺望,不由想到了刘书记,那天那群剃了光头的孩子们 以及后来,洛桑,在足球场上,穿着一件红背心……一切已如此遥远,像一场依 稀的梦,令她无法确定。 琼芨回到毯子上,双手枕着头躺下来,微闭着双眼,内心充满了伤感。一会 儿,洛桑披着衣服走过来。在她旁边坐下。 “怎么了? ”他弯起食指,抹去她眼角渗出来的泪,低声问。琼芨嗅到了他 手上水的气味。她闭着眼睛。 “是不是想到在农场时的事了? 还有刘书记……” 琼芨轻轻“嗯”了声。 “那时我们都很年轻,很快乐——”洛桑抚摸她的面颊。河水拍打着河岸, 琼芨隐隐约约听到远处传来悠长的燕鸣。她躺着没动。洛桑粗粗的手指顺着琼芨 的脸颊,触到她微微张开的唇。柔软的唇沿,唇上白茸茸的汗毛。他慢慢俯下身, 厚厚的唇贴在她的额上。她抬起一只手,想推开他,却无力地垂下来。他撩开她 的上衣,把她抱在怀里。 “不,别——” “琼芨,我想了你这么多年,给我吧——”他说着,匐到她身上。 “有人会看到的——”琼芨挣扎着说。 “我不管,我想你——我要你! ”洛桑喘息着。 夜,渐渐覆盖了拉萨河。河面黑浪翻滚,河对面幽深的山谷中,暮色弥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