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冬天,风拍打着翅膀,用冰冷的舌尖一下下舔拭着屋檐下的茅草。就连鸟儿也 惧怕了,不在叽叽喳喳,统统躲到了巢里。光秃秃的苍天底下,只有乌鸦粗着喉咙 啊啊大叫,声音又凄厉又晦气,令人联想到坟头和蓑草。 就是在这很冷的季节,父亲参加了他革命生涯的第一次战斗。驻扎在山里的游 击队得到情报,说驻守在镇子上的民团团长今日娶小老婆,大摆宴席,肯定放松警 惕,是个行动的好时机。于是,支队长冯少山带领我父亲化装成走亲戚的样子,在 天黑前进入镇子,和在镇里以开诊所做掩护的刘生元内应外合,一图夜里起事。 天阴沉的厉害,有零星的雪花漫飞。 山路崎岖,他们不敢走大路,专拣人少的的沿着羊肠小道。 一边赶路,冯少山一边给我父亲讲上了故事—— “我给你说个子午岭的故事。子午岭的美,不只是外表,几乎每棵树都生长着 故事,每道山岭都埋藏着美妙的传说,每条小河都流淌着歌谣。相传在烟雾缭绕的 子午岭上有座山,很早以前,山坡下住着母子俩,儿子王小牛年已成人尚未婚娶。 一日,王小牛放着牛躺在山坡上想心事,朦胧中听到山中有轰隆的碾子声,舒缓的 马蹄声,还有姑娘吆马碾米的声音。他原当做了一场梦,但屏气细听,仍清晰在耳。 回家告诉母亲,母亲不相信。夜阑时分,又分明听见姑娘的歌吟和牵马下山的声音。 一天,王小牛又在山坡上放牛,遇见一喇嘛在山中探宝,他对小牛说,此山有金马 金碾子,还有仙女碾金子。开山钥匙若找到,娶来仙女当妻子,荣华富贵一辈子。 钥匙就在药王山,要想取来难上难。王小牛回家告诉母亲后,便不畏艰险、跋山涉 水,翻过一道道岭,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终于到达了药王山。可是……” “咋回事呢?”父亲估摸好听的故事就要开始,咂咂嘴,等待下文。 没了下文,冯少山的故事嘎然而止。同时父亲还没明白咋回事就被队长冯少山 一把扯到了垴后面。 前面的路口出现了两个人,行动仓促,嗡嗡的说话声转眼到了近前: “三爷,拐过那个梁粱就是李家湾了,你不回去找找你娘?” “我娘不在那儿了,我也不知她去了哪里,说不定让王老狗的儿子王绍乾早祸 害了。等着看好了,我和王家的仇还没完!”我父亲听出这说话的人就是当了土匪 的夏狗蛋。 “三爷,几个月前咱掠了狗日的王家大院,王老狗被点了灯,不定他那个狗官 儿子耳朵都气歪了。他不会放过我们的。” “不怕,怕他个毬!狗日的王绍乾敢纠集民团来攻山寨,咱大哥非点了他狗日 天灯不可。” “三爷,那天我可看得明了,王老狗和儿媳妇脱得光溜溜睡在一起,这狗东西 居然弄自己的儿媳,老了还吃这么嫩的女子,水灵灵的……” “住嘴,再多嘴小心咱大哥割了你的舌头。记住,那天看见王老狗和娣儿在炕 上的事只能烂在肚子里,让别人晓得你的皮就没了。只记住,娣儿现已是大爷的人。” 夏狗蛋依靠刘柯寨的势力灭了东家王学文,为这,他只能忍痛割爱把掠来的娣儿献 给了大掌柜。 “晓得了,我的小命要紧。” 静夜里传来一段酸曲: 白格生生的大腿,水格灵灵的屄…… 人群远去,我父亲这才出了口大气:“队长,他是狗蛋,他咋在这?” “咋,你认识他?他是干啥的?” “我小时和他一起放过羊,后来他看上了王家守寡的儿媳妇娣儿,还睡了那狐 狸精,被发现后害怕东家要了他的命,跑了,只好上山当了土匪。” “看来他们是去踩点的,不知又瞄上了哪个大户家。”冯少山又说:“我们为 啥要闹革命,这世道太黑暗,官逼民反自古以来就如此。” “狗蛋和二少奶奶都那样了,到底没做成他的婆姨,还是刘柯寨当了压寨夫人。” 我父亲还为他小时的伙伴夏狗蛋惋惜。 他们一边急急赶路,冯少山接着前边的故事又讲了起来—— “小牛虽说历经千辛万苦到了药王山,但他不知开山的钥匙在哪。时间在一天 天过去,小牛带的干粮早尽了,只好采山杜李、野梨、枸杞、桑椹、沙棘充饥。每 天他与野雉、花彪、种谷鸟、旋黄鸟、金丝鸟为伍,交舌戏语,羚羊、梅花鹿来和 他做伴,同时他还得提防野猪、狼、豺狗子、金钱豹来袭。有一天,他正走着,不 经意间,“嗖”地一支羽箭从空中射来,击中了正在飞翔的金丝鸟,做梦似地落到 脚下。鸟儿还活着,羽毛飞了一地。小牛看着受伤的金丝鸟很难过,他把鸟儿放进 怀里,到处寻觅开花的山丹、玉竹、红花、公英、甘草、金枪等中药材给鸟儿疗伤。 就这样,金丝鸟在小牛的精心呵护下开始飞行了。” “后来呢?”父亲急于想知道后面的故事。 “是金丝鸟带小牛在药王山找到了开山的钥匙。” “再后来呢?” “别急嘛。那天小牛不舍地告别了金丝鸟,下了山。找到喇嘛后小牛对喇嘛说, 开山的钥匙我找到了。喇嘛不相信,当一把金光闪闪的钥匙展现在喇嘛面前时,喇 嘛说,开山口我知道,但要开山,须在落日一刹那,出山必须赶到五更前,否则山 一合缝会把你夹死。小牛对喇嘛说,我什么都不要,就要那个好姑娘。于是小牛随 喇嘛进了山。当小牛一打开山门,只见金光耀眼,果如喇嘛所言。王小牛走近正在 簸金子的姑娘,很有礼貌地说,大姐,请你随我到山外居住吧,别在这里受寂寞了。 姑娘会意地一笑点了点头,取下包巾包了三捧金子,跟着小牛出了山。喇嘛进山后, 既想抢金子,又想背金碾子,还想拿金簸箕、金笤帚,还要揽金子,怎么也拿不完, 怎么也背不动。你猜怎么了?” 九娃猜不着。 冯少山说:“喇嘛忘了他告诉小牛的话,结果到了五更时,山一合缝,他被活 活夹死在深山中。王小牛爱人不爱钱,夫妻偕老百年;喇嘛贪得无厌而丧生。后来, 当地百姓便把子午岭中这座白云遮盖的形似碾盘的山叫作‘碾盘山’”。 我父亲懊了一声说:“活该,叫喇嘛贪心。” 冯少山语重心长地告诉我父亲:“我们闹革命就是为了天下受苦受难的穷人过 上好日子。等有那么一天,打倒了地主老财,我们的好日子就来了。” “那时我们能吃饱肚子、天天吃白肉?” 冯少山笑上了。 一边说着话,渐渐前面的山路越发崎岖,树木也稀疏了起来。 远远地村镇已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队长冯少山问我父亲:“九娃,想你刘家哥 了没?” “想,有好些日子没见他了。” 冯少山拍拍他的肩膀说:“我们就是去找他的,等会就见着他哩。” “真的?” 进了镇子后,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他们先去了东关,进入一家客栈后一边吃 饭一边观察外面的的动静。街道上秩序井然,人来人往,运送柴火的驴车悠闲驶过, 进城做买卖的人收拾箩筐在关城门前出城。饭后,天黑了下来,冯少山和我父亲返 回房间,迅速换了装束,然后这才往中街上的诊所走去。这样做的目的是不暴露刘 生元。 到了诊所,见了刘家表哥,父亲很激动。 “九娃,就要打仗了,害怕不?”刘生元疼爱地摸着我父亲的头。 我父亲回答的很干脆:“不怕,怕他做甚,胆小鬼才怕呢。” 刘生元和冯少山相视一笑。 夜无声无息,静的令人不安。 半夜里,一束火把从城头升起,枪响了。 打进民团的地下党员在接到冯少山的指示后,立即组织起义,并以迅雷不及掩 耳之势控制了城门,霎时如水般的红军游击队冲了进来,枪声呯呯直响,杀声震天。 想活命的民团有的扔了枪举手投降,有的撒腿就跑。缴获了一杆枪的我父亲端着就 冲了过来,看见着试图负隅顽抗的敌人,他的枪在敌人之先已响了。看着敌人痛苦 地倒在地上扭曲着身子,他乐得咧开了嘴。 “九娃,当心身后——” 听见冯队长的喊叫,猛然转身中的父亲本能地抡起了枪托,一声惨叫,敌人的 头部被击中了。接着他跟进一步,又一枪托,结果了民团的性命。 “好样的,九娃!”冯少山赞扬道。 战斗进行的很顺利,残敌被游击队悉数全歼。 “同志们,撤。” 待得到音讯的国民党井岳秀的部队赶来时,迅速撤离的游击队借浓雾的掩护, 消失在茫茫的群山深处。 然,刘生元还是暴露了。夏日的一天,在马家坪聚会的刘生元他们被西区民团 李培成部包围。刘生元赶紧疏散大家,在他跨出院子的时候敌人已冲了过来。 就这样,刘生元被敌押往了安定县城。 黑沉沉的夜里,不时有闪电照亮。有雨点落下来,顷刻间干渴的土地冒起了烟, 土腥味呛人。大风猛烈,云朵被胁迫着卷裹而去。 一九三四年七月,镇守陕北的井岳秀为配合国民党陕甘两省军阀对陕甘根据地 的围攻,调动大量兵力,在民团的配合下,对陕北根据地发动了第一次“围剿”。 敌人以连、排为单位,逐村蚕食,逐地推进,企图一举消灭红军游击队。针对这一 严峻的形势,为粉碎国民党的军事“围剿”,陕北游击队在谢子长总指挥的率领下, 挥戈东进。 与此同时,为了扩大根据地,陕甘边红二十六军在刘志丹的领导下主动出击, 横扫陕北地区敌军据点。红二团、红三团、骑兵团及其他地方红军部队先后转战陕 北战场,帮助陕北红军游击队粉碎敌军的第一次“围剿”。东进中,作战勇敢的支 队长冯少山负伤被俘入狱。几番审讯,他宁死不屈,被关入死牢,待机处斩。 几天后,为救关押的同志,陕北红军把战火烧向了安定县城。 在安定县驻扎的敌八十六师联结几大民团为维护他们的反动统治,关押了大批 的党员群众。红军游击队在谢子长的指挥下兵分两路直扑县城。一路在东门打响, 以吸引敌人向东用兵;另一路直取旧衙门,开监放人。虽说龟缩在城里的守敌数倍 于游击队,却因摸不清游击队的意图与虚实,只有招架之势而无还手之力,惊恐中 乱喊一团,只觉四面都有子弹飞来,提着枪好无目标地一顿乱放,却不知他们的敌 人在哪里。待游击队将关押的刘生元、冯少山等两百多党员群众全部送出城后,天 已大亮。守敌发现游击队兵力不多,发起反扑时,游击队已撤离的一干二净,迅速 进入绿色屏障子午岭。 为彻底粉碎井岳秀部对陕北革命根据地发动的地的“围剿”,谢子长率部继续 东进,游击队作战数次,连获胜利。八月秋高,攻占河口的战斗打响,敌人凭借有 利地形和工事负隅顽抗,红军游击队接连几次仍未攻克。谢子长总指挥重新组织力 量,实施强攻,战斗进行的很激烈。也就在这时,一颗飞来的子弹击中谢子长的胸 部,顿时,殷红的鲜血染透了他的长衫。他掩住伤口,继续指挥战斗,直到敌人放 弃据点逃往县城。接着,谢子长不顾重伤在身,又挥师北上,攻打安定董家寺,击 溃敌一个营,接着又取得几场战斗的胜利,彻底粉碎敌人对陕北根据地的第一次 “围剿”。那些日子,谢子长是躺在担架上指挥作战。九月,谢子长带伤再次攻克 安定县城,击毙团总李培成。 在陕甘边红军的有力支援下,陕北地区的武装斗争由低潮转为高涨,各地的游 击队发展到二十余支。同时,中国工农红军陕北独立师第一团正式组建,此后,又 陆续建立了第二团、第三团。由此,陕北诞生了正规红军。 为了统一领导陕甘边革命根据地的建设,巩固后方,支援前线,扩大游击战争,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一日,陕甘边工农兵代表大会在南梁召开,宣告陕甘边苏维埃政 府正式成立,习仲勋被选为政府主席。此后根据地各县区都相继建立了红色政权。 广大贫苦农民在党和苏维埃政府的领导下,打土豪、分田地、分牛羊、实行土地革 命,发展农业经济,支援前线作战,有力地促进了武装斗争的顺利进行,使南梁革 命根据地进一步得到巩固,成为武装斗争的坚强堡垒。 那时候整天不是走路就是打仗。不是撵着敌人跑,就是被敌人撵着跑。耳边枪 子儿乱飞,不定啥时就革命到底了。和父亲在一起的一个游击队员,被身后飞来的 子弹击中,连哼都未哼一声,栽倒在地,血从脑门像泉水涓涓而出。那时的我父亲 从根本上还闹不清“革命”这两个字到底是啥意思,反正从队长冯少山还有刘家哥 嘴里经常听到。他们说,革命就是为了过上好日子,解放那些受压迫被剥削的穷苦 人,让受苦人翻身作主人。没文化的我父亲理解不了那些高深的理论,他只知道将 来革命成功了,好日子就来了。于是,他会迎着炮火,勇敢地向前冲,连眼都不眨。 如果遇上了子弹,他只能认为自己倒霉,根本没想过“光荣”了会成为英雄、烈士, 被后人凭吊、追忆。他不可能想那么远,偶尔他会觉得如果死了,最大的遗憾就是 连个婆姨也没娶上。尽管他还很懵懂,不知道婆姨的实际意义,脑海中仅有的是娶 了婆姨能生娃娃。 不久,我爷爷奶奶很快就从刘生元的口中知道了我大爹的下落,奶奶分明被刘 家外甥带回来的消息吓坏了,身子发抖,那害怕的神态自然是不言而语。 直到多日后的一个深夜,执行任务路过李家湾时,我父亲偷偷钻进自家的窑洞 给我爷爷奶奶算是报了声平安。 “九娃哪,你真闹红了,这是真的吗?被官府知道了我们一家人可就没活路了 呀!”我奶奶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妈,既然我们穷人家没活路,只能造反。当年米脂的李闯王还不是被逼得举 了造反的大旗,一口气打到了皇城,改换了朝代。” 我爷爷接了话:“可李自成还不是被满人给灭了。” “大、妈,我们和李闯王不一样,我们是共产党的队伍,就是为老百姓打天下, 让穷苦人过上好日子,翻身当家做主人。我们的刘总指挥家庭很富裕,就是他首先 带头造了老子的饭,拉起队伍,拿家里的钱购置枪支,开展轰轰烈烈的闹红。” 这让我爷爷奶奶想不明白了,穷人家闹红甚至当土匪那是没法子,那个叫刘志 丹的又为了个啥? 革命道理我爷爷奶奶是无法弄明白的,但自此以后他们开始整天为我父亲提心 吊胆,生怕他们的九娃就此永远也回不来了。 之后的那些时日里,时常枪声阵阵,不断有消息传来,说红军被消灭了,尸首 连狼都吃不及。我爷爷奶奶更揪紧了心,无从打听,更不敢对旁人言一个字。 又一个星星撒满天的晚上,刘志丹的队伍悄然隐进了山林里。 数日来,天上的灰云飞来飞去不住地流动,日光隐在山峰沟豁上面露出它那薄 弱的光线来,显得沉冥、萧条。进入夜晚,天更是出奇得冷。要过年了,他选择群 众基础好的这个偏僻之地让同志们好好休整一段时间。 一场鹅毛大雪把地处深山密林地带封压得严严实实。窑里的炕烧得热腾腾的, 有说有笑。村寨的老百姓送来了年货,整扇的猪肉、囫囵个的羯羊、油糕、煎饼、 果馅堆满了炕桌。 按老百姓的话说,这是咱自己的队伍啊! 半夜里突然有哨兵跑来报告,山下发现敌情。为了不惊动老百姓,队伍悄悄集 合。谁知老乡门也得到了消息,他们根本就没睡,呼啦啦来了一大群,拦住马头不 让走。有个妹子竟站在大雪地里含着眼泪唱开了信天游—— 一对对秋蝉树上落, 红军哥哥你不要忘了我。 这一声清亮的歌儿把整个夜都拧出了水,又结成了冰。冰块块又在人们心中化 成了泪泉泉,战士们不忍看,只是踩着那冰喳喳上了路。老乡哭了,战士心酸,我 父亲也在抹泪。连夜都不会言语了,默默地飘洒着轻轻的雪花。 夜里过了子午岭,队伍摆脱了敌人。天还黑漆漆地,一路的急行军人困马乏。 刘志丹传令就地休息一下,并不忘告诉大家,千万不敢睡着了。我父亲一屁股坐在 雪地上倒头就睡,是走过来的王绍坤嘱咐他,小歇一会,当心睡实了醒不来。 然打盹中的战士们还是未能抵住眼皮一个劲往下耷拉,雪急风猛里他们还是睡 着了,包括他们的总指挥刘志丹。 雪渐渐埋没了脚步,还有那些留下脚步的人。 父亲睡得正酣。 刘志丹被冻醒了,他打了个冷颤,睁眼看看四周,天微亮,他的队伍一个也没 有了。 “啊——”一惊,他的睡意皆无,一个激楞翻起身。他分明看见,横坐竖卧在 冰天雪地里的战士们被雪覆盖了大半,霎时,心潮滚滚…… 眼前到处是白茫茫的积雪,经过一天多的行军,队伍来到了塬上一个废弃的古 堡。当晚刘志丹召开了会议,部署进军陇东敌薄弱地区,一边打土豪,一边打土匪 民团,在战斗中壮大自己。 会议进行了半中腰,哨兵跑来报告:“塬下发现敌人。” 敌人说来就来,交战已不可避免。总指挥刘志丹果断地下达了命令:“准备战 斗!” 就在战士们刚进入阵地,敌人一个连已经到了塬上。 “打!” 一顿密集的枪声让还未做好进攻准备的敌人发懵了,扭头就跑,勇敢的红军游 击队紧咬住追了上去。 忽然,敌人的骑兵凶猛地从背后插了过来,把红军队伍拦腰给截断了。顿时, 毛驴、骡子、粮食驮子被冲得七零八落,人挤人,牲口更是乱跑,塬上敌人往来冲 杀。红军战士一下急红了眼,见马就砍,见敌人就杀,霎时雪地被四溅的血染红。 一匹白马闪电似地迎面踏过来,急了的我父亲本能地一躲,就势就是一刀,惨叫的 马儿猛地腾空而起,被颠覆下来的敌人高高抛起,又重重地一头栽在雪地上,还未 来得及呻吟,父亲的刀狠狠地已经扎进了他的胸膛。 到处是厮杀,整个塬上皆是枪声、嚎声。 雪白血红,一片惨烈。 当进攻的敌人被打退后,刘志丹不失时机地带队伍撤出了战场。 部队一路南下,除了急行军,顺便打了几家土豪,补充了一些给养,又借着漫 天的飞雪消失在了茫茫的山林深处。 休整了一些日子后,分散行军的冯少山带着队伍来到了高家沟。这里偏僻,只 住着二三十户人家,是去延安的必经之路。队伍刚刚补充了不多的一点给样,准备 开拔时,侦察员报告说,前面的镇里有出来催粮夜宿的敌人,只有一个排的兵力。 这消息勾起了冯少山消灭这股敌人的念头。 天寒地冻,连星星也似乎怕冷缩了回去。冯少山认为这是个好机会,和王绍坤 他们几个分队长商议后,果断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夜深沉,四周无声无息,只有战士们急行军的沙沙脚步声。 当红军游击队悄然进入镇子后,被哨兵发现,枪响了起来。哨兵被冯少山甩手 一枪击毙,但碉堡里的机枪“哒哒哒”喷出了火舌。几个战士相继倒下,鲜血烧红 了冯少山的双眼。他赶紧组织力量,向碉堡发起了进攻。 攻上去的战士又倒在血泊,红军游击队被强大的火力压在了一堵矮墙后,简直 抬不起头来。懊恼透了的冯少山看着倒下的弟兄牙根咬得作响,握枪的手不住抖颤。 他这才意识到由于自己的鲁莽给部队带来了多严重的后果。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牺牲的战士们什么也听不见了。因懊恼,噙着眼泪的冯少山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 刮,可这有何用? 这时王绍坤弯着腰来到他面前,说:“队长,搞情报的侦察员是个叛徒,情报 是假的!” “啊——”冯少山脑子短暂发闷了。 “刚抓了个俘虏,敌人不是一个排,而是一个多连的兵力。” “以后抓住那个可耻的叛徒一定要碎尸万段!撤,赶快撤!” 然而一切都晚了,部队撤不出去了。 连肠子都悔青了的冯少山对王绍坤说:“你带大家突围,我掩护。” “不,队长,你撤,我掩护。” “快去,执行命令。” 部队边打边撤退,冯少山带不多的几个战士阻击敌人疯狂的进攻。 撤退中不断有人牺牲,损失非常惨重。 总算有少量的人突围成功,整个队伍也被追击的敌人打散了。 借着微明的天色,王绍坤在一片林子里遇到了打散的我父亲。 “王队长,我们就这么完了吗?”我父亲的哭声出来了。 摇摇头,同样难过的王绍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远处的枪声渐渐稀落下来,最 终只剩下了东方欲晓时死一样的沉静。 这个黎明值得所有参过过攻坚战的人一生去咀嚼、去回味。那夜,谁也没想到 敌人会在山上设置了那么多的歼灭点。身边不断有人倒下,有的被居高临下的机枪 扫倒,有的被手榴弹炸死。父亲亲眼看见战友被一团爆响的火光吞掉,若不是旁边 的王绍坤分队长将他摁倒在地,只怕连命也没了。那个战斗结束的黎明让年少的父 亲难以忘怀,多少年后他每每提起都感到悲壮惨烈。 天马上就要放亮,就这么走肯定不行,走不了多远就会被敌人捉去。于是,他 们在树窝子埋了枪支,来到冻封的小河边,砸开冰层,就着刺骨的冷水擦净了脸上 的硝烟,拍拍身上的灰土,抖落发际的草叶,这才上了大路。 饥寒交迫! 他们四处打听红军的下落,要么说红军游击队被全消灭了,要么说昨日还有队 伍上的人来过。但打听了多日,仍旧没有下落。父亲无不忧虑地问他的队长,我们 的队伍真没有了吗?王绍坤坚定地摇头,不,不会,我们革命人就像那原上草,野 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走,我们一定能找到队伍! 高高的山梁上,静静的山野里,两个找寻队伍的人行走在凄冷的寒风中。 又饥又冷,他们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主人相信了他们是生意人的说法,热情 地接待,端出了香喷喷的茶饭。饭后,王绍坤给那家人给了一块大洋,说因生意还 有些事要在此停留几日,看能否……。面对白花花的大洋,主人哪有不搭理的理由, 连连说,你们是贵人,想住多少时日就住多少时日好了。 夜里睡在窑里热烘烘的炕上,躺平身子,这是他们多日来最舒坦的一个夜晚。 听见我父亲很快睡熟的鼻息,王绍坤心里有些不踏实,毕竟这里不是根据地,没有 那么好的群众基础,万一……难以入睡的他重新穿衣下了地,轻轻拉开窑门,听了 听墙外的动静,除了四处乱撞的寒风,整个村落已沉浸在慢慢长夜中;步出院子, 机警地望望,一切死静的没有生气,就连觅食的野狗也怕冷地躲在了某个旮旯做着 美梦,或许梦里皆是挂满肉丝的骨头。村道上月色凄冷,风的凛冽使他不由地把脖 子往衣领里缩了缩,这才抬脚向前走去。 突然间,在他未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墙角拐出几个人,露出了黑洞洞的枪口。 “看你还往哪跑?带走,快去抓他的同伙。” 他知道今天在劫难逃,想逃脱显然是徒劳的。那九娃咋办?跑,唯有把敌人引 开,九娃才能不落入敌手。就这么想着,他脚下的步子已经启动了。 “站住,站住!” 枪声刺耳地穿破了静寂的月夜,猛然间受到惊吓的婴孩拼命啼哭,龟缩的村狗 也发疯地狂吠成一片。 一颗呼啸的子弹撵上了他,噗地没入在腿肌腱,他扑倒在了冻得坚硬的大地上。 “抓活的,别让他再跑了。”敌人死死地将他摁住,背剪双手捆住了。 也就是这枪声将梦中的我父亲惊醒,在极短的时间内,他逃入了纵横交错的山 峦沟豁。 当负伤被俘的王绍坤得知我父亲逃脱后,他冲着冷月仰天大笑。那狂笑让蛰伏 在野地里的我父亲牙关咬得嘎巴作响,捶在地上的拳头鲜血淋淋…… 经过千难万险,父亲总算找到了部队,是贺明山的支队收拢了被打散的游击队 员。到队伍上,他听说,王绍坤队长被敌人严刑拷打,宁死不屈,已经被敌人活埋 了。还有一种说法是王绍坤在他当民团头领的兄长王绍乾的劝说下投敌,成了可耻 的叛徒。 同时他也知道,那天在残酷的攻坚突围战兵败后,断后阻击掩护队伍的冯少山 带领为数不多的几个游击队员,一边打一边把敌人引向相反的方向。等敌人追上来 时,牺牲得只剩下了冯队长和一名战士。他们已没有了退路,身后是万丈深渊。子 弹打光了,他们纵身跳了下去。 英魂坠落!那为之哀鸣的山野阵阵,讴歌的是那壮怀激烈的惊天之举。 霞光如血…… 队伍又要出发。 又一个星星撒满天的晚上,刘志丹的队伍悄然隐进了山林里。 数日来,天上的灰云飞来飞去不住地流动,日光隐在山峰沟豁上面露出它那薄 弱的光线来,显得沉冥、萧条。进入夜晚,天更是出奇得冷。要过年了,他选择群 众基础好的这个偏僻之地让同志们好好休整一段时间。 一场鹅毛大雪把地处深山密林地带封压得严严实实。窑里的炕烧得热腾腾的, 有说有笑。村寨的老百姓送来了年货,整扇的猪肉、囫囵个的羯羊、油糕、煎饼、 果馅堆满了炕桌。 按老百姓的话说,这是咱自己的队伍啊! 半夜里突然有哨兵跑来报告,山下发现敌情。为了不惊动老百姓,队伍悄悄集 合。谁知老乡门也得到了消息,他们根本就没睡,呼啦啦来了一大群,拦住马头不 让走。有个妹子竟站在大雪地里含着眼泪唱开了信天游—— 一对对秋蝉树上落, 红军哥哥你不要忘了我。 这一声清亮的歌儿把整个夜都拧出了水,又结成了冰。冰块块又在人们心中化 成了泪泉泉,战士们不忍看,只是踩着那冰喳喳上了路。老乡哭了,战士心酸,我 父亲也在抹泪。连夜都不会言语了,默默地飘洒着轻轻的雪花。 夜里过了子午岭,队伍摆脱了敌人。天还黑漆漆地,一路的急行军人困马乏。 刘志丹传令就地休息一下,并不忘告诉大家,千万不敢睡着了。我父亲一屁股坐在 雪地上倒头就睡,是走过来的王绍坤嘱咐他,小歇一会,当心睡实了醒不来。 然打盹中的战士们还是未能抵住眼皮一个劲往下耷拉,雪急风猛里他们还是睡 着了,包括他们的总指挥刘志丹。 雪渐渐埋没了脚步,还有那些留下脚步的人。 父亲睡得正酣。 刘志丹被冻醒了,他打了个冷颤,睁眼看看四周,天微亮,他的队伍一个也没 有了。 “啊——”一惊,他的睡意皆无,一个激楞翻起身。他分明看见,横坐竖卧在 冰天雪地里的战士们被雪覆盖了大半,霎时,心潮滚滚…… 眼前到处是白茫茫的积雪,经过一天多的行军,队伍来到了塬上一个废弃的古 堡。当晚刘志丹召开了会议,部署进军陇东敌薄弱地区,一边打土豪,一边打土匪 民团,在战斗中壮大自己。 会议进行了半中腰,哨兵跑来报告:“塬下发现敌人。” 敌人说来就来,交战已不可避免。总指挥刘志丹果断地下达了命令:“准备战 斗!” 就在战士们刚进入阵地,敌人一个连已经到了塬上。 “打!” 一顿密集的枪声让还未做好进攻准备的敌人发懵了,扭头就跑,勇敢的红军游 击队紧咬住追了上去。 忽然,敌人的骑兵凶猛地从背后插了过来,把红军队伍拦腰给截断了。顿时, 毛驴、骡子、粮食驮子被冲得七零八落,人挤人,牲口更是乱跑,塬上敌人往来冲 杀。红军战士一下急红了眼,见马就砍,见敌人就杀,霎时雪地被四溅的血染红。 一匹白马闪电似地迎面踏过来,急了的我父亲本能地一躲,就势就是一刀,惨叫的 马儿猛地腾空而起,被颠覆下来的敌人高高抛起,又重重地一头栽在雪地上,还未 来得及呻吟,父亲的刀狠狠地已经扎进了他的胸膛。 到处是厮杀,整个塬上皆是枪声、嚎声。 雪白血红,一片惨烈。 当进攻的敌人被打退后,刘志丹不失时机地带队伍撤出了战场。 部队一路南下,除了急行军,顺便打了几家土豪,补充了一些给养,又借着漫 天的飞雪消失在了茫茫的山林深处。 休整了一些日子后,分散行军的冯少山带着队伍来到了高家沟。这里偏僻,只 住着二三十户人家,是去延安的必经之路。队伍刚刚补充了不多的一点给样,准备 开拔时,侦察员报告说,前面的镇里有出来催粮夜宿的敌人,只有一个排的兵力。 这消息勾起了冯少山消灭这股敌人的念头。 天寒地冻,连星星也似乎怕冷缩了回去。冯少山认为这是个好机会,和王绍坤 他们几个分队长商议后,果断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夜深沉,四周无声无息,只有战士们急行军的沙沙脚步声。 当红军游击队悄然进入镇子后,被哨兵发现,枪响了起来。哨兵被冯少山甩手 一枪击毙,但碉堡里的机枪“哒哒哒”喷出了火舌。几个战士相继倒下,鲜血烧红 了冯少山的双眼。他赶紧组织力量,向碉堡发起了进攻。 攻上去的战士又倒在血泊,红军游击队被强大的火力压在了一堵矮墙后,简直 抬不起头来。懊恼透了的冯少山看着倒下的弟兄牙根咬得作响,握枪的手不住抖颤。 他这才意识到由于自己的鲁莽给部队带来了多严重的后果。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牺牲的战士们什么也听不见了。因懊恼,噙着眼泪的冯少山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 刮,可这有何用? 这时王绍坤弯着腰来到他面前,说:“队长,搞情报的侦察员是个叛徒,情报 是假的!” “啊——”冯少山脑子短暂发闷了。 “刚抓了个俘虏,敌人不是一个排,而是一个多连的兵力。” “以后抓住那个可耻的叛徒一定要碎尸万段!撤,赶快撤!” 然而一切都晚了,部队撤不出去了。 连肠子都悔青了的冯少山对王绍坤说:“你带大家突围,我掩护。” “不,队长,你撤,我掩护。” “快去,执行命令。” 部队边打边撤退,冯少山带不多的几个战士阻击敌人疯狂的进攻。 撤退中不断有人牺牲,损失非常惨重。 总算有少量的人突围成功,整个队伍也被追击的敌人打散了。 借着微明的天色,王绍坤在一片林子里遇到了打散的我父亲。 “王队长,我们就这么完了吗?”我父亲的哭声出来了。 摇摇头,同样难过的王绍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远处的枪声渐渐稀落下来,最 终只剩下了东方欲晓时死一样的沉静。 这个黎明值得所有参过过攻坚战的人一生去咀嚼、去回味。那夜,谁也没想到 敌人会在山上设置了那么多的歼灭点。身边不断有人倒下,有的被居高临下的机枪 扫倒,有的被手榴弹炸死。父亲亲眼看见战友被一团爆响的火光吞掉,若不是旁边 的王绍坤分队长将他摁倒在地,只怕连命也没了。那个战斗结束的黎明让年少的父 亲难以忘怀,多少年后他每每提起都感到悲壮惨烈。 天马上就要放亮,就这么走肯定不行,走不了多远就会被敌人捉去。于是,他 们在树窝子埋了枪支,来到冻封的小河边,砸开冰层,就着刺骨的冷水擦净了脸上 的硝烟,拍拍身上的灰土,抖落发际的草叶,这才上了大路。 饥寒交迫! 他们四处打听红军的下落,要么说红军游击队被全消灭了,要么说昨日还有队 伍上的人来过。但打听了多日,仍旧没有下落。父亲无不忧虑地问他的队长,我们 的队伍真没有了吗?王绍坤坚定地摇头,不,不会,我们革命人就像那原上草,野 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走,我们一定能找到队伍! 高高的山梁上,静静的山野里,两个找寻队伍的人行走在凄冷的寒风中。 又饥又冷,他们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主人相信了他们是生意人的说法,热情 地接待,端出了香喷喷的茶饭。饭后,王绍坤给那家人给了一块大洋,说因生意还 有些事要在此停留几日,看能否……。面对白花花的大洋,主人哪有不搭理的理由, 连连说,你们是贵人,想住多少时日就住多少时日好了。 夜里睡在窑里热烘烘的炕上,躺平身子,这是他们多日来最舒坦的一个夜晚。 听见我父亲很快睡熟的鼻息,王绍坤心里有些不踏实,毕竟这里不是根据地,没有 那么好的群众基础,万一……难以入睡的他重新穿衣下了地,轻轻拉开窑门,听了 听墙外的动静,除了四处乱撞的寒风,整个村落已沉浸在慢慢长夜中;步出院子, 机警地望望,一切死静的没有生气,就连觅食的野狗也怕冷地躲在了某个旮旯做着 美梦,或许梦里皆是挂满肉丝的骨头。村道上月色凄冷,风的凛冽使他不由地把脖 子往衣领里缩了缩,这才抬脚向前走去。 突然间,在他未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墙角拐出几个人,露出了黑洞洞的枪口。 “看你还往哪跑?带走,快去抓他的同伙。” 他知道今天在劫难逃,想逃脱显然是徒劳的。那九娃咋办?跑,唯有把敌人引 开,九娃才能不落入敌手。就这么想着,他脚下的步子已经启动了。 “站住,站住!” 枪声刺耳地穿破了静寂的月夜,猛然间受到惊吓的婴孩拼命啼哭,龟缩的村狗 也发疯地狂吠成一片。 一颗呼啸的子弹撵上了他,噗地没入在腿肌腱,他扑倒在了冻得坚硬的大地上。 “抓活的,别让他再跑了。”敌人死死地将他摁住,背剪双手捆住了。 也就是这枪声将梦中的我父亲惊醒,在极短的时间内,他逃入了纵横交错的山 峦沟豁。 当负伤被俘的王绍坤得知我父亲逃脱后,他冲着冷月仰天大笑。那狂笑让蛰伏 在野地里的我父亲牙关咬得嘎巴作响,捶在地上的拳头鲜血淋淋…… 经过千难万险,父亲总算找到了部队,是贺明山的支队收拢了被打散的游击队 员。到队伍上,他听说,王绍坤队长被敌人严刑拷打,宁死不屈,已经被敌人活埋 了。还有一种说法是王绍坤在他当民团头领的兄长王绍乾的劝说下投敌,成了可耻 的叛徒。 同时他也知道,那天在残酷的攻坚突围战兵败后,断后阻击掩护队伍的冯少山 带领为数不多的几个游击队员,一边打一边把敌人引向相反的方向。等敌人追上来 时,牺牲得只剩下了冯队长和一名战士。他们已没有了退路,身后是万丈深渊。子 弹打光了,他们纵身跳了下去。 英魂坠落!那为之哀鸣的山野阵阵,讴歌的是那壮怀激烈的惊天之举。 霞光如血…… 队伍又要出发。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