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清明过后,山色新绿,布谷鸟在山中死叫死叫,声音透亮地传了来,更有那 黄雀就栖息在村中马尾松上,天不亮就叫醒人家。而土里也有氤氲的暖气传到脚 板上。那说书匠李兆寿的脚趾一遇春气,便起潮肿,吃了晚饭,便到了李福仁那 院子的天井里,掰了一片芦荟,取那脂膏涂抹。李福仁正思量去合作社里买谷种, 李兆寿传讯道:“今年来了杂交新种,都赶早去买了! ”李福仁道:“那新种说 是产量高,没有种出来一两年也不知道,以前有新种, 也有好的,也有反而差的,所以也不敢全买新的。“李兆寿道:”八号杂交 最稳定,你可种一半。“李福仁道:”正是,去年下冬办了二春的喜事,花了五 担谷子,还欠他叔两担呢,今年可不敢大意! “李兆寿道:”怎会吃了五担,是 酿酒吗? “李福仁道:”酿酒用了两担,那流水席吃的米多,三四天亲戚邻居轮 着吃,山都会吃空。“ 正说着,安春叼了一根烟进来,吐了一口烟雾,对李福仁道:“你要撒种子, 把我的也一块撒了! ”李福仁道:“下冬我给你撒的种,现在又要我来! ”安春 不屑道:“就我那两分地,单撒种多麻烦,你只不过多撒几把,种子钱回头我算 给你。”李福仁道:“你今年也要种点糯米和粳米,要不做糕又要到我这儿拿。” 安春道:“随便,你撒什么种我种什么谷子,一家人分那么清楚干吗,你说是吧 兆寿伯! ”李兆寿笑道:“你爹也老了,多一分活多一分累,你也体谅他。”那 李兆寿把光脚搁在凳子边沿,往那泡肿的指甲盖下涂芦荟汁儿,安春岔开话题道 :“你这脚趾,得到医院看看,那里的药管用,年年涂这芦荟汁,好不了! ”李 兆寿哈哈大笑道:“你莫不是开玩笑,我又不是富贵人家,也不是退休干部,提 起医院两个字,不让人笑死。不瞒你说,活到这个岁数,那医院长得什么样子都 没见过呢。咱们要是实在过不去,到诊所拿两个药片已经是不得了了,哪里麻烦 得了医院,你嘴上说说过瘾罢了! ”李福仁道:“你理他做甚,他只放空炮。” 又对安春道:“种子我来撒,那田你自己也该去翻了。”安春道:“翻他做甚, 我叫了老八的牛给我去犁,多省事! ”李福仁道:“犁田你要钱给人家,自己拿 锄头翻他一两天,又不累! ”安春反驳道:“牛能干的事还用人去干吗? 真是老脑筋,现在外边都是拖拉机来耕,人家国外的农民都不用自己动手, 都是机器。“李兆寿笑道:”都用机器那都不是农民,全做工人了!“安春闲扯 着,从前厅踱到厨房,见灶上有一根黄澄澄的螃蟹钳子,便扔了烟蒂,拿钳子啃 了起来。 李兆寿叹道:“不单是他,这后生都越来越不像话,干点农活跟要他去死一 般,不似我们,把田地当了命根子一样做!”李福仁道:“正是,当年拦海分了 田,我好比捡了一条命,都活过来了。这后生勤奋的也有,单说安春,就是一个 懒字当头,他娘惯的。”安春吧唧吧唧从厨房出来,听了分辩道:“也别说我懒, 田地能种出几个钱呀,凡有点出息的,都不会在地头上干了!”李福仁辩道: “你是农民,不种田能干吗?人要勤快,批上十几亩地,什么钱都赚过来了!” 安春道:“你别老当我是农民,我迟早能吃快活饭的!”李兆寿道:“这安春说 得也有道理,如今副业多,赚钱的门路广,后生难怪不肯种地!”李福仁道: “门路多不勤奋也是白搭,我们种的粮食都是能吃的,实实在在的口粮,比什么 都强!”安春问道:“娘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李福仁道:“她只每月标会回来!” 安春道:“听说三春到了她那里,别赚两个钱都让他挖空了。”李福仁道:“恐 怕被他挖空哩!”安春道:“娘回来了可叫我一声,我有事找她。”说罢便摇摇 晃晃闲人般去了。 那李福仁家里有七分地,加上安春的三分,整有一亩,恰要五六斤谷种。又 因那糯米和粳米种得少,撒起来不方便。那李兆寿脑子灵光些,道:“何不两家 归置起来,糯米种子由我撒了,粳米种子由你撒了,到时候秧苗互相用,方便些。” 李福仁道:“亏你想得出,有道理。”谷雨时分,李兆寿便把种子早早撒了,又 早早拉了细春一道去把田地翻了,撒了草木灰。那细春小学毕业就不读书了,上 山掏鸟,下河捞鱼,耍玩了几年,去年十六岁,就吃了面蛋,过了成人礼。李福 仁想着头三个儿子都不愿做农事了,就想让细春帮自己的农活,省得自己干不动 了,那田地又荒去。哪知细春也有意见,道:“他们都不干农活,你偏让我干!” 李福仁道:“你若肯念书,有工作,将来也许能不晒日头;你又不念,若又不学 农活,只能变成坏崽!”因此便跟牵牛一样,把他牵在自己身边。那常氏又心疼, 道:“儿子若不愿意干,你就不要勉强他干了!”李福仁恼道:“头三个儿子都 你管,都懒字当头;细春我带着学好,你还干涉,你能一辈子都让他吃奶?”常 氏道:“你别这么说儿子,后生不都这样,那二春去了广东赚了那许多钱,又怎 说懒?”李福仁道:“要不是我当初不给他吃饭,饿他几天,他后来能自立?儿 女是打出来的,没你这般宝贝一样疼!”常氏嘀咕着不服气,却也不再争执。 李福仁顺道去看了看安春的田地,去年下冬的稻茬仍在,那早春的地气一上 来,全都发了新叶,便去催安春。安春道:“来得及,老八的牛累病了,好了便 来。”李福仁又踱到老八的牛栏去,看了那牛,牙口老了,确实没力。李福仁解 放前给地主放过牛,颇知习性,看了那牛的眼神,自语道:“老东西可怜!”老 八从边上粪池出来,系着裤腰带道:“它老了,干一两天就得歇着!”李福仁道 :“我早时给地主放牛。这么老的牛一般就无用,要不闲着,要不杀了,到田里 拖不动犁倒更麻烦!”老八摸了摸牛角,道:“正是,可惜我不是地主,还要它 干活。”李福仁笑道:“它也是命不好的牛哩!”老八道:“下辈子让它投胎到 富贵人家去吧!”原来那老八是五保户,孤寡一人,生计还得指望牛呢! 闲话少叙。且说这一日,凌晨,天色朦胧淡亮,李福仁便已起身。只有不知 藏在何处的叽喳鸟叫,让人晓得这是天快亮了。李福仁先去秧地把秧苗拔好,扎 了一束束码在竹筐上,挑到田里,均匀扔到田间。此时才值天亮,先是天边一派 通红,俄而憋得红红的日头才懒懒升起,天地间一下子豁亮,沿着水洼地跟涂了 红黄色一般,人在画中了。而鸟鸣声更加脆亮杂乱,四面八方,不晓得在说什么, 但晓得它们也相当激动。李福仁干完这一出活儿,便返回去吃早饭,寻思把细春 叫了一起插秧。还没到家门口,被鹭鸶嫂一把逮住,嘶声道:“快快,我的猪被 当成安春的猪给拉走了,叔呀,这回只有靠你把它弄回来了。”李福仁被说蒙了, 道:“何事,你且慢慢说来。”那鹭鸶嫂慌张得颠三倒四,平时的伶牙俐齿全掉 了,半晌才说出原委。 此事须从安春说起,因安春生了两胎,都是女孩,死活也要生男孩,却被计 生组上了名单。凌晨那村委主任领了计生组的人,想趁人睡得正死的时机,偷偷 来捉拿了去结扎。安春分了家,住的是街头的一座大厝隔出来的厢房,早有准备, 听了狗叫,便知道动静,连同老婆一起,从后门逃窜了去。计生组闯了进来,却 扑个空,因前面已经捉了一次,也被安春逃了,当下大怒,用钢条将家中木衣柜 捅得一个一个窟窿,恰似那不齐整的马蜂窝。因家中也无甚物事,出了门口,见 边上猪圈里有只半瘦不肥的猪崽,且睡得香呢,便牵了去,只待安春带了老婆来 换猪。谁知那猪却不是安春的,只因鹭鸶嫂家里窄,见邻边安春有猪圈闲着,便 买了猪这里养着,却被当了安春的猪牵去。等鹭鸶嫂起来做了猪食,才知道猪已 成了冤枉的主儿。因那计生组是镇上的公家人,鹭鸶嫂倒不敢自己去要,也寻不 着安春,才慌里慌张寻上了李福仁。 李福仁知了原委,问道:“可确定安春没被捉了去?”鹭鸶嫂道:“若安春 被捉了,我的猪崽就无事了。”李福仁放下了心,道:“那就好,那就好!”鹭 鸶嫂道:“你得帮我去证明了,那猪是我的,不是安春的呀!”李福仁劝慰道: “这倒不急,他们又不能一口把猪吃了去,你待我进去吃个早饭去!”鹭鸶嫂无 法,只好跟在李福仁后面道:“那也未必,若是把我的猪当场宰了,可要不回来 了!”李福仁宽慰道:“你那猪没二两肉,宰它做甚,塞不住牙缝都!” 当下李福仁回来,吃了早饭,叫细春先到田里插秧去,自己和鹭鸶嫂到了大 队。村委会设在祠堂,那祠堂原是做小学用的,后来在村尾新建了小学,便把祠 堂当了大队办公的处所。到了大队,铁将军把门,便又回头找村主任李安民的家 去。经过过路亭,却见杂货铺老板李福生探头对众人宣扬道:“昨夜抓了两个妇 女,都送到镇上去了。”有过路者道:“明知道抓得紧,怎么不先躲呀!”李福 生道:“算是抓得少了,听说那南埕,一抓就一车。”鹭鸶嫂听了道:“捉人就 捉人,没听说也把我的猪捉了去。”李福生道:“这是上面的办法,这次抓不到 人的,全要家里拿一样去顶,不是猪就是家具。不过又不抓你去结扎了,抓你猪 做甚?”鹭鸶嫂大声愤愤道:“把我的猪当成安春的猪抓了去,你道冤不冤!” 李福生笑道:“又是奇闻,原来公家人也能把事情搞错了!”那上街的人纷纷停 在这里探听议论,一时计划生育成了大事不表。 村主任李安民带着计生组的人忙活了半夜,吃了早饭,正想睡个回笼觉。那 鹭鸶嫂在门外就喊道:“安民侄儿,你把猪抓错了!”那安民把筷子一丢,闪进 了卧室,对老婆雨花道:“你就说我出去了!”雨花刚把安民的碗筷撤下,鹭鸶 嫂一步跨了进来,雨花道:“是找安民吧,他出去了。”鹭鸶嫂道:“我在窗外 瞧见他了,妹子你让他出来说句话!”雨花便不再理会,自己往厨房去了。李安 民披了件半新不旧的西装,走出卧室,一脸厌倦且冷着。鹭鸶嫂便将此猪非彼猪 的来龙去脉说了,又拉出李福仁来证明。李安民正色道:“这个情况我目前不能 处理,计生组收缴的东西,都属于公家,你的猪只能等那安春来自首了才能放回 去,你来这儿找我还不如找安春去!”鹭鸶嫂争辩道:“不是这个道理,若是安 春的猪,我才不管;你们抓错了猪,那就还我,这是放到皇帝面前都说得通的道 理!”李安民冷言道:“我做不了主的,你得等计生组的同志来了再说!”又对 李福仁道:“你还来做什么证明?该叫安春的老婆去结扎了!”李福仁道:“哎 哟,小兄弟,你怎么能这么说,他儿子没生,结扎了怎么办?总得有个儿子了才 能去呀!”李安民道:“这是国家政策,政策来了你能不听吗,不听就犯法,早 动员早好,要不然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处罚呢!”李福仁道:“政策也要保护农 民有后代,我们干了一辈子就是图个子孙的,这是千古的道理。毛主席要是在, 他也同意这个理的。”安民不耐烦道:“与你们说不清,回去吧!”那鹭鸶嫂只 是不愿意走,一味哀求,安民道:“你不要影响我的工作,我只答应你,我中午 往镇上打了电话再回复你。”说罢自进房间去了。 鹭鸶嫂只得和李福仁悻悻退了出来。换做平常,此刻还没有喂食,那猪已经 死叫死叫,让主人不得安宁。鹭鸶嫂一心疼那猪饿了,竟不由自主说道:“不如 传话安春回来,让我家的猪回来?”李福仁不高兴了,道:“鹭鸶嫂你怎也说这 话,不能为了猪让我没了后代呀,好没道理!”鹭鸶嫂知道话说错了,打趣道: “掌嘴掌嘴,怪我把猪当成儿子来养,好不心焦!”又指着李安民的房子找话头, 道:“他干这等断人后代的活计,自己也好不了,他那儿子就出问题了;他造这 个房子,也好不地道,迟早住不安生。”李福仁只是摇头叹息,不知如何回答了。 原来那李安民管理村里的计生工作,多有人闲话,他生有一女一子,那男孩子有 七八岁,不晓得什么怪病,只是不停地摇头,到医院去,说是中风了,也治得不 见全好。村人都说小孩子哪会中风,是鬼附了身,因安民做的计生工作得罪了人 家的祖辈,故有这样的劫数。又,那安民在村尾建房,是村里少有的水泥平台房 子,恰值村里正在修建马路,有讨好的人便把修马路的材料直接运到他家去,做 了房子的用途,贪了不少便宜。村人知道,闲言说这样的房子住着也遭报应,等 等。却说安春和老婆逃了出去,那家里跟遭了劫似的,一片狼狈。李福仁去拾 掇了,等着安春回来,却没个信。去亲家那里打听,才知道先是逃去四都,安春 的小姨子家。那四都也抓得紧,不敢多住,又逃到安春的县里不知什么朋友那去 了,一时也联系不上。两个女娃儿,全是丈母娘接管。李福仁每从地头回来,都 先去安春家看看,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那家没住人了,恰跟人断了气一般,没 了活的气息。一开门,便惊了老鼠蹿动。李福仁心里着急,一日正吃着晚饭 说着安春的事,村里广播响了来:“李福仁来大队听电话!”李福仁一惊,道: “谁人会给我打电话?”二春道:“你去接便知道了。”李福仁道:“二春你去 接了吧,那电话我哪懂得怎么接!”二春道:“人家叫你接电话,你去了便知道 了。”李福仁便放了碗筷,抹了嘴,快步到了大队。那大门倒虚掩着,径直进去, 见楼上有灯光,便上了木楼,办公室里有六七个人凑桌上打牌吆喝,有两个是干 部呢。便小心问道:“说有我的电话,在哪儿呢?”其中一人指着桌上一部黑色 电话道:“你等着,片刻就打过来了。”李福仁木着盯了那电话,五分钟左右突 然丁零零响了,吓了一跳,却不敢动。打牌的叫道:“你自己接呀!”李福仁道 :“却不知如何接?”那嘴里叼根烟的通讯员左手拿了把牌,右手取了听筒,问 道:“是找李福仁?”然后递给李福仁。李福仁听了,却是安春的声音,便大喊 道:“你在哪里,怎不回来!”打牌的人叫道:“你不要用力喊,他听得见,把 我们都震聋了!” 那一头安春道:“爹,我在县里朋友家,先躲着,现在趁农忙时节,计生组 抓得紧,我暂时就不回去了,我那几片田,你雇人种了吧!”李福仁道:“哪有 钱雇人,你又不是做了地主,我看最近也没人来,你把老婆寄县里,自己回来种 了,我叫细春打你下手!”安春道:“爹,你不知,女的抓不到他就抓男的,一 样地结扎,一不小心我这香火就断了呢!”说得李福仁倒也没话了,扭头问打牌 的干部道:“镇上计生组还来吧? ”那干部道:“那头是安春吧,我们正要抓你, 你倒来跟我们打听消息,真是老鼠使唤猫来了!”一伙人哈哈大笑。那干部道: “你跟安春说,他回来也要抓,不回来也要抓,叫他乖乖主动到我们这儿来,国 家政策你是逃不掉的。”唬得李福仁再也没主意,只得跟电话道:“好吧,你再 躲躲吧!”忙搁了电话,似乎怕干部循着电话线把那头的安春抓住了。干部又道 :“你说现在这部电话都变成超生人家通消息的电话了,是不是该把电话停了?” 通讯员道:“可是停了那上面的政策也通知不下来了!”干部啪地砸下一手好牌, 道:“等想个办法,不能把猫的家什变老鼠的工具!” 那李福仁回家,众人问是谁的电话,李福仁道:“安春的。”细春道:“必 定没好事!”李福仁道:“他在县里要再躲些日子。明天咱们去把他的田给翻锄 了。”细春道:“不是说给老八的牛翻吗?”李福仁道:“那牛比我还老,翻不 动了,我们自己去一两天翻了,比它省事!”细春摊开手指道:“你可怜老牛倒 不可怜我了。看我前些日子起的水泡,破的时候疼死了,现在都变成茧子了,再 起一遍水泡,估计手都烂了。”李福仁慈祥笑道:“那手就是要越起茧子才越不 疼哩,你看我这双手,再也起不了水泡了!”细春又道:“大姐都说了,不要再 给大哥忙活,你帮他,他自己永远不上手!”李福仁道:“我本是不想帮了,现 在形势紧,再帮他一季,以后都他自己的事。” 李福仁担心安春的田地过了时节废了,一心一意把农活做了。偏细春勉强给 大哥做活,李福仁做得颇费劲。恰美景串了回门,看在眼里,心疼老爹这把年纪 还在为儿子耕作,埋怨了一番,回去叫了丈夫庆生来帮忙,这才将那安春的活儿 紧着时令做完。 -------- 一米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