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第十三章【为谁斫断红丝腕】(1) 第十三章【为谁斫断红丝腕】 时近子夜,两列精甲骑卫簇拥一乘绣幰四望车沿官道急驰回宫。沿途巡夜禁 军见是寻常仕宦人家车骑,或欲截下盘查,待至近前瞧清当先一人所持的九龙令 牌,无不骇然退避。 南郊崎岖路遥,马不停蹄赶了三个时辰,才踏上通往宫城的官道。从车帘里 望出去,四下一片沉沉黑暗,只有远远近近的宅邸屋舍从道旁掠过,连成一片灰 雾般起伏的影子。昀凰一脸倦容,默然倚着车壁,透过车帘间隙将目光投向夜色 深处。 " 只怕终有一天你会后悔" ……这温润低沉的语声不知从何处传来,隐约遥 远,隐约又在耳畔。昀凰不由自主地闭上眼,仍觉那双锐利眸子近在咫尺,目光 穿透血肉,直抵深心。他看她的目光,仿佛天空中盘旋的猎鹰遥遥觑准猎物,精 准、直接、毫不含糊。 手心里不知何时渗出冷汗,想起往后,想起少桓,恍惚只觉身悬虚空,周遭 尽是一团团浓雾。今晨去时,以为万分艰难,明知虎狼在前也不得不为之;此刻 归来,才知真正的艰难不是面对晋王,而是面对少桓。 他尚不知她与那人私订盟约,不知她已擅自作下这大胆决断,将最后一点相 守的指望尽赌了上去。当日他拒婚,今日她允婚,背道而驰却是为着同一番切切 心念。 宫门渐已近了,森森宫阙,遥遥高墙已自深浓夜色里凸现轮廓,飞檐似刀锋 挑向天际。 车驾在紫宸殿前停下,值守殿前的中常侍王傀忙迎上前,见长公主被宫人搀 扶下来,风帽滑落,露出苍白容色,显然是一路奔波疲乏已极。王隗叩拜,只说 皇上进药后已歇下,今晚情形安好。长公主在殿阶上驻足,沉默片刻,似有些踯 躅:" 皇上已歇息了?" " 是。" 王隗欠身回禀。 然而巍峨寝宫深处,隐约仍有灯影摇曳。 昀凰望着那朦胧灯影良久不语,纤削身影仿佛化在了夜色里。月至中天,浓 云渐渐散开,清辉复又照彻玉京。昀凰心中凉一阵热一阵,茫然立了良久,也不 知如何说得出口,更不知如何面对那双清寒的眼。 这一位踯躅不前,里面那位闭门不见,王隗心中惴惴,琢磨不定两位主子究 竟是何心思——长公主今日执意前往行苑,虽是礼宾之道,情理之中,却已令皇 上大为不悦。 这一整日里,皇上面色阴郁,左右皆不敢近前,原指望长公主回宫言和…… 王隗思忖着抬头,却见长公主黯然笑一笑,竟一言不发转身,吩咐车驾回返辛夷 宫。 王隗张着口,喃喃欲言,耳中却听得轧轧车轴声渐远,只觉这夜里的寒露越 发凉沁。 辛夷宫的夜,似乎从未比今晚更深凉。 昀凰悄然至静庐,隔着垂帘伫立许久,内殿里沉香氤氲,母妃也已熟睡。这 样的夜里,人各有梦,只剩她一人无处依凭。先前疲乏的睡意反而消散,一丝睡 意也无。 屏退了宫人,独自沿熟悉的宫室殿阁一步步走过,昀凰恍惚失笑,曾以为一 辈子也走不出的辛夷宫,原来是这样小。流连于深深桐影间,仰望高的墙,暗的 瓦,忽觉方寸亦是天涯。 露湿衣袂,三更已过了。 这一睡便是昏昏沉沉,梦魇不绝。似醒非醒里,只听得纷乱人声,有母妃的 笑,父皇的怒,少桓的呢喃,谁的呼喊……" 公主,公主!" 昀凰蓦然一惊,周 身冷汗地醒来,听得床帷外真切传来宫人惶急呼唤:" 公主,中常侍大人有急事 禀奏。" 昀凰心头一突,立刻掀了帷帐:" 何事?" 宫人怯怯道:" 奴婢不知,传话的内侍候在外头,说是中常侍大人急……" 话音未落,已见长公主猝然起身,将外袍一披,急急步出内殿,摔了珠帘在身后 兀自摇曳。 候在外殿的绿衣内侍只听步履声急,还未见人影,便听得清冷语声传来:" 出了何事?" 内侍忙屈膝一跪,颤着嗓子道:" 禀公主,大事不好了,今儿一早陈国公率 几位老臣闯宫,硬要求见皇上。也不知在御前参奏了什么,皇上龙颜震怒,即刻 便召沈相与裴大人入宫,将裴大人鞭笞了四十!沈相求情也被罚鞭笞二十,这会 儿正跪在御书房外头领罚!中常侍大人命奴才赶紧来请公主……" " 陈国公眼下何在?" 昀凰强自稳住心神,急问陈国公的动向。内侍忙道: " 陈国公还在御书房内,其他人都在外头候着。" 鞭子响亮地甩过半空,抽打在人身上,却是闷而沉的一声。 昀凰下得鸾舆,一眼瞧见那白玉阶下跪着的两人,均是赤膊袒肩,俯身硬承 着一记接一记的鞭子。身后行刑的内侍执了长鞭,待前一记余势方歇,便又高高 扬起鞭子。 宫中笞刑不同于外头随便鞭打奴仆,南海蛟绳拧就的乌梢鞭,抽一记便是摧 筋裂骨的痛,却不会轻易抽破皮肉,只痛在骨子里。抽一记需缓上半晌,待剧痛 刚刚缓过,接着再是一记,犹如潮涌而至,密密湮没上来,叫人全无喘息之机, 又不至一下子痛厥过去。 " 诸位大人瞧得还热闹吗?" 阶下众臣惊愕回首,见长公主肃着脸色,冷冷步下鸾舆。那一袭深红宫衣曳 地,乌缎似的长发也未挽起,从双肩垂覆下来,衬得唇颊苍白,寒意更甚。长公 主勾起唇角,目光自众臣脸上一一掠过。她软软的语声听在一众老臣耳中却是狐 媚恣肆,憎犹不及。车骑将军性子刚烈,率先硬声驳了回去:" 君臣议事,还请 长公主回避!" " 国事不在朝堂上议,倒把内廷搅得一大早就不安宁?" 长公主微笑,并不 理会车骑将军涨红的脸色,徐步走到沈裴二人身后。车骑将军怒不可遏,重重哼 一声道:" 好一个不得安宁,公主说得甚是。裴令显治下无方,耽迷女色,纵使 军中内眷私相营营,不思皇恩浩荡,反暗藏怨愤,怀废帝而非今上,实乃大逆不 道!为臣者不思忠义,有负圣恩,何堪栋梁之任!" 老将军怒目相视,昀凰无言以对,一颗心直沉了下去。 沈裴二人俯身跪着,去冠戴,脱缨簪,褪了朝服赤膊受刑。两人肩背俱是血 痕纵横,鲜血蜿蜒淌下,将褪至腰间的素锦中衣染成殷红。行刑内侍见了长公主, 一时不敢动手。沈觉只将头深深低了,乌发散落,冷汗顺着发梢滴进玉阶砖缝。 长公主的语声近在咫尺,他却并不抬头向她求救,浑若石头人似的跪着,纹丝不 动。 然而祸端所向的裴令显,却突兀地抬头望向昀凰。他上身精赤,多年征战炼 就矫健身躯,肤色异于南人男子的白皙,显得深暗。四十记鞭笞已打了一半多, 血痕交错密布在背上,血珠子串串滴落,与他赤红的双目相映,分外骇人。 几十记鞭笞常人或许难挨,领军打仗的武将却未必在乎这皮肉之苦。昀凰紧 锁眉头,见裴令显直勾勾地盯住自己,满目惶惧,薄唇无声抖动,似在求她相救。 身旁车骑将军犹在痛斥裴氏治内无方,纵容女眷非议朝政……昀凰冷冷看去,蓦 然自裴令显的唇形翕动间,瞧出两个字来。子瑶,他说的是子瑶。 素日里英姿飒爽的少年将军,狼狈地跪倒在地,浑身伤痕地望着她,无声念 动一个女子的名字,企求她施以援手,挽救子瑶性命。他不敢公然为子瑶求救, 只能直勾勾望住昀凰,无论这长公主对子瑶是憎是怜,眼下却已是他唯一的希望。 长公主的眸色冷而迷离,只与他对视一瞬便背转了身去,将广袖一拂:" 行了, 老将军省些力气罢,你说这许多,我一介女流也听不明白。" 长公主笑得疏懒,淡淡地截断老将军的话头:" 什么君臣忠孝,那是你们庙 堂上的道理,我只知宫有宫规,外臣不得在内宫喧哗。况且如今非同寻常,皇后 妊娠,正是宁神静养之时,最忌惊扰。前日僖嫔责打下婢,闹腾了些,便被罚去 三月俸禄。这又打又嚷的,惊扰了中宫如何是好,皇上一时盛怒,你们也不劝着 些。" 早知长公主狐媚诡智,见她言语倨傲,偏又滴水不漏,更令车骑将军勃然大 怒,当下一声重哼便欲发作,却觉袖底一紧,被身后廷尉暗暗扯住。廷尉心思稳 慎,已经觉出些不妙——皇上原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今日听了众臣参劾却是震怒 非常,将这一将一相当众鞭打,仿佛着意闹得沸沸扬扬。如此一来,看似重重责 罚了二人,却不提如何贬谪。 此番蓄力一击,一本参奏三人,陈国公妙计旨在将眼中钉连根铲除,首当其 冲便是这位不守宫规、结党营私、私通外族的宁国长公主。当此关头,万不能因 意气坏了大局。 廷尉思及宫宴上大司农被贬斥的一幕,不由得背脊阵阵发冷。眼看车骑将军 性子暴烈,险些又中激将之计,若在御前冲撞长公主,那是大不敬的罪名。两人 眼神一触,老将军到底也是久历战阵的人,顿时省得轻重。看这情形,长公主有 恃无恐,只怕还不知陈国公弹劾她的罪状。车骑将军心下冷哂,屈膝向昀凰虚拜 :" 老臣糊涂,望殿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