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第十六章【回看流年是蹉跎】(2) 见子瑶出来,囚栏后的人似乎看见赦免的希望,哀叫悲泣声响彻天牢,一双 双嶙峋枯手探出囚栏,极力想要抓住她一片衣角。华服盛妆的子瑶步态从容,含 笑看向左右,朝那些形貌凄厉的女子露出端雅微笑。 走了许久,天牢甬道错综周折,一重重门闸通向远处。终于有禁中侍卫仗剑 立于门前,明光铠甲耀人眼目。子瑶驻足,垂眸良久,缓步迈了进去。门在身后 无声合上,里头竟没有窗,四壁都是密不透风的石墙,明烛照耀着黑漆案几,照 着案后负手而立的昀凰。 昀凰转过身来,双髻高挽,额绘梅妆,恰是昔日宫中风行的妆容。子瑶在霎 时恍惚,似回到少年时光,父皇喜艳色,帝姬嫔妃纷纷着红妆,入眼尽是繁华升 平……她和她俱是锦绣年华,一切都还未曾发生,抑或是永远不会发生。子瑶朝 她扬起广袖,浅浅一笑:" 我好看吗?" " 好看。" 昀凰亦笑,语声温柔,似个爱护家人的长姊。烛光暖暖笼着一双 玉人,也照见案几上璃纹金盏,盏中酒已斟满。子瑶低头抚过袖口绣纹,那凤羽 绣得巧夺天工,是只有帝姬才可着的服色,华贵无伦。" 他若能瞧见就好了。" 子瑶垂下眸子,神情恬柔," 他总说我傻,没半点公主的样子。" 昀凰凝眸看她,见她低了头,笑容分外甜美。 " 裴将军替你向皇上求情,极是诚挚。" 昀凰只说了半截话,不忍被她知道 那四十记鞭笞。子瑶轻轻点一点头,并无动容之色:" 他不要太莽撞才好,会吃 苦头的。" 缄默片刻,昀凰终究还是问了:" 你是自己甘愿的?" 烛影忽地跳动,在子瑶姣美的脸庞上掠起一片阴影。 " 是。" 子瑶只说这一个字,便紧紧抿住了唇。 " 裴令显不曾恃强凌辱,原是你自愿委身?" 昀凰语声清冷,令子瑶微微瑟 缩,低了头再不肯回答。昀凰看她半晌,眼里渐换了哀怜神色:" 我不能还你名 分,只销去贱籍,以皇家体面送你上路。" 那个被削夺的姓氏,她曾视为毕生骄傲的姓氏,至此赐还。然而子瑶浅浅抿 唇:" 到了泉下,我是没有面目见父皇母后了。兴平公主已死在当日,子瑶也算 不得裴家人,日后请你将我远远埋了,面覆白绢,不留一字。" " 瑶瑶……" 昀凰动容,脱口唤了她名字。子瑶抬眸一笑,神色有些恍惚: " 你方才说得不错,他不曾凌辱我,是我诱了他,求他放走母后。" 那一个诱字从她稚嫩的唇间吐出,轻巧从容。昀凰再也听不下去,猝然拂袖 转身,却被她哀哀拽住。子瑶眸色迷蒙,宛如昔日娇痴女儿:" 凰姐姐,再陪陪 我好吗?" 昀凰心头剧颤,耳边似有个脆甜语声,一下下唤着—— 凰姐姐,瞧我的鞋子美不美? 凰姐姐,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 凰姐姐,你若瞧见我当日的样子,一定好笑极了。母后同我都装作农妇, 抹一脸黄泥,像足了花脸猫……他便那样捉住我,起初都不信我是公主呢。" 子 瑶笑语软软,一颦一笑都是蜜意,不见分毫戚色。昀凰默然,心口窒得疼痛,迎 着她期待的目光,终究勉强一笑。 子瑶眸光晶莹,忽而轻声问:" 凰姐姐,你呢?" 昀凰一怔:" 我?" " 你,是不是也甘愿?" 子瑶幽幽地看着她。 刹那怔忡,瞬时失神,昀凰的身子僵住,一抹嫣红浮上苍白脸颊,更显凄楚。 " 皇上对你这样好,你也是甘愿的吧。" 子瑶仰面看她,并无讥诮之色,满 眼都是渴求认同的无助。不忠不孝的罪疚,一个人承受太重,或许还有她是同病 中人,唯有她懂得这其间几分甘愿、几分不甘——仿佛是回应她的心思,昀凰冰 冷的面容果真有了一丝笑意:" 命里有这一人,左右是要遇上的。" 她微微笑着, 语声轻软下去:" 十五岁我便遇着他,无从退避,也未想过甘不甘愿。" 子瑶骤然睁大了眼:" 十五岁?那是父皇在时……你从未踏出宫门,怎会, 怎会……" 昀凰垂眸而笑,目光藏进深深睫影里:" 我不曾出去,他却曾经来过。 " 子瑶惊骇到极处,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见昀凰笑意渐深,缓缓而清晰地说道: " 就在这宫里,他来过,又离去。" 谁又能想到,被追杀了十余年的王孙胤,曾两次藏匿在宫中,从天子身侧擦 肩而去。 天佑三年,怀晋太子与太子妃双双罹难,仅二子一女脱险匿去。及至四年后, 文定公苏焕事发,连同王孙胤在内,受他庇藏的三名幼童皆被扑杀。十余年间, 废帝暴戾嗜杀,凡与怀晋太子相关之事皆被抹去,无人敢再提及。 元嘉元年,天见异变,关中河西等地遭逢百年大旱,饿殍遍地,以至易子而 食,民间多有暴乱。这一年,清平公主华昀凰年方及笈。三月,惠太妃病笃;五 月,皇家射典,帝后携诸皇子帝姬至上苑行猎。此时惠太妃已至弥留,御医称老 太妃寿数已尽,随时可能薨逝。太妃之子早夭,若无后人侍奉善终,终是不仁之 事。然而射典之期已定,废帝不肯推迟行期,郭后便令清平公主留侍,算是为太 妃送终。说来凄凉,在这宫中却也仁至义尽。昔日先帝宫人大多已逝,在世无嗣 者也遣入冷宫,唯独惠太妃一人独享善终。 先帝惠妃,出于淮阴望族,十四岁入宫,美而温惠。自庐陵王生母华妃失宠 之后,先帝便疏远了后宫,只有性情温婉的惠妃偶尔得幸。华妃因罪赐死时,只 有惠妃一人为她求情。庐陵王弑兄逼宫,先帝被迫逊位,临终只得惠妃一人侍奉 在侧。不久先帝驾崩,惠妃因当年善待华妃之恩,被尊为太妃。她所育的幼子未 到封藩之龄,依然留在宫中,及至七岁病亡。 久远记忆里,依稀有着这位病弱寡言的太妃,终日幽居,皇家宴典从来不见 她身影。如果昀凰不提,只怕她再不会记起这个名字。子瑶恍惚半晌,低声道: " 惠太妃的儿子死得这样早,她定然很伤心……" " 小皇叔本不会夭折。" 昀凰语声平静," 只是,有人将他毒杀,与毒杀先 帝是一样的法子。" 子瑶骇然抬眸,听见昀凰一字字说:" 这人,便是我们父皇。" 严刑峻法也洗不去皇位上弑兄杀父留下的血腥气,即便斩草除根,也抹不去 废帝的恐慌。先帝幼子逐渐长成,有人传言,先帝临终前伤心怀晋太子之死,深 恨庐陵王,曾有意传位幼子。这不知真伪的流言传入废帝耳中,立时成了那七岁 幼童的催命符——就寝前饮下的一盏杏仁露,令他永久沉睡过去。 " 小皇叔虽死得无辜,父皇却也无意中毁去了文定公的计划。" 昀凰神色淡 淡,生死杀戮从她口中说出却是平淡不过。每位皇子都有八名侍读少年,自幼挑 选入宫,日后便是贴身侍从。惠妃之子暴卒,身边宫人尽被牵连做了替罪羊,几 个侍读也被逐出宫禁。这其中,便有一个少年,被人秘密接应离京,仓促投奔豫 州,由当年的豫州刺使何鉴之护送前往安全之地。 " 父皇做梦也想不到,与世无争的惠太妃会冒此奇险,帮文定公藏匿起怀晋 太子的遗孤,让他混杂在侍读当中。" ——当年京城封闭,太子遗孤来不及逃出 城去,苏焕情急之下将三个孩子分头藏匿,临危将长子胤托付给惠妃。奉命追杀 怀晋太子遗孤的铁衣卫无孔不入,即便王公大臣府邸,持御赐金牌皆可搜查。他 们唯一不能搜的地方,便是皇宫。 废帝搜遍天下也未找到的少年,便在宫中安然避过了风声最紧的几年,一直 受惠妃照拂,直至阴差阳错,被迫仓促离宫。在他逃出不久,铁衣卫终于发现了 藏匿在苏家的三名幼童。被扑杀的一男一女确是怀晋太子的儿女,而在苏家因反 抗被格杀当场的少年,却是胤的替身。 " 那时我三岁了,却不知道他曾与我同在一处,或许我们见过,却还不认得 彼此。" 昀凰微带笑意,语声柔滑如一幅铺开的丝缎," 这一错过,便等上了十 二年,我才又遇着他。" " 元嘉元年……" 子瑶喃喃低语,神色有些恍惚," 临川公主下嫁沈觉,也 是这年。" 比起元嘉二年发生的诸多大事,这一年并不算特出,史家所留笔墨也是寥寥。 宫廷里照例还是那些事,有盛典、有宴乐;有人得势、有人失宠;老太妃薨了, 临川公主嫁了……辛夷宫里寂寞无闻的清平公主,也悄然遇上了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