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第二十三章【独向天阙伶仃行】(2) 昀凰将眼一闭,被这" 来日方长" 四字刺得痛入骨髓——还有什么能比漫长 岁月更令人心凉,往后前路漫漫,只剩她一个人的昼短夜长。 他赐下广阔封邑做她最丰厚的嫁奁,将她母妃的去处早早安置妥当,在她离 京不久,恪太妃也被送往昌王封邑,只待尘埃落定,便送往北境与她相会——若 是举目无亲倒也罢了,她却还有唯一的亲人,逼得她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安置。 他将她的退路全然封死,不留一分余地。 便如晋王所言:" 自你踏出宫门,已无回头路。" 回想当日竹舍立约,他以犀利的目光看她,早早道出谶语:" 只怕终有一天 你会后悔。" 彼时她已被置入棋局,犹不自知,却回答说:" 悔便悔了,不过是 求仁得仁。" 字字句句言犹在耳,怎不令人失笑。 于是她笑得不能自抑,直至被他困入怀抱,再无力挣扎。 " 别忘了,你还有与我的盟约。" 恍惚里,耳畔又响起晋王低沉笑语。他以 强者的姿态俯视,肆无忌惮地将她困在身下,薄唇掠过她耳畔,一字字地说:" 旁人或可毁诺,而我不会。" 晋王尚尧,眉目风流,神容隽美。 她望着他,惊觉恐惧滋生,恍惚以为眼前是魔非人。 " 这些年太子佯装痴傻,数次躲过骆后毒手,而今瑞王已死,我与他二人之 间,只容一人得存。" 他抚上她的脸,目光深深,笑意淡淡," 当日你与我交换 的条件还未能实践,而我答应让你回返南秦,也仍有效。你若愿意回去,我当全 力襄助;你若愿意留下,我必不负你。" 是盟誓,抑或是筹码,他都说得轻描淡写,却又理所当然。 " 南有梧桐北有佳木,昀凰,我愿你能留下。" 他深深看进她眼底。 她苍白的脸庞向后仰着,几缕鬓发散落在修长的颈项旁。良久,那死寂的眼 底终于泛起一丝波澜,唇畔浮起带着嘲讽的笑意:" 殿下的来意,昀凰明白。" 绕了一个大圈,轨辙却不曾偏离,她终还是要迈上这条路——嫁作皇太子妃, 仿佛也没什么不对。世间女子不都企望着有朝一日,携丰厚嫁奁,嫁富贵良人。 何况往后谁主东宫,还未可知。总之她已是北齐储妃,谁是储君却不要紧。 太子究竟是痴是癫还是魔,又有什么关系。昀凰只是笑,笑意惨淡到极处,反透 出绝望的美。 晋王蹙了眉,也不多言,手指在她颈项掠过:" 那么,你可愿意?" 他的臂弯坚定有力,她亦不再挣扎,温顺如一只蜷在掌心的猫。 今日昨日,生死去留,原来如此简单。 她朝他微微低下头去,垂眸间,鼻端似乎还能嗅到遥远的杜若香气。 " 我愿意。" 他臂弯一紧,仿佛是松了口气,眉间眼底却全然不见喜悦。 片刻静默之后,他将臂弯缓缓放开,修长手指拢起她鬓角散落的发丝,沉沉 叹了一声:" 记着,我不会负你。" 遇刺失踪的皇太子妃找到了。 消息从宫中传出,皇城内外为之哗然。 帝都街头巷尾遍传喜讯,因战祸之烈、瑞王之死而忧惶的百姓纷纷奔走相告, 额手相庆。 谁也未曾想到太子妃竟能获救生还。 当夜行宫遇刺,一连多日音讯杳无,纵使逃过刺客刀斧,一个弱质女子又如 何能在战乱里幸存。然而数日前,建昌郡郡守巡查边界,截获一众盗匪,却意外 发现蹊跷。一路循迹追查,竟发现盗匪乃乌桓人乔装改扮。建昌郡属诚王封邑, 地处偏寒,与东乌桓接壤,常有两国商贾私自越境。诚王获讯,即刻下令围捕, 将乌桓人剿杀殆尽,救出被挟制的两名女子,不料竟是当日失踪的皇太子妃与其 随嫁女官。 原来大婚之日,乌桓人夜袭行宫,趁乱将太子妃劫走以图制挟南秦,途中却 被晋王之师截杀,被迫一路逃遁。边境战事一起,秦齐联军大举攻伐,将东乌桓 重重围困。这一群人无法潜逃越境,连日向西逃逸,欲挟太子妃从建昌郡潜回乌 桓。 诚王当即令人飞马入宫禀报,并亲自将太子妃护送至京郊行馆,经确认身份 无疑。得闻太子妃平安无恙,皇上大喜,即刻遣使急报南秦,并命太子携内廷长 史亲往行馆迎接。 声称太子妃已在行宫遇刺的两名南秦女官,因捏造谎言、欺君罔上,即刻被 拘禁下狱。 一夕间风云突变,有人欢喜有人愁。 一生一死之间,令太多人措手不及,仿佛是一夜间忽然降下的大雪,冻结了 天地。 纵然已设下七八盏暖炉,将来仪殿的宫人内侍熏得汗流浃背,病后憔悴的骆 皇后却依然觉得冷,入骨透髓的冷风无处不在,似乎再多暖炉也驱不散这阴寒。 恹恹地倚在凤榻上,骆后侧脸向内,往日面容丰润美艳,如今却蜡黄枯槁。 珠玉摇动,垂帘半挑,却是云湖公主披一身雪末子从外头进来,连风氅也未 脱下,便亲自打起帘子,让过身后二人。宫人忙迎上前,替晋王宽去玄狐大氅, 随后的晋王妃也将兜头连帽的雪狐裘褪下,一身素锦宫装衬出婀娜身姿,站在晋 王身侧恰是珠联璧合。 云湖公主也身着素衣,发间珠翠尽去,神容犹带哀伤。瑞王的大丧已过了数 日,因着太子病愈与太子妃回宫的喜讯,宫中上下已悄然敛了悲色,迫不及待地 换上喜颜迎奉东宫。唯有这坤和宫中黑幔四垂,来仪殿上悲声未歇。 " 母后,五哥来了。" 云湖公主扶起骆后,回眸望向晋王,眼圈便红了," 千幸万幸,父皇可算是还了五哥清白。" 骆后微微睁眼,见晋王白衣胜雪,乌冠 束发,仍是那般隽雅容颜,却又似截然不同往日了。他拂衣跪下,冠缨垂落肩头, 雪色宫锦以细密金线绣出团龙云纹。仿佛是今日才瞧出这一身雍容气度,端的是 龙章凤姿……骆后的目光不觉凝结了。他垂首唤一声" 母后" ,语声恭谦,哀而 不恸,透出沉稳气度。 晋王妃骆臻迈前一步,楚楚可怜地跪在骆后榻边,眼泪扑簌簌落下。 " 儿臣来迟了。" 晋王略垂了脸,目光深敛,鼻梁挺直如削," 行宫之乱, 驰援未及,儿臣愧对尚钧,有负母后重托。" 骆后目光一动不动,久久凝在晋王身上,既不做声,也无示意。骆臻深知她 姑母的脾性,见她脸上越是平静,越知她心中悲愤,忙牵了骆后的袖角泣诉。" 姑母,分明是他们害了尚钧,如今还不放过尚尧,定要赶尽杀绝……这是要将您、 将我们骆家逼上绝路啊!" 骆后将衣袖轻轻一抽:" 你胡说什么。" 骆臻哽咽失色,扯着她衣袖低头抽泣。 " 我的皇儿好端端就在这里,说什么绝不绝的。但凡有我在一天,尚尧便在, 云湖便在,骆家也必安然无碍。" 骆后垂下目光,定定地看向晋王,语声异样平 和," 你说是吗,尚尧?" 终于换了称谓,这一声" 皇儿" 唤得何其慈祥。晋王不动声色地迎上她的目 光,在她眼里见着从未有过的慈爱,仿如世间最温柔的母亲。二人目光交汇,心 思各自洞明,看在旁边云湖与骆臻眼里,俨然是母慈子孝。晋王一顿,朝骆后深 深叩下头去:" 母后慈恩,儿臣万死不足以报。" 听得这一句,云湖再也隐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五哥!往后只有你能保 护母后,你要保重自己,要为哥哥,为哥哥……" 她泣不成声,却不敢将那" 报 仇" 二字说出口。晋王揽住她,抬手抚过她头发,缓缓道:" 五哥明白……夺亲 之恨,五哥心里记着。" 便是" 夺亲之恨" 这四个字,似烈火灼烙在背脊。无论岁月激流如何奔腾, 也冲不散母妃临死之际,眼中夺眶欲出的不甘——这夺人之子,弑子之母的怨恨, 他自然是记在心里的。 骆后灼灼的目光望定了他,唇角抽动,分不出是笑还是悲。 晋王妃扶她下了床榻,她蹒跚迈至晋王跟前,颤颤向他伸出手。晋王忙起身 将她扶住,细看她眉目,竟似一夕之间老去十岁。她久久地看他,眼里似燃烧着 两团幽焰,语声低细得只有他能听见:" 那个位置只有我的儿子能坐上去……不 是尚钧,便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