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第二十四章【一夜东风看摧杀】(2) 候在外头的内臣近侍,被这骤然而至的艳光惊得忘了跪拜。 如云扈从、耀目仪仗之中,昀凰一眼便望见那十六乘蟠龙平金顶暖轿。 轿中铺设波斯绒毯,熏有异香,四角各设错金暖炉,中间贵妃榻上铺了整张 白色虎皮,那风姿绰约的男子斜卧其上,容色比女子还治艳三分。 北齐风俗不同南人,南边讲究礼数避讳,新妇未入门前不得与夫君相见;齐 人则沿袭先祖剽悍遗风,至今犹是新郎亲自上门,以马背载得美人归。今日太子 上门亲迎,马背换作鸾驾,以示皇家庄重。 一条厚厚红毡从轿前铺至阶下,宫人撑起金翠宝盖,左右搀扶着太子步下暖 轿。 皇太子华服璀璨,容色映雪,恍似神仙中人。 再度相见,昀凰与他四目相触,寒意直入心底——那初见时死水般的一双眼, 此刻已全然变了。皇太子微笑向她伸出手,五指如莲花,眸色似琉璃。 东宫车驾巳时入城,仪仗浩浩荡荡在前,太子妃鸾驾随后。虽已洒尘清道, 百姓仍远远争睹,追随在仪仗之后,万人空巷的声势已是多年未见。哪怕遥遥望 见鸾驾宝顶一点金碧之辉,也令群情翻沸。 关于太子妃的离奇传言遍传京中,有说她降生之时有凤凰凌日,有说她是九 天玄鸟应命降世,历经数劫不死。许多人相信,此番迎娶太子妃,令太子殿下多 年病症不治而愈,可见太子妃乃皇室之幸,必能为天下带来太平福泽…… 鸾驾徐徐驶入宫城,将世人目光尽抛在尘土之后。 龙蟠朱梁,凤翔云阙,磅礴耸峙的宫城如在九霄。 齐人尚白,以白色为尊,明黄犹次。光润汉玉砌出高大的白色巨柱,一列列 耸峙天阙,千步白玉长阶直达金殿,由下仰望不见尽头,仿佛直耸入九天云外。 金殿之上众臣匍匐,玉阶之侧万众俯首,身后华盖羽扇相交,储君与储妃相 携走过的地方,连尘土也变得高贵。殿上钟罄长鸣,礼乐奏响,浑厚钟声远达九 霄。 然而昀凰只觉得累。 繁复朝服一路拖曳,珠玉累累沉沉,这玉阶又似永远走不到尽头。凤冠垂下 珍珠流苏、花钿步摇,一步步晃动,恍惚令她想起旧时宫中的灯影,又似那日竹 舍里日影光色,晋王的冠缨垂晃眼前……仿佛是他拂在她脸上的印记,总也挥不 去。 殿上百官齐集,他应在最显赫的一处。 昀凰仰脸而笑,日光幻出无数光晕飞舞,将身子轻飘飘托起……宫阙万间如 云砌,分不清是往昔还是今朝。从南至北,万里迢迢,去国离家,也不过是从此 处到彼处,天子殿上悲欢生死俱都一样。一时间天旋地转,碧空晴云入目,身侧 携手之人朝她俯下身来,深凉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住她,仿佛是玩味,又仿佛是 讥讽。 如此良辰吉时,如此庄重大典,初入北朝的皇太子妃却晕倒在天子殿前—— 恰在玉阶尽头,离金殿不过十步的地方,似一片轻飘飘的云絮坠下天阙。 死而复生。 睁开眼来,却是这第一个念头浮现心底,恍然以为再世为人。 碧绡账,锁烟罗,四下沉谧宁和,隐隐有暗香浮动,想来已身在东宫寝殿。 昀凰静静躺着,依然周身无力、头痛欲裂,神志却异常清明起来。连日里浑浑噩 噩的心思,俱都沉下水底,浮上来的反而愈加清楚明白。望了顶上烟罗碧纱,不 想出声,不想动弹……碧色是她厌恶的颜色,如同辛夷宫外的修竹,绿惨惨令人 不耐。 " 商妤……" 床帷里传出微哑语声,将守候榻前的宫人惊起:" 太子妃醒了!" 见昀凰苏醒过来,宫娥医女鱼贯而入,商妤却不见踪影。询问之下,才知商 妤被皇后召见,去了坤和宫还未回返。昀凰蹙眉沉默,耳听得一名内廷女官服色 的贵妇絮絮叨叨,直说她风寒积郁,病势汹汹,已昏迷一日一夜,可急坏了人。 " 殿下何在?" 昀凰环视四下,疲惫地开口。女官一僵,嗫嚅道:" 殿下, 殿下不在宫中。" 思及那双幽冷的眼睛,昀凰松了口气,不必一睁眼就对着那人 着实万幸。想来他也是不情愿的,如此倒省去了许多尴尬,两人或可心照不宣。 然而商妤被皇后召见了去,直令昀凰心中七上八下,当即执意起身,也不顾 医侍劝阻。刚刚梳洗整齐,就见宫人匆忙进来禀报,说皇上已起驾往东宫来了。 昀凰一惊,来不及顾全礼数,只得素面朝天,常服迎出宫门。 天色竟已入暮,远远只见数盏宫灯逶迤,一行人来得匆匆。看这情形,昀凰 只道是先来通禀的内侍,却见为首一人已经到了殿前,是个身形清瘦的老者,一 袭灰袍宽袖,乌簪束发,看似寻常不过。左右宫人已黑压压跪倒一地:" 万岁万 万岁——" 昀凰愕然,只怔得一瞬,忙屈膝跪下:" 臣媳参见父皇。" 皇上呵呵而笑,亲自俯身搀了她起来,掌心宽厚温暖:" 太子妃不必拘礼, 朕原是随便过来看看,不想还是惊动了你。大冷天跪在地上伤身,起来说话。" 昀凰全无准备,未料到在这般仓促境地下面见齐主,一时有些戒备,待抬眼看清 老者面容,更是怔了。 北齐国主年过五旬,面容却显得苍老疲惫,浓眉下一双深目蕴满笑意。看似 个平常老人,脸色蜡黄,眉目间带了七分病容,已瞧不出与太子之俊美、晋王之 倜傥相似的痕迹。唯有唇角深深笑纹,显出一分似曾相识的温厚……那依稀是瑞 王的笑容。 然而真正令昀凰失神的,却是他两鬓的斑白、延伸入鬓的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