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月潮如诉(4) “你也知道,在大东之前,历经了七十多年的乱世。中原大地,割据纷争, 今朝是李皇帝的天下,明朝便是张大王的子民,天下战争频仍,动乱不安,百姓 颠沛流离,民不聊生,那时候饿殍遍野,枯骨千里。” 笛声嘀嘀清鸣,仿如颔首。 风独影的目光穿过无垠大海,遥遥落向昔日,“在二十多年前,在北方的浦 城,曾有过一次惨烈的屠城,那就是臭名远扬的浦城十日屠。大哥便是浦城人, 我也是。” 笛声蓦然一场,显得高亢激动,仿佛震惊愤怒。 当年乱世之中,攻下城的胜利之军屡有屠城之举,但那多是遭到强硬抵抗后 的报复行为,进城之时会屠杀抢掠个一两日,却只有当年浦城是整整屠戮十日, 以致繁华的浦城成为一座空城死城,至今未能恢复元气。 高亢的笛声里,风独影目光微冷,道:“当年杨温踞守浦城,王铎攻打了七 天七夜才攻下此城,城破之日即纵兵屠戮,十日不封刀,烧杀淫掠,无所不为。” 提起当年惨剧,尽管过去多年,她依由不得满脸愤恨,“大哥的亲人全部惨遭杀 害,只他一人躲在树上逃过一劫,那年他十岁。但那只是屠城的第一日,在后来 的那几日里,大哥东躲西窜,想逃出城去,然后有一日他为避屠城士兵而躲进了 一座荒宅里,在那里他碰到了一个跟他一般大的少年。那少年怀中抱着一个婴儿, 正咬破了手指喂那婴儿喝血,见大哥闯了进来,赶忙抱起婴儿就要躲,可外面却 传来了追兵的声音,而荒宅里四壁空空无处可藏。” 笛声忽然变得急促,亦仿佛置身险境,焦灼不安。 风独影的面上却反而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危急之刻,那少年把婴儿往大 哥怀中一放,道,我去引开他们,请你护好我的妹妹,若我活着我就来接她,若 我死了,那你就把我妹妹养大以报我今日救你一命。然后那少年就跳出荒宅奔逃 而去,屋外的士兵们果然追着少年去了,大哥便趁机抱着婴儿逃走。” 笛声倏然一缓,似乎高悬的心终于放下,然后轻轻浅浅的,如同询问。 风独影侧目看一眼吹笛的易三,轻轻点头,“那个引开追兵的少年就是我的 亲哥哥,那个婴儿就是我。”这一刻,那双明利的凤目里眸光清亮柔和,如蕴着 一潭漪漪碧水,“我的亲哥哥,在那么小的时候便以血养我、以命护我。” 因那话语里的温柔,笛声变得清亮明快,庆幸着她的脱险,又赞赏着那个少 年。 只是风独影柔亮的目光却在下一刻转黯,“尔后大哥抱着我逃出荒宅,傍暮 时悄悄回去一趟,并没有见到我哥哥,后来大哥连续五日都在荒宅附近藏匿着, 却一直没有等到我哥哥,于是便认定他死了,大哥遵守承诺带着我逃出了浦城。” 笛声微微一顿,然后变得低沉,如同长长叹息,幽幽吹奏着,在夜风潮声里, 显得那样的轻浅,却又那样的清晰,如同呢喃细语,温柔地带出抚慰。 风独影静静听着,许久,她移眸看向易三,“这事已过去许多年,每每想来, 虽有憾痛,但亦心慰,因为我的两位大哥都有情有义。” 笛声淡淡,袅袅而止。 易三收笛,看着风独影,此刻的她,目光清亮,神色安定。 于是他微微一笑,道:“后来呢?你与你的亲哥哥可有再见?” 风独影目光一闪,然后移首眺望夜海,神情邈远,“自此分离,大哥养育我 长大。那包着我的襁褓里藏有一枚玉镯、一枚银锁、三枚金环,襁褓的边角处以 金线绣着‘浦城风氏’的字样,大哥便定我的姓氏为‘风’。” 易三凝眉,看着她。 可风独影的目光定定地望着远处的海面,仿佛那里有着什么,让她无法移目。 易三端起茶杯,静静饮着,目光望向海面,海浪起伏,倏忽涌上海滩,倏忽 又退回大海,如此反复,无穷无尽。 两人望着大海,各自沉于思绪里。 静静的,也不知过去多久,蓦然嘎的一声啼鸣,一只夜鸟自海面之上掠飞而 过,又在冷月银辉里倏忽飞远。 易三回神,看了看依旧面朝大海的风独影,提过茶壶再次斟了两杯茶,一杯 递到风独影手中,一杯自己端着,慢悠悠地道:“说起来,你与你七个兄弟的故 事早已街头巷尾传说着,我这些年已不知听过多少了,只是难得真实。”他浅浅 饮一口茶水,望着长空悠然道,“你看明月朗空,但亦长夜漫漫,何妨说说故事, 以佐良宵?” 风独影眼眸一动,回首,“故事?我们还活着……那些便已成故事?” 易三侧目望她。 目光相遇,一个静澈又深广,一个疑惑微带茫然。 “有一些人死去千万年,亦不会有人传说他的故事;而有一些人他们还活着 时,天下间已在传诵着他们的事迹,这便是平凡人与不平凡人之间的区别。”易 三看着她,“只是那些传说的事,经过许多人添油加醋,往往已与真实相差甚远。” 他说到这,眸中漾起一丝笑意,“就比如你们八人,民间有的传说你们乞丐、苦 役出身,有的则传说你们是苍茫山上的神龙与凤凰之子。” 在那双如水之净如夜之深的眸子里,风独影看入一份清淡安宁。 许久,她移开目光,抬手支颐,神色平静又显得邈远,“好啊,我告诉你, 我与我的兄弟们的出身与相遇。” 易三莞尔,“洗耳恭听。” 沙漏流泻,月上中天。 饮完一杯茶,风独影那独有的清澈而微带冷意的声音再次响起。 “大哥先是带我逃到利城,那时候占据利城的是马隐、马健父子,经营有十 数年,还算比较安定。大哥便将襁褓里的玉镯、银锁、金环当掉,仗着那点钱倒 是过了大半年的安生日子。大哥说幸好我那时已有七、八个月大了,把馒头嚼碎 了也能喂下去,若是个吃奶的娃那可得活活饿死了。而大哥那时才十岁,他家祖 上是做棺材生意的,城破之前也是不愁温饱的,所以他完全不善生计坐吃山空, 等到银钱用完,便只能流浪乞讨过日。” “喔。”易三叩着茶杯浅浅笑开,“原来不是神龙之子,是棺材铺之后。” 风独影不以为意,“我们从未隐瞒过,我们八人出身寒微。” “哦?”易三目光里带出一点深意,“我这几年看了些史书,史书上的开国 之君们即算他出生时是一位奴隶,但追溯到祖上时都是显赫非凡。日后史官为你 们编传之时自然也会点缀一番的。” 风独影颇是不屑地哼了一声,“别人的事我们管不着,但本朝史官定不敢如 此‘点缀’我们八人。” “是吗?”易三闻言轻笑,他身子往后一倒,随性地仰躺于礁石上。 那刻他自下仰望,看到的便是风独影仿佛玉石裁画的下颏,浓密得像墨色纸 扇一样的眼睫,海风里,有几缕发丝飘拂,而头顶天幕如绸皓月如轮。要是能画 下来就好了,脑中这么想着,口里却问道:“那后来呢?你们先遇着的是哪个兄 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