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中午饭后,露儿有些伤神地坐在静静的值班室里。眼前晃动的是上午她同爷说 话时爷的表情。这个表情露儿是说什么也读不懂。她第一次发现在爷的身上还有不 少的地方对她来说是“盲区”。露儿还没有想好现在应该怎么办。要不要把自己的 发现告诉自己的父母和二姨?要不要再和爷去说一说?如果爷上午的表情是放松或 不在乎的,就像听到自己和欧戈是同一的生日时那般朗朗地一笑,那露儿马上就会 把这件事情放下的。最多是在饭余茶后时提起。但是,露儿看到的爷的神色并不是 这样。当爷听到露儿叙述席良右耳和右脚上的特殊体征时,尽管爷坐在那里纹丝不 动,但露儿却可以感觉到爷内心所产生的震动。露儿看到爷当时把自己的牙关闭得 很紧,好像在强忍着内心的一种正在翻腾的激烈情绪,又好像是在没有做出完全准 确的判断之前,脑子里面又在周密地搜索着什么。露儿可以看出爷是非常痛苦和不 安的,同时她又感觉不出爷的痛究竟在什么地方。 按照露儿的计划,她应该在今天下午去城外的郑三爷家里看那几个20多年前被 他从庙里拉回家的佛雕头。露儿盘算过,今天下午若是顺利的话,就争取与郑三爷 谈好价格,这样可能在明后两天就能把佛雕头像买回来。露儿的手上有一点自己存 的零花钱,如果全部买下来钱不够的话,那就买回来一个也行,其余的等过一段日 子再说。但是不知为什么,露儿自己也知道应该出门了,但此时露儿的心绪还是有 一些恍馆,脑子里一会儿是爷的表情,一会儿是席良的眼神。 “叮铃——”电话响了。可能是房子太安静了,露儿觉得铃声格外地亮。 “喂——您好,我……”露儿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对方接了过去。 “是露儿吗?是不是露儿?露儿,你好,我是欧戈。”几个问句都是一鼓作气 说下来的,这使欧戈的声音听起来有着明显的激动。 “欧戈,你好。”一接电话,露儿的思绪清爽了。 “露儿,我在三海塘乡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明天中午就能返回县城。”露儿听 了后,仔细一算口子,过得真是太快了,欧戈出发时说是要用三天,这三天一眨眼 就过去了。 “那好啊,我们都盼着你快点回来。”听完欧戈的话,露儿的情绪已经镇定下 来了。 “爷爷和你们全家都好吧。席良和谭菲菲也好吧。”欧戈问着,露儿就在电话 旁说:“是的,是的。” “露儿,你知道吗?出门前我给你照的那些照片我在石油基地的拍摄室里已经 冲印出来了,效果真是太棒了。” “是吗?是不是因为你的摄影技术好和你们石油基地的冲印水平高呢?” “才不是呢。露儿,你知不知道,这些出色的照片都是因为你。” “我?”露儿对着话筒笑了笑,“欧戈,那你就快点回来吧。” 放下电话,露儿一看表,已经下午三点半了。她看到二姨刚才出了街门,可能 是为谭菲菲搜集长寿人的信息去了。而母亲正在大屋里忙活着过春节的活儿,不是 在洗涮,就是在拾摄做年货的准备。没看见爷出来,爷大概在屋里休息吧。露儿想, 到了下午也不会有退房的客人了,我应该抓紧时间去郑三爷家里。 就在出门时,电话铃又一次响了。准备出门的露儿麻利地抓起了电话。“喂, 您好,我是东风旅社。” “露儿,你好,我是齐伟。”以前没有做过比较,可露儿觉得这次听起来,齐 伟的声音明显比欧戈的声音要沉稳。 “是齐伟呀,我正准备出门呢,你要晚打半分钟,就没有人接你的电话了。” 露儿一听是齐伟的电话,就显地毫不生分地说了几句。 “你准备去哪里?值班室里再没有别人了吗?爷在哪里?我妈去干什么了?” 毕竟是自己家的人,齐伟稍觉得有点反常,就问了这么多的问题。 “二姨正忙着赚大钱呢?” “你别逗我了。我妈有什么能耐我还能不知道。”说到这儿齐伟突然把自己的 声音放慢了,“露儿,说真的,这两天我还是……挺想你的。报社安排的去三海塘 乡采访长寿世纪老人的活动明天就要成行了。我打电话告诉你,就是想知道,你明 天上午可能会在哪里?” “齐伟哥,你真的不想知道二姨赚钱的项目是什么?”露儿也不知道平时从来 没有叫出口的“哥”怎么一下子就顺溜地脱口而出,“等你来了,我给你详细介绍 吧,保证让你对你妈刮目相看。你问我明天上午可能会在哪里?我想如果不在家里, 就应该在南城门外的郑三爷家里,我在那里买佛雕头像。你是不是想去现场支持赞 助我呀。” “我虽然不是大款,但帮你的忙,我还是非常情愿的。你听着,就是砸锅卖铁 借贷负债,我都不眨一下眼。”齐伟说这些话的时候,是用一种变相的听起来很夸 张的戏剧腔在一板一眼地说。在露儿听起来,这就像齐伟与地面对面地说笑。 “你说的是真的吗?”露儿忍俊不禁地问。 “大丈夫岂能有戏言。谁让你刚才开了金口叫了我一声‘哥’呢?” 齐伟的电话让露儿感到轻松。放下电话后,她就是带着这种轻松心绪朝着城门 外走去。腊月里的寒风你是看不见的,但吹在脸上就像马鞭梢子在人的皮肤上抽来 抽去,让人本能地想左藏右躲,出门用不上几步,就得把衣服夹紧,低着头快步地 走去。 甘露川已经很少碰到有人吃“拿斯”了,即使家境一般的人家,儿女们也会孝 敬父母几条平价烟抽的。可是郑三爷到如今为止还在每天都吃“拿斯”。只是他现 在用来装“拿斯”的小瓶比前些年的要精致一些,但也还都是从小药瓶改装过来的。 他吃的“拿斯”都是他自己做的。这些年来,那些做“拿斯”手艺的人大都老得干 不动活了。在甘露川的县城和乡下,已经找不出几个吃那种用最原始的方法来过烟 瘾的人了。可是郑三爷没有办法。 这些年来常常在想抽支烟的时候,却从口袋里摸不出一根烟来,也摸不出能买 烟的钱来。 他认定自己天生就是吃“拿斯”的命,要不然自己的老婆怎么能一病就在炕上 躺了快二十年;要不然为什么自己的独子都快四十岁了还要到山外面的建筑工地上 去给别人打小工,眼下都快过年了,还都没有回到家里;要不然为什么腿上稍微有 些残疾的儿媳妇前年就从县上的一个小企业被清退了回来,后来去了县城的一家服 务公司做饭,每天都要早起晚归,连两个孩子的饭都要郑三爷来做。他有时自己摸 着自己没有几根头发的脑袋说:“我郑老三可能是全甘露川最后一个吃‘拿斯’的 人。我没有钱买烟,但是还有做‘拿斯’的本事,说明老天爷也不为难过穷日子的 人。” 郑三爷穿着一身黑色的棉袄棉裤,坐在自家的炕沿上。他刚刚把家里的猪喂过。 走进屋来很顺手地就把“拿斯”瓶掏了出来,晃了几下,旋开瓶盖,倒出一撮就仰 着头放在了自己的舌头下面。他的腰身已经明显地佝偻了。即使不开口说话,他的 喉咙里也能让人听起来像是负重的牛车走在雪地上似的。 “玲娃子过年的新衣服做了没有?柱娃子要给学校交钱的事情你给他妈说了没 有?”从炕头边上传过来了一个年迈女人的声音,这些话游游弱弱地最多只能传三 米。 “他爸再过两天就回来了,他还能不给个家的娃娃买过年的新衣服?你就好好 地缓你的病,快到正月了,你也要鼓着些劲,让一家子大过年的消停些。”玲娃子 是他们的大孙女,今年上初二,柱娃子是小孙子,今年上六年级。 炕上躺的是郑三爷的老伴郑三奶,患偏头疼导致半身不遂已经整整十八年了。 她比郑三爷小五岁,当年刚瘫在炕上时还是四十五岁的壮妇,而现在看上去已经像 一床盖了五十年的破网套,虚虚垮垮一堆,稍微用力一提就会全散了架。 郑三爷往土炉子里添些炭。屋里突然扬起了一股从炉腔里窜出来的灰尘,闻上 去有些辣嗓子。就听得郑三爷在地上咳嗽,他老伴在炕上吃力地“吭——吭——吭 ——”了好半天。炉面上的一个铁壶外面挂满了油垢,看上去就像已经用了一辈子 了一样。 郑三爸拿起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从壶里倒了满满一缸子酽酽的浓茶。 “你喝不喝茶?”郑三爸对着炕上大声地问了一句。 “吭——吭——给我晾一点。吭——” 郑三爷把手中的茶缸子放在了老伴旁边的炕沿上。 住在甘露川县城城外周围的居民,大都是一些半乡半城的户家。他们一年种点 菜到城里卖卖,或者就在城里找点活干一干,也不用费心地像其他乡村的人那样去 种粮食。或许家里就有人在县城里有工作有城镇户口有红色的购粮本。如果家里的 女方有城镇户口,那么她所生的孩子就能在县城的中小学读书。郑三爷家就是属于 这种情况。他和老伴是农村户口,可儿子和儿媳及两个孙子都是城镇户口。 双腿盘坐了一会儿,郑三爷边拿手挠头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又是啥事把你愁的。”卧床十多年的老伴身体上的其它功能都退化了,但听 力却格外地好。她能从郑三爷的出气深浅上揣摩他的心思。她知道,在自己没有病 的时候,当时的家境还是过得去的。即使是得了病的前几年,家里也还都有个景气 的样子。儿子当时在县城的建筑公司当工人,郑三爷则主要是用自己的毛驴车给别 人搞点短途运输,而她自己则只要手脚能动弹,就去种菜养猪。当时的物价也不贵, 存了两年多的九千元钱,不仅盖了五间大屋,还给儿子娶进了媳妇。媳妇在县城一 家商店站柜台,结婚后,每个月也能给家里交回来几十元钱。 可自从家里有人瘫在床上成了一个“带漏斗的药罐子”,家里的那点老底就马 上被折腾地四处见光底了。 “晌午吃饭的时候,玲娃子说,明年就要考高中了,学校要买复习书的钱,每 个人要交五十八块。柱娃子也说,学校足球队的娃娃每个人必须要买一双球鞋,一 个娃娃也要交二十五块钱。我说你爸明后天就回来了,让他给你们钱,要不就等你 妈后响回来后,问你妈要。两个娃娃都跟我吵,说老师让今天后响一定要把钱带上, 明天就放假了,今天不带,老师就不管了。看我拿不出钱来,两个娃娃都嚎啕着走 了。”郑三爷说完又长叹了一口气。 “光说娃娃们不高兴么。上个月玲娃子的校服钱还都没有交上,这回又把钱欠 下了。说起这一过年,玲娃子就十四吃十五的饭了。一回回把学校的钱都交不上, 你让那么大的一个丫头咋住人前走呢。”郑二婶子盖着一床旧被子,仰面朝天地躺 在炕上。 有气无力地像给自己说着话一样,虚肿的脸上布满了忧愁。“哎——”她长长 地拖了一口气,“怨谁呢?怨天怨地都怨我自家,把你们整整拖了快二十年了。啥 忙都给你们帮不上,还成了你们的累赘。我咋还不死啥。”郑三婶子的话语中有了 明显的哭声,“老天爷,你叫我的罪啥时候才算是受完呢?”长年躺在床上的人, 一旦动些怒气,其神情是非常悲惨的,看上去浑身都在发抖,听起来无论是吸进去 的气还是吐出来的气,没有一口气是完整的。 “你说这些有啥用,是能哭回来玲娃子买书的钱还是能哭回来柱娃子买球鞋的 钱。”郑三爷把晾好的茶往老伴身边推了推他知道,按儿子放到家里的钱和媳妇每 个月拿回来的那些钱,尽管过得很不宽松,但是日子是能熬到年跟前的。想不到两 个多月前,一个叫“油拉拉”的城里亲戚领来了一个从口里来的医生,说是能治好 多年瘫痪在床上的病人。进门后,那个医生往炕上瞅了两眼,连脉都没有摸一下, 就说保证能治好。那个医生说的时候,两个眼睛灵灵晃晃地在转。郑三爸起先是一 点儿也不相信。 但是那个亲戚“油拉拉”举了几十个例子,好像都是他亲眼所见一样。说有一 个病人在床上躺了大半辈子,吃了西服药后,就能站起来走路了。儿媳妇当时也在 跟前,对郑三爸说:“可不能让我妈错过这个机会了。我们还是试一试吧。” 就在一家人为两包药要花一千二百八十元钱而下不了决心的时候,还是那个亲 戚跑来说服郑三爸:“治病就靠的就是有个城意,像你这样三板子抽不出个屁来。 怎么给我婶子治病?”说话的意思好像是郑三爸舍不得钱一样。,“你也不是不了 解我们家,儿子在外面干活,一年挣死挣活挣也就是几千块钱,媳妇子就挣得是个 吃饭钱。可家里花钱的地方就多了。你让我一下子拿出一千多块钱来,我不掂量掂 量行吗?‘郑三爸知道当时家里的现金只有八百多块钱了,除了一家人要花到年跟 前等儿子回来外,还得省点钱买点过年的年货呢。 可是那间亲戚为了促成这笔交易,答应借给郑三爸六百块钱。说好等儿子回来 后,就还这笔钱。一千二百八十元钱就这样送出去了,拿回来的是看上去很小的两 盒药,里面一共装了五十九胶囊药。用一家人养命糊口的钱换回来的药被郑玉爸和 郑二婶子看得格外的重,每天都按时按点地吃,终了却没有见郑三婶子的病有丝毫 的起色。一家人还没有来得及为白扔的一千多块钱长叹短吁,“油拉拉”却已经托 人捎来了话,说是年前家里要换大彩电还差几百元钱。 郑三爸没有敢把这个口信说给老伴和媳妇听,此时坐在炕沿上的郑三爸正做闭 着双眼犯愁呢,“屋里有人吗?郑三爷在屋里吗?”屋外忽然飘进来一声脆脆的喊 话音。 郑三爷听到叫声,起身过来开了门。他看到随着一团冷雾进屋的是一个灵巧的 姑娘。他还一下看不清楚进屋人的模样,只听姑娘背着一个挎包跺着双脚,双手用 力地互搓着,对着郑三爸叫了—声:“郑三爷,你老的身体还好吗?”听声音分明 是熟悉人。 可郑三爸怎么都想不起来这个姑娘是谁。他瞅着姑娘,报脖子朝前伸了伸,费 神地看着她。 “我叫李露儿,郑三爷,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南街周家的外孙女。我爷和你都 很熟嘛。”露儿边把缠在脖子里的毛围巾松了一圈,边笑着把声音又提高了几度。 “哦,哦,是不是周陆鹏的孙丫头。”郑三爸好像想起了周老爸。他摆起右手, 向着炕沿方向挥了挥,“坐,炕上坐。” 进屋后定下神的露儿感到自己还从来没有进过这么昏暗的人住的屋子。她转过 身朝炕边走去,看到屋里的墙被烟熏火燎地显现出一种陈年的乌色,屋顶是用多年 前的报纸糊得顶棚,看上去焦黄焦黄的。后来又在破;日处补上去的报纸略显得谈 白一些。两个窗户上的方格中,有的镶着玻璃,有的用小铁钉固定了一块块薄膜塑 料。屋子里的光线不太好。从右窗上最高一块玻璃上投进来的那柱光刚好斜射到炕 上,淡黄的光柱中翻滚着浊浊的小尘粒。露儿此时看清楚了,在炕上还躺着一位老 人。“炕上是郑三奶吧。听我妈说,已经得了十多年病了。最近身体还好么?”露 儿问话时,刚好和郑三婶子对上了眼神。露儿扶着炕沿朝郑三婶子笑了笑。郑三婶 子也向露儿点了点头。 郑三爸拿过来一个搪瓷缸子,准备给露儿倒点茶水。“郑三爷,你不要忙活了。 你快过来坐在炕上,我今儿是有事来求你帮忙的。顺便也过来看看你和郑三奶。” 郑三爸倒水的手停住了。 他有些不解地看着露儿。 “咚咚咚”,屋外传来了重重的跺脚声。“吱——”,随着开门声,进来了一 个粗壮的男人。 他使力的碰上门后,“三爸,你儿子从山外挣大钱回来了吧。”他冲着郑三爸 大声说着话时,发现了坐在靠窗台边上的露儿。 “油拉拉,你是来要你那六百块钱的吧。”郑三爸见到“油拉拉”是一点儿好 气也没有。 “屋里来客了,你还说这些干啥。”“油拉拉”脸上堆了些笑,也坐在了炕沿 上。 “郑三爷,这是家里来的亲戚吧。我来的真不是时候。”看到郑三爸的脸色, 露儿觉得自己在场有些不方便。 “人有钱才有亲戚,穷了哪里有亲戚。”躺在炕上的郑三婶微弱地说了一句。 “不碍事,不碍事,丫头,你有啥事你就说。”郑三爸朝着露儿边说边往自己 的嘴里捏了一撮“拿斯”。 “这是我出门时,我爷让我给你们带了点茶叶、烟和方块糖。”露儿说着把两 块砖茶和四包方块糖、一条雪莲牌的香烟放在了炕沿旁的木柜上。 “有啥事你就说,你爷还叫你行这么大的礼。”这么多年来,没有人给郑三爸 送过礼,他看到这些东西,尤其是那条雪莲烟,他觉得有些收受不起。 “唉——”油拉拉开腔了,“礼多人不怪么。礼多了怕啥,礼多了还怕消受不 了?”他走过来,拿起那条烟,左右手来回倒了一下,随即撕开,从中拿出一包又 抽出了两根,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根后,就把那根给郑三爸递了过去。三爸还没有反 应过来,油拉拉又转过身对着露儿说:“常听人说‘扎下于人,必有所求’。你这 个丫头我看面熟得很,但是我一时半刻又想不起来。你该不是有什么事要求你郑三 爷吧。” “郑三爷,我确实是有事才来找你。”露儿没有接油拉拉的话茬,她对着郑三 爸说,“我听街坊邻居们说,30多年前你曾经把城里几个庙里的佛头像拉到家里来, 有这回事吗?”露儿说出来的话让屋里的人都感到意外。油拉拉把烟从嘴里拿到了 手里。郑二婶子也在炕上无力地测侧身子。 郑三爸则张着嘴看露儿点点头:“清这么回事,当时那些学生娃娃‘破四旧’ 的时候,我正巧修驴圈,就搬回了几个佛头垫驴槽。你问这事做啥。”露儿一听, 惊喜地问:“这些佛头现在还在么?我可不可看看。”说话时,她的手情不自禁地 碰了碰临出门时装在上衣口袋里的一千元钱。 “还在,还在,能看,能看。”郑三爸三五口就把一支香烟抽完了,他把剩在 手里的一点烟蒂又抓住深深地抽了一口。 露儿真想立马起身去看佛头像。“几个破石头也值得你三九天地跑来看一看。” 油拉拉慢条斯理地只抽了半根烟,他双腿双臂都交错着,吐了一个烟圈,缓缓地问 了一句。他问的问题正是郑三爸也想知道的,郑三爸也把眼神转在了露儿的脸上。 露儿从县上正在修复庙宇说起,一直说到了她正在做的毕业论文和正在收集文物, 还说到了这几个佛头像对县上恢复庙宇的价值。“郑三爷,虽然几十年前那些庙都 被毁了,但是佛头像却被你阴差阳错地保存了下来,说来你也是有功德的人啊。能 不能现在就带我去看看。”露儿说着已经站起了身。郑三爸也从炕沿上下了地。 “你既不是管庙的也不是管文物的,你找这几个佛头像做什么?”油拉拉本能 地把手脚放在了原位,他还没有能够搞明白露儿的来意,“你把这些石头找出来做 什么呢?”露儿已经从包里拿出了照相机,她认真地对郑三爸说:“如果这些佛头 都还完好无损,我想把它们买下来。三爷,可不可以现在带我去看看佛头?” 露儿用目光引领着郑三爸,自己的脚步已经开始向门口挪动。躺在炕上的郑三 婶好像比平时有了些气力:“你还不赶快领这个丫头去看看。”郑三爸随即起身出 了门。 郑三爸住的屋子坐南朝北,驴棚就在院子的北面。穿过寒风刺骨的院子,走进 驴棚瞬间就能感到避风的滋味。驴槽就在驴棚的中央,四面不靠墙。踩着冻得僵硬 的地面,郑三爸用一把秃旧的扫帚刮刷了驴槽底部的灰尘,底部的石头渐渐看出了 轮廓,中间是用大如西瓜的卵石砌的,而四个角则是几个体积要大得多的不规则的 石头。郑三爸用力地清除着右下角的泥土。在场的人已经可以看出来这是一个头像 的测部,衣领的纹路和眉眼的线条都能看出来了。郑三爸起身扔掉扫帚,双手拍拍 灰尘,用脚踢了踢大石头说:“石头毕竟是石头,几十年没有人动过这个驴槽,这 三个石头佛像应该还是原来的样子。” 露儿围着驴槽转了一圈,对着右下角拍了几张照片。“虽然今天看不出这些头 像的全部样子,但从这些头像一直被泥抹在里面的情况看,它们受损害的可能性不 大。”露儿已经从右下角佛头像的纹理上感觉出了这些文物的精美,当然也就知道 了它们的价值。她显得非常高兴,说话时从嘴里哈出的雾气使她的头都显得湿漉漉 的。“说来或许就是天意,如果当是不把这几个头像砌在驴棚里,不论把它们放在 哪里,肯定都被风化了。”露儿蹲下来又在着左下角的头像。 郑三爸没有想到这几个石头能引起这个说话举止都不俗的姑娘的兴趣,而且如 果没有听错的话,好像这个丫头还要出钱买这几个石头呢。郑三爸说话的兴致也高 了起来:“当年,我还在另一个庙里捡了两块青石雕的石碑,上面还刻着满碑的字 呢。”“真的吗?”露儿又有了些意外的惊喜,“我能看看石碑吗?”现在不行, 这些石碑都在我南墙根的菜窖里,在一堆洋芋和萝卜下面呢。“ 哪就明天再看吧。“露儿觉得今天的收获真是不小。”郑三爷,我想买下这几 个石佛头。还有明天看了青石碑,如果合适,我也想要。你看可以吗?“郑三爸把 一双手来回搓揉着,两眼盯着那些石佛头说:”就几个石头么,你要觉得有用,你 就拿去吧。“”那郑三爷你看我给你留下多少钱,明后天我就可以过来把石佛像拉 走呢?“露儿认真地与郑三告商量着。 “这么大的事,你这个丫头是不是心有些太急了。”油拉拉说话间已经站在了 郑三爸和露儿之间,“真是没有想到三爸这里还有这么值钱的文物。这几个石佛像 是可以值很多钱的。不知你这个丫头能出手多少?”油拉拉说话间把脸全部测向了 郑三爸,“三爸,这么多年你保护了这些文物是有功的,你怎么能轻易就出手呢? 关于价钱的事情是不是等你儿子回来后商议一下再说。”他朝着郑三爸挤了挤眼睛。 三爸说:“这……”三爸觉得不该这么为难眼前的这位姑娘。“这什么,让这个丫 头明天再来不就行了吗?”说完他又悄悄地对三爸说,“你眼下这么缺钱,送上门 的钱你难道还嫌烫手么?”郑三爸把头低了下来。露儿兴奋地还在看其它的几个佛 头的外部,并隔着灰尘也拍了几张照片。起身后,露儿对郑三爸说:“郑三爷,我 也是一个穷学生,你看这几个佛头我给你留下一千元钱怎么样?”郑三爸刚要说话, 却被油拉拉用力拦住了:“一千块钱?你这不是哄娃娃么。三爸的儿子今天后晌就 回来了,他们商量一下再说。你明天晌午再来吧。”说完油拉拉就扯着郑三爸要出 驴棚,露儿怔怔地站在了那里。 快近黄昏的时候,微微的轻风吹得满院子都发出一阵阵脆嘣嘣的响声。这是绳 子上挂满了的衣物被冻硬后相互碰撞后发出的声音。露智拆洗了一整天的被褥,在 院子里的挂满了两条长绳。 快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雪智出去了一个上午,从东街上一个长寿人家抄回来 了三六页家谱资料,下午她又整理了一会儿。抽空打个哈欠时,她给大狸猫扔过去 了一块牛肝,大狸猫的奶水很足,几个小猫娃子都吃得肚儿浑圆,小金黄色狸猫的 眼睛都已经睁开了,大狸猫爬卧在筐边上,歪着头咬吃着那块牛肝。露智已经切了 一大盘冻羊肉,手里正削大半盆红萝卜,她在备后晌要吃的抓饭。 周老爸闭着双眼斜躺在靠近窗户的炕面上。“哐——”只听得大门被推开的声 音,周老爸一个翻身就朝外望出去。他看到了露儿转过身关大门的背影,他没有起 身而是回过身来又躺了下来。屋里人听见有人在门口跺了跺脚后进了门。“爷一一 二姨妈——妈——”露儿招呼着屋里的每一个人。露智停下了手中的活,站直身子 对露儿说:“下午去郑三爷家里情况咋么样?见到佛头了吗?”露儿笑了笑说: “情况和想象的差不多。一切到明天上午才能见分晓呢,你们就别操心了。”洗完 手后的露儿已经开始剥皮芽子帮母亲做饭。她真的不希望家里人替她操大多的心, 她觉得自己的毕业论文和前程应该是自己多费心才是。可是一想起临离开郑三爸家 油拉拉的那些话“一千块钱?你这不是哄娃娃么”时,她就知道购买佛头像的阻力 比她自己想象的要大得多。 但是,她心里的一个意识也是非常清楚的,这就是绝不能放且她也知道这绝不 仅仅是为了毕业论文,当她看到那些精致而流畅的佛头垫在驴槽下面时,她感到自 己有一股无名的心疼。她还不知道明天郑三爸对佛头的开价是多少,隐隐中只是觉 得油拉拉这个人行为鬼祟。这多于一千块的钱到那里去找呢?想到这里,露儿低着 头望着手里的一个大皮芽子愣了一会神。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院子里的有线广播正在播响晚七点的时钟鸣叫。雪智顺手 打开了电视机,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刚刚开始。每天都准时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 的周老爸,此时却把脸一直朝着窗外,全神贯注,目不转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