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席良呀,你出去了一天,你不知道把你周爷爷急成什么了?”露智一边帮席 良接过手中的卤虫样品袋,一边对着席良笑着说。 “我也出去一天了,周爷爷就不着急我么?”谭菲菲先摘了皮帽子又在脱身上 的白光板大皮衣,“着急你的人在那儿呢?”露智用手指了指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 摞纸的雪智。谭菲菲笑着朝雪智挤了挤眼睛。 李然、席良和谭菲菲他们终于回来了。看着他们把身上穿的皮衣摆了大半炕, 七八个人站在地上,屋子里顿时显得满满当当,周老爸自己也不在炕上坐了,他也 站在了地上,腿脚麻利地来回走了起来。 火炉上的大铁锅里切的羊肉抓饭溢出的香味弥漫在整个屋子里。露儿拿出几个 洗得清清亮亮的玻璃茶杯,从铁壶里倒出了烫得翻沫的茶水,给父亲和席良谭菲菲 一个人端了一杯。她推了推爷爷:“爷——你就坐在炕上吧,你看这地上都站得让 人转不开身了。马上就吃饭了,你坐在炕上行不?”周老爸知道这是露儿在撒娇, 他没有理会露儿,而是仔细地端详着席良。 露智和露儿忙着把刚揭锅的抓饭往桌上端。席良想帮着转转手,但却被周老爸 抓住了衣袖。 “席良,今天在西海子还顺利吗?”“周爷爷,多亏了李然叔前一天做好的安 排。我们今天已经采到了第一批卤虫的样品。” 说着他提过来了四个塑料袋子。他告诉周老爸,这四个袋子中有两个是卤虫样 品,看上去在一团泥巴中有大团大团的肉粉色。另两袋是卤虫样品周围的卤水样品。 他还告诉周爷爷取上足够的样品,就可以分析出当地卤虫生长的规律,进一步就能 够找到人工在卤虫生长的过程中可以发挥什么样的作用以及如何才能有效地保护这 里的卤虫。周老爸接过这两个袋子的卤虫,在电灯下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就像在 揣摩他祖传的一件宝物。 谭菲菲和雪智坐在炕沿的右边,谭菲菲一手往嘴里送茶一手拿着雪智递上那几 页纸在认真地看。雪智侧着身向菲菲讲着,两个人的窃窃私语一直在进行。 香喷喷的羊肉抓饭让每个人都胃口大开。谭菲菲都啃了几块大羊排骨。露智不 停地给李然住碗里夹肉。“李然,咱们那些邻居和老乡你都见到了?”露智问起了 李然。 “见到了一些。大部分人都老了。这才十七八年没有见面,好多当年的小丫头 都出嫁了。还有一些老人也过世了。如今在乡里村里管事的都是后一茬人,我们认 识的没有几个人。”“那你把席良他们后面几天的事情安排得咋样?”周老爸关切 地问。“席良他们的事情主要是靠乡政府的安排。乡干事给派的那两个人还是挺起 作用的。今天就是在他们的地段上取得样品。后几天的湖面上估计问题也不大,只 是有个‘卤魁公司’承包的湖面取样很困难。”原来这个“卤魁公司”是地区一家 有背景的公司下设立的一个分公司。他们占据的是离乡政府最近的那一段湖面。按 取样的程序,应该是先取他们这一段。但是,第一天由乡里派的两个民工不敢在那 里动手取。第二天,当席良他们赶到那段湖面时,却遇到了两个自称是“卤魁公司” 的人拦住他们不让上湖面。说公司来电话说了,大冬天动湖面会伤了来年的财运, 谁也不能动,要动先交出一万元钱来。无论席良他们如何解释都无济于事。席良他 们只好用手机向乡干事做了通报,然后去取第二家湖面的卤虫样品。 中午饭后,乡干事回了电话,说他自己也没有协调成这件事,问席良可不可以 把这段湖面跳过去算了,在别的地方多取一份不就结了。席良说,我们是在做科学 研究,取样品是有严格的程序和方式的,绝不能马虎。“卤魁公司”占据的湖面宽 度将近有二百多米,少了这一段的样品是肯定要影响试验结果的。席良明确地表示, 不能放弃这段湖面的取样。乡干事说,这个公司的后台在地区,你们虽然在他们承 包的湖面上没有取到样品,但他们已经向地区环保部门反映说你们取样是为了在那 里建大型化工厂,这对当地的环境是绝对有影响的。乡干事为了息事宁人,答应给 乡长反映这件事,希望乡长出面协调此事。 “眼下就没有再好的办法了吗?”周老爸放下饭碗对着席良和李然说。“还是 得等乡干部的协调。”李然说。席良没有吱声。谭菲菲抢了一句:“我看是指望不 大。那个乡政府的小干事倒是挺热心但却能力有限。等他汇报到乡长,乡长再找到 县长,县长再找到地区,那还不到猴年马月了。你看那两个‘卤魁公司’雇用的民 工今天对我们多凶,完全是仗势欺人么。要是再换一个地方,我会让他们一点面子 也没有的。但是一想到我们还要在这里取几天的样品,这里还有李然叔的老乡,我 也就没有多吱声。” “知道什么叫‘虎落平原,龙遇浅滩’了吧。你不吱声是对的,说明我们的谭 菲菲也在很快的成熟嘛。”席良看到吃饭的气氛因为说卤虫而变得有些沉重,尤其 是周老爸听到这些话后,吃饭的速度都明显地放慢了,所以他想开开玩笑换换说话 的气氛。 “二姨,谭菲菲一见到你,就把你聘任为她的情报部长,你可不能忘了向她要 薪水哟。你这几天都给她搜集了哪些新情报。”雪智刚要开口,却被谭菲菲拦住了, “既然知道是情报,就应该知道咨询情报的游戏规则,先放下咨询费再索取你所要 的信息。” 在场的人看到谭菲菲对席良的逗趣都笑了起来。 “好好,谭菲菲的情报是有偿的,我也不想知道了。露儿。 你的情报是不是可以拿出一些来让我们分享分享。你今天进行得怎么样?有没 有什么特有价值的信息让我们开开眼界。“席良又转过身来问起了露儿,虽然他是 在用开玩笑的口吻在问,但是在场的人谁都可以听出来席良口气中的认真和庄重。 “谁都知道考古和文物这两个行当是备受冷落的。我们的情报别说卖钱,就是 倒贴钱也不一定有人会听呀。”露儿的这几句话引发了谭菲菲的说话情绪:“露儿, 你这回算是遇上知音了,席良对考古和文物的兴趣大着呢。你不看他问你话时神情 有多专注么。” 席良说:“到了甘露川,你难道不感到露儿所做的这些都是一件很有意义和价 值的事情么?她是在对这里的文物进行抢救性的工作呀。”谭菲菲反唇相机:“那 我们的工作呢,我们所做的不也是在对这里的资源进行开发性的工作么。”席良说 :“做卤虫的试验是在开发资源,但是做别的事情就未必是这个性质了。”谭菲菲 的锋芒一点也不弱:“对长寿人基因的调查和对当地文物的了解,我认为一样是保 护和开发资源。” 说到这里,谭菲菲觉得内心有些酸楚。她觉得席良有些偏心,为什么露儿做的 事情他就能看得上,而自己做的事情席良就处处挑眼呢? 正在给每个人茶杯里添茶的露儿放下了手中的茶壶,她清亮地说了一句:“你 们不知道我今天碰上的佛头有多么精美。尽管在驴槽上被泥土尘封了几十年,但是 我敢保证这些佛头清理干净后,一定不亚于国内几个著名石窟里的佛头水准。”露 儿没有说购买时将要遇到的难处,她知道那些话是很扫大家兴的。 “这就好,这对你的论文一定有很大的帮助。”席良接着对露儿又说,“对了, 你的论文初稿出来了么?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助你看一看。”一直没有吭气的周 老爸突然说了一句:“席良,你那么忙,哪能有那么多的时间帮露儿看文章,露儿 的事情就让她自己做好了。”李然和露智都对周老爸的话感到有些意外。一个著名 学府的研究生帮自己的孩子看论文,这是求之不得的好机会,周老爸为什么要拦挡 呢?“哎——我说爸你何必客气呢。让席良帮着露儿看看论文,对露儿可是太有帮 助了。席良,你如果回来感到时间不够用,你要洗的衣服我都给你包了,也包括谭 菲菲的。你们就专心做卤虫的事,抽出时间来,也帮帮我的露儿。” 露智的大包大揽让周老爸没有再说什么。但露儿知道爷确实是不想让她和席良 走得太近。谭菲菲已经吃完了饭,她准备去查看她的电子邮件,这是她一天最关心 的事情了。临下炕时,她说了一句:“要说忙,我们确实也很忙,”她总是在大家 面前把自己和席良称为“我们”。“可是要说抽出一点指导论文的时间还是有的。 不过,依我之见,露儿是个很有个性的人,有个性的人就有自己的独立主见,她未 必喜欢别人的见解。再说,我算了算时间,欧戈明天也就要回来了,他还要在这里 呆一两天,有他这个对本土文化有深刻了解的人来指导露儿的论文,可能会更合适 一些。你们说是吧?”说完,她转过身对雪智说,“二姨,再过半个小时,你能到 我的宿舍来一趟吗?”雪智忙说:“行,行。趁这半个小时,我刚好把股票的信息 查完。”谭菲菲向周爷爷他们道了别后,就出门向宿舍走去。 谭菲菲的话一点儿也没有影响露儿的情绪。当众人都在目送谭菲菲出门的时候, 她满心欢喜地朝着席良笑了笑,席良也会意地眨了眨眼睛。 晚饭快结束的时候,在场的每一个都像有心事似的,谁也没有多说话。周老爸 把饭碗推在一边,盘着双腿微低着脑袋像是在想什么事。雪智在低头看表等着八点 钟的股市新闻。李然已经开始为明天出发做准备。席良则盯着看刚开播的地区新闻。 电视上的第一条新闻是对地区行署副专员郭益来的专访。面色白净略显微胖的 郭副专员正用特写镜头对着观众侃侃而谈如何营造吸引外资宽松环境的新举措。 “爷——你看我大姨夫挺能说的么。”露儿见爷低着头,就赶忙招呼着让爷看电视 画面。周老爸抬起头看了一眼又把头低了下来。画面又切换到了第二条新闻。这是 一条地区国企改制的消息,地区建材公司的老总正在谈国有企业资产多元化的意义。 “哟——”只听雪智出了声,原来镜头上是齐伟的父亲齐府坦。“企业困难得连工 资都发不出来了,他怎么还在这儿高谈阔论。”雪智的话听起来既像是埋怨又像是 张扬。 “这是谁?”席良觉得镜头里的人物与这个家有关系。 “这是我二姨夫,也就是齐伟的父亲。”露儿轻声地答了一句。 “好家伙,今天头题二题的新闻主角都是你们家的人。”席良很轻松的打了一 声趣。“露儿,你说的齐伟的父亲也就是欧戈的舅舅了?” 露儿肯定地点了点头。 “周爷爷,你看你们家的人气多旺。”席良也想让周老爸从沉思中停下来。 “人气旺不旺,并不是看家里抛头露面的人有多少。中国有句古话叫‘人怕出 名猪怕壮’呐。” “不看了不看了,看自己家的人有什么意思。已经八点了,大家如果没有意见, 我就把电视调到股票信息了。”说的时候,雪智已经把频道调到了一片红红绿绿上。 席良也起身了。他对着周老爸说:“周爷爷,你也休息吧,我回到宿舍再处理 一下这些样品。除了编号我还要在室外继续作冷冻处理和观察记录。”转过身他又 对露儿说,“一个小时后,我就有了空余时间,你把你的论文初稿和素材都拿过来 给我看看。” “席良,那个‘卤魁公司’的人就真的谁都不怕?”周老爸突然在炕上朝着席 良大声说了一句。一直沉默的周老爸开了口,屋里的人才都恍然大悟,原来周老爸 在一直想“卤魁公司”那档子事。“周爷爷,你老也知道,世上的事是一物降一物。 俗话不是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缠的,缠的怕不要命的’么。实际上,这些‘卤 魁公司’的人也是外强中干,内心没有什么力量。在甘露川这样的地方,因为市场 经济还不太成熟,所以就有了这么一些欺行霸市的人。眼下我们是腾不出时间与他 们理论。再说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最终能把样品取到就行了,我们与 他们在时间上是纠缠不起的。周爷爷,你老这么大的年纪了就别操这份心了。我和 李叔会处理好这件事情的。”席良说完,提着几袋样品出了门。 谭菲菲已经查了快二十分钟的电子邮件了。今天的邮件可真多。有七八份是各 地的同学发来的,谭菲菲看完后就把邮件该消除的消除,该保存的就保存。可是有 关与基因和文物相关的三份电子邮件,谭菲菲把它们仔细地读了几遍。 第一份邮件是对“明清油画”的反馈。这是一家国际文物公司发来的。邮件中 明确表示了对这幅油画的兴趣。对方许诺,只要不是赝品,对方的出价以美元为单 位在六位数以上。 第二份邮件是欧洲一家基因公司对三海塘乡王老太一家六世同堂的长寿现状极 为震惊。他们愿意为了进一步得到相关信息,已经准备给谭菲菲在南方大学的银行 账户上打一笔信息费用。同时,他们也提出,能否动员王老太一家去沿海的一座城 市旅游。 家里凡是与王老太有直系亲属的人都可以去,费用由公司承担。 第三份邮件是谭菲菲的一位在国外读博士的同学发来的。他说谭菲菲在中国西 部长寿人的发现非常有价值,可是如何才能把这些长寿家庭的血清得到,确实是一 件费神的事情。直接由医疗部门来采血,可能会引起误会。这位同学提议,可否由 谭菲菲就在当地注册一个生物公司,以便合法地得到当地长寿人的血清。 看完这些邮件,谭菲菲感到一阵阵的兴奋。她微闻双眼,两手搭在手提电脑的 健盘上,内心信马由经地幻想着她的基因生意。从学校出门时带的两万元已剩四千 多元了,她算计着还要收购一些小的文物和为得到血清还需要一些前期的投入。花 钱大手惯了的谭菲菲想着这几天要节约着花钱,实在不够的话,留足返程路费后, 把带来的公款先挪用一点。出差的费用一直由谭菲菲管理,只是挪用的事可切切不 能让席良知道。 带回来的样品经席良编号和作了初步观察记录后,已被席良装在了四个更规整 的袋子中。它们还要被置于屋外,保持在冰冻的状态下。从学校带来的简易仪器, 可以测出卤水的常见成分含量以及酸碱度等。至于卤虫幼虫的生活习性观察要等回 到学校的实验室才能做观察进行。席良琢磨着,一个星期内大概要取八至十份样品。 到时将有四五十袋的冰块带回去。好在甘露川这个季节的气温保持样品的现状没有 什么问题。返程时,出了甘露川的大山,就可乘火车向东走。坐火车时,只要将样 品托运在火车的恒温厢里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学了多年生物工程的席良已经养成了严谨细致的工作习惯。 他一丝不苟地做着与样品有关的每一件事情。他想,今天先由自己做完初步处 理样品的全过程,待明天之后的处理中,一定让谭菲菲也亲手操练几次。来了几天, 他已经观察好了一个地方可以做为室外摆放样品的地方,这个地方就是院子里东南 角的那个堆放焦炭的小棚子,那里既安全也相对隐蔽。他知道露儿家里没有小孩子, 春节前的客人也不会太多,样品放在那里应该是绝对没有什么问题的。待明天早晨 吃早饭时,给周爷爷一家说—声就行了。第一批的样品已经处理完毕,席良穿上羽 绒服,轻掩上门后,提着样品出了宿舍。 腊月的寒风从人脸上吹过时,仿佛能带走许多的热量,没有走几步,席良就感 到寒风已经吹进了他内衣的最深处。他急忙戴上帽子,左手拿着一个微型的电子手 电筒,疾步朝小炭棚走了过去。 五六分钟后,带着一身寒气的席又快步冲进了住宿楼。他在楼口蹭了蹭两只鞋, 路过谭菲菲宿舍门口时,他听到露儿二姨在屋里朗朗的笑声。 当他推开自己的宿舍门时,他怔了一下,他觉得房间里有了些变化,出门时随 手扔在床上的一件衣服被挂在了衣架上,地面上清理样品时丢下的废弃物也都被扫 进了垃圾桶。他很快就判断出来了:有人进了这个房间。他进了屋,下意识地朝里 走了几步,又左右看了看。就在他要进卫生间再瞧瞧时,他看到衣柜的里角边露出 了一个人右肩,是一个穿着豆绿毛衣的显得很薄巧的肩膀。 他知道是露儿来了。 当席良做出这个判断后,内心就充盈着一种无名的喜悦。他没右动声色。而是 拉开椅子,坐在桌子旁边并动手打开了摆在桌子上的电视机,并把频道调在了一个 播放综艺类节目的频道上。 就在他眨着眼观看时,突然“嚓——”的一声,屏幕上变成了一片雪花。他本 能地一回头,露儿正拿着遥控器朝着电视机乱摁呢。 露儿脸色平平,一幅旁若无人的样子。左按右按,终于按到了一个表演民族歌 舞的频道,而且还是在用哈萨克语演唱。露儿歪着头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开始看了起 来。露儿的俏皮让席良很欣喜。 “露儿,欢迎你的大驾光临。” “我可不是自己光临的,而是受邀请如约而至。” “那就谢谢你的访问。” “哪里敢说是访问,而是来恭恭敬敬地请教。”露儿说话时,两眼一直目不斜 视地盯着电视屏幕,对席良递上去的眼神她根本就没有用眼光去接。席良低头想了 两秒钟,然后一个跨步就站在了露儿的后背。露儿一惊,本能地站了起来,转头回 过身去。 飓尺之间,两人深情无我地凝望着。 席良呼出的灼热气流漫散在露儿黑密的头发上,露儿的呼吸也有些急促,带着 丝丝体香从席良的胸部游移上去。如此近的距离,使席良看清楚了露儿脸庞上覆盖 着一层吉祥而健康的光泽,每一根睫毛也都勃勃地挺立着,瞳孔中的眼神藏着一种 连着内心深处的笑意,就如山泉的源头神秘而不可测。脸部、脖颈、胸腰处的弧线 在席良看来不仅显现着一种流畅而且还隐含着一种曼妙。露儿的眼睛很特别,是那 种隐性的双眼皮,上眼睑的皮肤又薄又紧,眼角正露出双眼线的尾部,这样就使她 的太阳穴处看上去很开阔,再加上天庭饱满,整个脸盘就像是满轮的银月,丰润而 明朗。嘴角处的微微一翘,又颇显执著的个性。 露儿的气质在席良看来,是一种深水明珠的相态。就是说,从出生到长成,虽 然一直都处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中,没有接受到更多外来风雨的滋润,但是她也 就没有受到外来尘沙的侵袭。本土的文化已经足以能够给她提供初期生长的营养。 而一旦初胚形成有了露出水面的机会,那么她就有可能在更多元的环境中被琢成一 颗明珠。 在席良的眼中,露儿就是一颗正在浮出水面的胚珠。 “露儿。”席良几乎是用气声轻轻吐出了露儿的名字。 但在露儿听来,她听到的好像是从生命的零公里处传来的一声呼唤,那么悠远, 那么荡气回肠。 她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正在苏醒着一种本能,这种本能如钢水出炉般的烫热,又 像万马奔腾时的汹涌,生命的河床仿佛都不能承载这种体内的潮动。 露儿微微向上扬起了脸。她看到席良充满阳刚而无纹的脸上,眉眼的棱角十分 分明。光亮的印堂里充盈着学识和智慧,状如裂竹的人中使整个嘴角显得很有力量。 席良的眼神露儿能心领神会地读懂,她知道这个眼神是席良特意给她的。 露儿在内心默念着:席良,你是我的第一,也是我的唯一,席良…… 席良好像能听到露儿的心话。他轻启唇齿:“露儿,你知道我现在想说什么吗?” 席良用右手挽起了露儿的一根辫子。 “席良,你什么也不要说,我只是想知道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露儿微闭着双眼,睫毛上有一丝丝晶莹的泪光:“我要你告诉我,你要用心对 着我的心说,而不是用口对着口说。” “露儿,”席良放下辫子,把双手轻轻地落在露儿的肩上,“我用我的灵魂对 着你的灵魂说。” 露儿的浑身都在微微发颤。她知道她在询问的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她 真的好想知道答案。她屏住呼吸几秒钟,而后说:“这样的夜晚,你一生中有过几 次。” 露儿口若吐兰般地说出的这几个字,在席良听来就像二月天里滚过大地的春雷, 让他的肺腑内外都感到震撼。多聪明的露儿,她想知道很多,她想了解很多,她也 想咨询很多,但是她却什么也没有说,而是给席良提了一个巧妙的问题,这不是一 个深奥的问题,也不是一个艰难的问题,但却是一个充满智慧的问题,一个内涵丰 富的问题。这不是一个一句话能回答的问题,也不是一个脱口而出就能有答案的问 题。 席良知道回答这个问题需要的是思考和悟性,而不是琢磨和心机。露儿的简洁 让席良更了解了露儿的才智和不俗。他看到露儿的一双眼神在他的脸上扫来扫去, 他知道这是露儿在焦急地等待地的回答。席良的心中也是一阵阵地潮动。 “露儿,”席良轻轻地唤了一声。“看着我的眼睛,你所要的答案就在我的眼 睛里。”席良眼神几乎罩住了露儿的全身。他神情祥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露儿 的双眼,真诚地几近乎于虔诚。 在露儿看来,席良的眼睛中真的就写满了答案。 露儿感应到了席良写在眼神深处的语言。她知道这种心与心的交流是一种神交, 语言在这里确实是多余的。什么叫“心领神会”,就是用眼神做桥就能走到对方的 心里。露儿微微地拢上了自己的双眼,她在细细地感受着自己的情窦正在接受阳光 和雨露的抚摸。她在聆听着情感圣殿的大门正在朝着她徐徐地洞开。 甘露川的冬夜是寂静的。如果在没有风的夜晚,那室外就不会有大自然的其它 声音了。天上的星星并不畏惧寒冷,望上去依然是由点连成片的寒光。唯有家家户 户窗口中透出的桔黄色灯光使人感到亲切和温暖。 “哐——”院里平房传来了一声重重的关门响动,声音在空阔的院子里显得脆 而响亮。一直都凝望露儿的席良突然把眼角挑向了窗外,右手中依然捧着露儿的一 根辫子。 “是我爷出了大屋。”只听了两下脚踩雪地的声音,露儿就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他可能是见我不在屋里,出来看看我。” “你真是你爷爷的心肝宝贝,他对你可是疼爱之极。”席良相信露儿的敏感。 “我几乎是我爷抓养大的。你来几天也看到了,我爷爷就我大姨妈二姨妈和我 妈三个女儿。从我懂事后,我看到我爷的心事就全在我们身上。我爷以前也有一个 儿子,就是我的舅舅。可惜的是,舅舅在我出生前就过世了。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 舅舅去世,我爷我爸妈都没有告诉过我。我知道我爷爷为此事一直都很伤心。直到 现在,每逢过年,他还都要为舅舅流眼泪。”露儿也不知为什么自己就这么愿意让 席良了解自己的家事。她说着说着在自己的脑海中浮起了席良与自己爷都有的共同 体征“右耳病”和“右脚六趾瘤”。一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突然有一种无名的联 想,但是她又没有让这种联想继续下去。她不由自主地微笑了一下。 眼神又回到露儿脸上的席良察觉到了露儿的这一丝笑意。他爱怜地用自己的下 巴壳轻点了一下露儿的头顶。 露儿极轻极快的用右手拨拉了一下席良的下巴壳,又用左手抽回了托在席良手 中的辫子,灵灵盈盈地一转身,就站在了离席良有两米处的窗台前。露儿今天真是 太欣喜了,她终于知道了席良的心思。尽管她没有听到席良说多少话,但席良浑身 的肢体语言都散发着席良内心深处的信息,她知道了自己在席良心中的位置,这就 够了。这就足足够了。她知道自己已经拥有了这个起点,就像农民有了一片沃土, 就一定会在自己的精心耕耘中收获到累累果实一样。她也是一个给了土地就能回报 出绿色的人。就像那个给一个支点就能撬起地球的科学家一样,她也需要支点。 她现在已经得到了这个支点,一个可以施爱的着力点。 露儿不是那种遇火就着的人。她的本能是温水泡茶慢慢地浓。她恐惧那种排山 倒海般的情感潮水,她觉得那种情感不踏实不长久,“速成的事物必速朽”嘛。所 以她情愿和自己心仪的人缓缓地往一起走,慢慢地往一起靠。所以这才有了刚才她 笑离席良的一转身。再说,她已经听到了爷正在朝楼房走来。她觉得她和席良都需 要一个平静情绪的缓冲时间。 “席良,帮我修改修改我的论文吧。”露儿朝席良笑得很乖巧。 席良怎么能看不出露儿的鬼魅,他觉得在这段时间里,自己的情感开关都好像 不在自己的手里,而是握在露儿的手里。露儿喜,他也觉得喜,露儿忧,他也觉得 优。他现在看着露儿的轻松欢快的模样,顿时也感到自己的心中沐浴着春风。 “你把底稿放在我这里,今天晚上我就帮你看看。”席良目不转睛地看着露儿 说了一句。 露儿听了席良的话,忙从带来的一个提包中掏出了一大提文稿,还随手拿出了 厚厚的一叠照片。 “好家伙,你的素材还真的不少啊。这哪里是做毕业论文,这简直是在做大学 问嘛。”席良看着露儿一眨眼从包里拿出这么多的东西,真得感到很吃惊。他记得 自己在六四毕业的那一年,不少同学对毕业论文的准备都是马马虎虎的,没有几个 人像露儿这样为写一篇几千字的论文,准备的材料却足有好几万字,而且还有几百 张得之不易的照片。 “你是大专家,可不许笑话我们山里人噢。”这回该轮到露儿有些羞涩了。看 着摊在床上的一大堆材料,她真的在想是不是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妥。她用双手 绞着辫子,望着席良有些不知所措。 “这些照片都是你自己一张一张收集来的吗?”席良看着这些与文物有关的照 片,有黑白的有彩色的,还有的有些发黄,显然不具同一个年代的。 “有些是我拍照的,有些是齐伟和欧戈从档案馆和文物局帮我翻拍的。” “你真是个得人缘的人哪,有这么多的人愿意帮助你。”席良看着这些珍贵的 图片和材料,知道露儿已经基本上占有了做好这篇毕业论文的素材。 “在愿意帮我的人中,不知包括不包括你。”露儿斜着脸盯着席良说。 “我现在是想躲都躲不过去了。”席良用左手抬起露儿的右手,把自己右手中 的一摞照片扣在露儿的手中,“看着这些宝贵的资源,谁不想来长见识。” 露儿忙把自己的左手也抬了上去,用双手接住了席良放在她手中的照片。“其 实,最好的一批照片还没有洗出来呢。”望着席良有些吃惊的眼神,露儿简要地介 绍她今天下午在郑三爷家中见到佛头石像的情况,“我凭着直觉可以说,这几个佛 头像将是我所搜集的文物信息中最有价值的一部分。” “看来你们这儿散落在民间的珍贵文物还真有。当地的文物部门为什么没有收 购呢?” “我们这里的经济水平比不得你们开放的地区,我们这里的财政是‘吃饭财政 ’,政府手中还非常缺少收购资金。一般都是由懂行的人先保护性地购买下来,然 后等有关部门有了经费后再平价收购过来。” “那你为什么不把这些佛头先购买下呢?这样可以避免文物的损失呀。你是学 习文物专业的学生,完全有资质鉴别,也完全可以先收购下来,等日后再交给文物 管理机构嘛。”席良见他的话一出口,露儿反而不出声了。 “我……”看到露儿欲言又止,席良做了一个猜测,“是不是缺少收购的资金。” 露儿低下头没有吭气。她不知该不该把缺少收购资金的事说出来。 “露儿,如果有困难你就不该瞒我。如果缺少资金,我也是可以帮你一把的。” “我是准备了一千元的。”露儿还是情不自禁地讲出了实话,“可是没有想到 今天下午到了那里,人家却嫌我带的钱有些少。” “一千元钱收购三个精美的佛头是有些少了。那么到底缺多少呢?”席良认真 地问露儿。 “我也不知道。”露儿真的不知道到底缺多少钱。她的脑子里又浮起了“油拉 拉”的那句话:“就这一千元钱,你不是在哄娃娃么。” “当当当”,好像是有人在敲隔壁的门。 “周爷爷。”听到开门声后,又传来了谭菲菲的声音。接着又听到了雪智在说 :“哟,爸一你怎么这么晚了还在楼里。” “我在值班室里看了一会儿电视。我怎么半天了没有见到露儿。”周老爸用双 眼向谭菲菲的宿舍里扫了一眼。 “露儿不在大屋里?”谭菲菲有些吃惊。 “爷——我在这里呢。”露儿旋风般地推门走了出去,“我在这里让席良给我 修改论文呢。”看到露儿和席良从席良的宿舍里出来,谭菲菲有些一愣,显然她没 有估计到露儿会在这里。雪智倒是乐呵呵的:“我想这么晚了露儿能到哪里去,原 来在这里请教大专家呢。机不可失,机不可失呀。” “席良,你这么快就把样品都处理完了。”谭菲菲知道席良不处理完样品是不 会去做别的事情的。她预计席良处理样品怎么也得两个小时,没想到席良第一天处 理的速度竟超出了她的估算。 “到底是博士,做事的积极性和效率就是比别人高。”谭菲菲说话时透出来的 心情显然有些复杂。 “周爷爷,到我宿舍坐一坐吧。”席良抬起右手把周老爸住屋里让。周老爸没 有犹豫就跨进了席良的宿舍门。 “菲菲,你还是要把我明天该做的事情再给我讲得详细一点。刚才光顾着向你 请教美容了。你看我把正事都给忘了。”雪智说着把谭菲菲推回了她的宿舍。谭菲 菲向外伸了一下头,但马上就进屋了。 “席良,你的脚伤好些了吧。”进屋后,周老爸没有坐,而是向席良问起了昨 天的脚冻伤。 “周爷爷,一点都不碍事,已经完全好了。你看我都快把昨天脚伤的事情忘记 了。”席良说得很轻松。 “既然脚伤已经好了,是不是让我爷看一看你健康的双脚呀。”聪明的露儿马 上意识到这是一个让爷看席良右脚的好机会。 她也说不出来为什么自己会有这个念头,只是她能感觉到爷对席良身上任何信 息都是感兴趣的。 席良感到周爷爷并不反对这个提议,于是就坐在床边上,脱去了右脚上的鞋袜, 然后抬起裸脚放在了床上。 灯光下,席良的脚被周老爸和露儿看得清清楚楚。周老爸稍微往前弓了下身子。 他看到了席良脚上长着让他一点儿也不陌生的“六脚指”。周老爸的神色有些恍惚。 一直扶着爷的露儿感觉到了这一点。她轻晃了一下周老爸的身子,“爷一一你不是 要看席良受伤的脚吗?你看仔细了,席良的脚真的好了。” “好了就好,好了就好。”周老爸不停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席良感到有些纳闷 :周爷爷并不没有出现自己想象的那样的动作,比如用手摸摸自己的右脚,以确定 脚上的伤确实好;再比如看到自己的“六脚趾”会笑呵呵地问:“你这儿怎么多了 一块肉哇。” 他觉得周爷爷对今天看到的这一切好像是早已经见过的一样,一点诧异的样子 都没有。倒是露儿好像不停地催着周爷爷看这看那,好像他的脚是一个有趣的剧本 一样。 就在席良也愣神的时候,周老爸说了一句话:“伤好了就好,伤好了就能对付 那个‘卤魁公司’。席良,你不必担心。‘霜怕日头草怕霜’,世上的事总是一物 降一物的。” 这回不仅是席良就连露儿都一块儿吃惊了。爷怎么刚才还在说脚上的伤呢,一 转眼就把话题扯到了“卤魁公司”上。席良与露儿对视了一下,却已经发现周老爸 开始转身出门,席良赶忙起身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