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个人记忆和民族反思(1 ) 个人记忆和民族反思 ——在2008年上海书展上的演讲稿 作为人类精神活动的主要形态,记忆正在成为我们关注的焦点。在今天的上 海书展里,到处分布着有关记忆的文献。这些文献试图向我们描述一个真切的过 去,并且为我们向未来的飞跃提供坚实的支点。 记忆的第一功能就是消费。所有与历史记忆相关的建筑、街道、园林、服饰 和书籍,都已经成为市场上的消费对象。就以上海为例,作为殖民记忆体的衡山 路、淮海路和南京路,早已经成为小资和中产阶级的消费天堂;北京的故宫、圆 明园、颐和园和长城,西安的兵马俑和汉阳陵,则是帝国记忆体的最高典范。最 近刚成功申遗的福建土楼,成了中国南方客家人生活样式的范本。这些镶嵌着古 老记忆的物体,正在凝结为转型时代的消费核心。与此同时,软性记忆符号则径 直成了商品,陈逸飞的绘画是一个实例,它组合上海女人、麻将牌、月琴和旗袍 等各种历史符码,编织成一个优雅的殖民地旧梦。1993年在上海掀起的月份牌怀 旧狂潮,居然是上海人改革开放的意识形态指南。 记忆的第二功能就是摆谱。我们的意识形态需要光辉灿烂的记忆。这些记忆 能够打造人民的国家主义信念。在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李约瑟提出的“四大发 明”概念,被张艺谋进行了声势浩大的视觉诠释。据说这种对全球民众的 提醒,有助于建构中华民族的伟大形象。 记忆的第三功能是反思。这是人类记忆最重要的使命。正确的记忆,是历史 探查和自我反思的逻辑前提,也是民族自我更新的动力。没有这项功能的支撑, 其他的功能将变得软弱无力。 在历史记忆方面,我们经常能够看到国家记忆错误,也就是抹除或制造错误 的记忆。这种所谓“记忆错误综合征”,往往是文化退化的标记。 在记忆错误的几种形态中,“完全性失忆”是具有代表性的病症。日本教科 书完全抹除“南京大屠杀”的历史记忆。而无独有偶的是,我们正在忘掉“文革” 带来的历史性悲剧,由此导致了民族反思的重大空白。忘却历史造成了一个严重 后果。只要观察今天的互联网生态就会发现,“文革”并未结束,因为当时所使 用的暴力话语,在公共话语平台上大肆繁殖和蔓延,已经成为日常语言的一部分。 “文革”在人事组织上早已终结,但它在话语和文化形态上却在戏剧性地延续。 “选择性失忆”是只记住对维护自己形象有利的东西。这是对“完全性失忆” 的一种补偿。它要求民众记住那些有益的事物,而忘却那些有害的事物。但这种 选择不是民众自主选择的结果,而是由文化管理体系提供的罐装食品。它们很像 是那种伪劣奶粉,制造着营养不良的畸形文化婴儿。 “错忆”,顾名思义是一种错误的记忆,但这种错误不是蓄意制造的,而是 对历史误判的结果。例如中国人关于“三年自然灾害”的错误记忆。我们不仅要 学会记忆,而且要学会正确地记忆。 在所有记忆错误的形态中,“记忆伪造”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在历史上,我 们曾经面对无数起蓄意制造虚假记忆的事件。例如朱元璋就是涂改历史的高手。 他利用帝国最高领导人的权力,蓄意修改他的个人经历及其家族和宗教背景,为 历史审判提供伪证。但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恰恰是这种自我掩饰点醒了历史学家, 点燃了他们探究真相的好奇心。 面对上述记忆的敌人,对个人记忆的需求变得急迫起来。我们不能指望官方 历史学家能够提供太多的正确记忆。唯有民间的个人自由记忆,才能成为历史守 望的真正主体。我们正在与记忆错误抗争,尤其是跟严重的失忆症抗争。耐人寻 味的是,从2005年开始,中国出现了个人记忆的潮流,其中不仅有大量政治老人 的回忆录,还有底层个体的口述实录,而与那些重大历史节点相呼应;还涌现了 八十年代的回忆思潮、“文革”结束三十年的反思潮流以及改革开放三十年的回 顾浪潮,如此等等。所有这些热烈的话语活动,都旨在帮助我们从流逝的历史中 汲取养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