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岛(1)
罗慢的快艇靠上麒麟岛的时候,野菠萝树下突然蹿出一条黑狗,它张着慌张的
眼睛牢牢地看着我们,如临大敌。海水在风的驱使下变作浪花,翻卷着无数水滴朝
岸礁涌去,拍打在黑绿色的石头上粉身碎骨。我杵在驾驶副座上正襟危坐,我说:
“罗慢,那是一条狗。”
他从驾驶座下取出一把铁凿,威吓道:“GO! ”
可黑狗不理他,它甩起尾巴吠叫,绕在快艇一边,来回奔跑,不敢上前来,可
也不愿离开。我推推罗慢:“你去赶走它。”
可他只是捏紧了铁凿,一动不动,狠狠地瞪着来回跑叫的畜生。
黑狗背后的麒麟岛被一片野菠萝树林遮掩着,野菠萝树分垂着枝条在风里四处
摇摆,岛上一片青葱安宁的神色。岸边的礁石上敷满了青苔,在阳光下折射出黑绿
晶亮的颜色,一点一亮地柔软。可当海浪一脸无辜撞上去的时候,这些黑绿色的岸
礁却又立刻显出无情的坚硬,摧毁掉每一排跃跃欲试的浪花,毫不犹豫。
我从随身的布袋子里掏出速写本、铅笔、香烟,面朝着海那边的海岛抽起烟来,
海岛在远处显出一排柔白色的光芒,那是亚龙湾的沙滩。
罗慢回头来看我:“我们就这么‘熬’着?”这个犹太男人把“耗”字记成了
“熬”,我看他一眼,打开速写本,在上面画上一条海平线:“Yes 。”
海风带着细小的浪花尸体从脸上抚过,可一排又一排的海浪还在风的驱使下身
不由己,前赴后继。黑狗叫着,显出一些疲态,它开始光瞪着滚圆的眼睛注视着这
艘白色快艇,上面的男女,还有男人手上气势汹汹的铁凿。
海水随着距离变换着深深浅浅的颜色,阳光里的紫外线将一切的景色修饰到最
好,可我只有木头铅笔,海景在速写本上单调而暗沉。罗慢看了一眼我的画,说:
“我们面前的海不是这样的。”黑狗不再吠叫,它俯下嶙峋的身体,陷在柔软的沙
子中,抬起眼皮无聊地看着我们,将耳朵竖起来,戒备着。我又重复了一遍:“罗
慢,你应该去赶走它。”
就在这个时候,沿着麒麟岛的海岸,走出来一个赤脚的男人,腰间吊着一管水
烟杆。他皱着眉头看我们,手里拎一条半尺长的鲶鱼,鱼的胡须贴在身体上有气无
力地张动着。我认得这个人,他是房东的哥哥。黑狗听见身后有人走来,立刻从沙
堆里站起身子,摇着尾巴绕在男人身边。
男人的皮肤很黑,在柔和的夕阳里泛出汗油的光泽,他将鲶鱼丢在岸沙上,从
腰间取出水烟,朝里面吹气,他在水烟管后面聚集起所有注意力,听着烟管里一股
一股的翻滚声。黑狗它凑过斑黑的鼻子不停地嗅着鲶鱼,像一只偷腥的野猫。在他
脚边俯下头,不住地舔着鲶鱼的鳞肤。
我合起速写本,拉拉罗慢的沙滩裤脚:“那是一条狗吗?”罗慢也看着,露出
迷惑的神情。
“你们是谁?”男人放下手里的水烟,眯起眼睛在夕阳里看向我们。他不停地
打量罗慢,不知是疑惑他的浅红色皮肤还是犹太式的大鼻子。
“我们来这儿找一种树!”罗慢伸出拽着铁凿的手,比划道。我将嘴凑到他的
耳边:“是植物。”
“找一种植物!”他更正道,然后像个开心的孩子那般笑,在他的中文字典里
又多了一种细微的文字差别。
男人将水烟管插回到腰间,俯身从沙子里拎起鲶鱼。“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东
西。”他冷冰冰地回答,然后用手拍掉粘在鳞肤上的沙子,扭头就走。那条将尾巴
摇得像自动天线的黑狗“咻”地抬起头,跟在男人身后钻进茂密的野菠萝树林。
三天前的傍晚,我躺在罗慢身边讲画里的故事给他听,说到一半我突然停下来
:“听说那个孤岛上就有那种黄色小花的秋麒麟草。”我推了推他,转开话题。
罗慢光着浅红色的上身,将身体侧过去,面对着玻璃窗外的海指指:“那边那
个?”
“嗯,那边那个。”我将脑袋从被单里伸出来,下巴搁在他的左臂上,眯起眼
睛顺着他的手指看窗外。
天色已经有点模糊,海边退潮的声音隔着玻璃窗隐约而沉闷。我光着身体从床
上下去,走到窗边,打开窗。海风挤着慢慢变大的窗缝一头扎进屋子,将退潮的声
响带进来,是轰隆轰隆的挤压声,像几吨重的卡车粘过石滩。我看不到麒麟岛,海
那边是茫茫的一片雾气。
罗慢从身后抱过来说:“好的。”
我们的身体上还有些许温润的汗水,它们在细风的扰搔下慢慢冷却、干涸。我
拨开他的胳膊,转身看另一边的镜子。我们的脸背着光,身体是模糊的阴影,这些
阴影显现出柔和的线条,像一幅还未完成的画,一大片一大片的留白,除了阴影,
什么都没有。我指使了自己的阴影拨弄头发,将它们放下,扎起,扭绞,用发梢挑
逗着罗慢的阴影。他抱着我,面对镜子似是而非地笑,不均匀的呼吸打在我光溜溜
的脖子上,像湿粘的空气打在冰凉的墙壁上。窗外,是雾气沉沉的天空,天空下面,
是渐渐露出贝壳的沙滩,一些孩子忙碌地提着塑料桶追着海潮抢各种好看的贝壳、
海螺。
天完全沉下后,我收拾起摊在地板上的画,将衣服穿好,准备要走。罗慢坐在
床上,抱着枕头斜卧着肩,说:“什么时候再讲你画里的故事给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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