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别枯萎去(4)
我在屋子里蹲着,不能动弹。
“你滚!以后都不许再来!”郁在院子里重重地砸上铁皮大门,门外是许或哭
泣的哀求声。
我对着地板上的照片,呆滞地看着,一滴眼泪也没有。我的眼睛像是两口枯掉
的水井,
只有残枝树叶轻轻落入。一下子,我整个瘫软下来,身体重重地砸在地板上,
侧卧着,没有知觉地呼吸。我从枯井里看到旋转90度后的门,看到旋转90度后走进
来的郁,他在旋转了90度后的画面里失魂地走过来,坐到地上,俯身将鼻尖抵着我
的侧脸。
我听得见郁的心跳声,我的侧脸颊上感受得到他湿润的呼吸。我们就这样坐着
躺着很久很久。谁都没有勇气开口说第一句话。我们应该怎样称呼对方?郁,眉?
还是妹妹,哥哥?这是一个天大的玩笑。可究竟又是谁在对我们开这个玩笑?
许或的母亲跑来找郁的时候,坐在底楼的客厅里惴惴不安。看到他从楼梯上下
来,她立刻站起身子,一把抓住郁的胳膊:“郁,你是不是对许或?”她欲言又止,
只是狠狠地看着郁。而郁只是肃着表情,一脸茫然。
“阿姨,喝茶。”我冲泡了杯龙井,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这个家已经很久没有
来过客人。
许或的母亲比我想象中的要年轻,从她的脸上能看到许或美貌的来源。她穿着
黑色的真丝无袖裙,头发是随意的大波浪,额头上是晒出的汗珠子,渗过毛细孔凝
成一粒粒。她放下抓住郁的手,呆呆地坐到沙发上,喝茶,然后不说话。郁坐到她
身边,试探地问道:“许或现在好吗?”仿佛他已经忘了自己几个月前将她狠狠地
推出门。
我和郁开始恢复过去的日子,很少说话,很少见面。我想回学校念书去,可又
不愿回到原来的地方。我知道自己早已不再是半年前那个坐在院子里捧着《古诗词
佳句精选》、紧皱眉头背书的眉了,这半年里,我变成一个孤儿,有过一个孩子,
又可笑地多了一个亲哥哥……事情是接踵而来的,没有一丝怜悯的停歇。我觉到自
己是在突然之间衰老的,无论是心态还是样貌,我显现出和这个年纪不相符的疲倦。
我坐到许或母亲的另一边,问道:“许或她还好吗?”
在郁狠狠地推许或出去的那个傍晚后的几个月里,许或都再没有出现。可她的
哭声,哀求声却仿佛一直都在楼下,不曾离去。
许或的母亲说她在许或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小包米非司酮,那是流产后医生通常
会开的止血药。可许或不肯说那个孩子是谁的,怎么都不肯说。
郁脸上的伤疤是他找系主任马朝时留下的。
在许或的母亲来我们家后的第二天,我和郁去了江宁路,许或的家。他和许或
关在房间里说了不一会儿话,便怒气冲冲地跑出来,奔向学校的画室。
那个时候,看上去斯文得体,总是带着金丝边眼镜的马朝正站在画室里辅导暑
期业余班学生的人体写生。看画室的老头拦在门口,“里面在上课!”可郁一把推
开他,像一只失去方向的困兽突然闯入画室。
蓝布前的模特惊吓地扯下背景布遮住身体,她张着惊慌失措的眼睛看着郁。马
朝从一张张画板里走出来:“你这是干什么?”可郁一个拳头就是这么伸过去了,
他将这些日子来所有的愤怒、怨恨、狂躁统统发泄在面前的这个人身上,毫不顾忌
对方的身份,一时之间,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冲到这里打人。他只
是发泄着,像是在森林里饿久了的困兽突然看到猎物。
马朝痛苦地伏卧在地上,还了几下手之后,便彻底放弃,任由拳头一下一下地
挥上来。他的心里很明白,郁这么怒气冲冲地跑来,是为了什么。
一个星期后,郁被学校勒令退学。学校德育科的老师说:“马主任的伤势很严
重,脾脏有几处内出血,他不告你已经算你走运了!”
郁什么也没说,只在退学申请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走到画室,搬起放在那里的
画,再一次走到学校马路对面,当场将它们烧得一干二净,就像三个月前他主动放
弃参赛资格,并且焚烧《告别》那样。
画的灰烬在夏末的阳光里被继续灼烧,然后随着偶尔散落的树叶一起跟着风贴
在地面上一路飘出去。我站在人群里,隔着车流看郁,所有的人都在窃窃私语,他
们嘀咕着:“郁是不是疯了?”可是没有人知道,十八年前,学校对面的马路上曾
经有一家很小的旅馆,是那么不起眼。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郁离自己很远很远,我们之间隔着无数重、无数重的墙,
没有一座是可以跨越的,没有一座。我想起那个父亲用备用钥匙打开郁房门的冬天,
我站在他的背后,感觉到眼前的男人离自己那么近,可伸出手去,却又是那么远。
原来,从小,我和郁就是这样的,永远都不能真真切切地碰触到对方。
如果逾界,代价是如此惨重。
我开始竭力地撮合起郁和许或,为他们制造约会的机会,我知道,自己必须,
必须忘掉那个冬天发生过的一切,因为秋天就要来了。
终于有一天,在安福路口,我看到郁搂着许或安静地站在梧桐树下,许或将脸
贴在郁的胸口上,幸福地笑着。郁闭起双眼,紧紧地抱着她,秋天的梧桐树透出最
后一点刺眼的阳光又一次将安福路照得树影斑驳,我看着他们,看着。温润的风拂
过我的脸,视线开始模糊起来,我在哭什么呢?这不是我希望看到的画面么?我的
哥哥有了他心爱的人,那个女孩子是那么漂亮、善良,全心全意地爱着。可我止不
住自己的眼泪,我退到梧桐树的后面,躲起来,把头抬得很高很高,不让眼泪流下
来。我想起第一次见到许或的那个下午,郁载着她从视线里消失,原来故事就是应
该这样继续发展下去的,谁都不能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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