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或断章(3)
看到丈夫痛苦的模样,眉的母亲端着饭碗坐在餐桌边,僵硬的神情松懈下来,
难以抑制地颤抖肩膀抽泣。她该怎么办?没人能告诉她,她该怎么办?她只能去请
求另一个女人放弃自己的丈夫,她们关在一间屋子里彼此恳求对方离开自己心爱的
男人。尹兰比她想象中的要老,这些年每一天附加在身心上的煎熬显而易见,她有
些愧疚又一些讨厌自己,她犹豫过是否自己应该从中退出,可最后还是丢下一句
“岩正早就不理你了,不是么?现在他是我的丈夫!”便心虚地匆匆离开。她和丈
夫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肚子里的孩子需要一个完整的家 。她看着尹兰泪流满
面地呆坐在床边,门缝将她的身影压缩再压缩,直到看不见。她万万没有想到,屋
子里的女人会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留下孩子毫无牵挂地选择死亡。
夜里,眉的母亲安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望着这栋房子。一二楼的阻隔已经
完全打通,成为一体,可住在里面的人却永远都不可能完整地和合在一起了,因为
她知道,在丈夫的心里始终还有另一个女人和孩子,无法割舍,他会越来越喜欢院
子里的君子兰,永不悔弃。
十几年来,她的每一天都在嫉妒和忏悔的夹杂下度过。
“而当年,在你妈妈的默许下,你爸爸领养了那个曾被鲜血吞噬的孩子,他给
他取名郁。几个月后,你妈妈生下一个女婴,她的名字叫作眉。”
当我将最后一句话说完的时候,眉呆呆地蜷着膝盖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屋子
里的窗帘在夏风的吹拂下,发出“哗哗”的声响。她的眼睛像是一口早已枯竭的水
井,没有一点光泽,我坐着,不知应该如何继续下去。突然,她站起来,僵硬地走
出房门。楼下的立地钟传来沉闷又凝重的响声,“当——当——当”,似乎响了很
久。
两个月后,当眉坐在我屋子的写字台前,将椅子转过来的时候,脸上已经略微
恢复了神色,只留下浅淡的悲伤。她面对着我,远远地看着。
那是眉第一次去我家,也是第一次我们互换身份地询问和回答。我靠在床上,
微笑地问:“郁,他好吗?还在生我的气吗?”这两个月来,每当我徘徊在安福路
上,想去敲响那扇黑色铁门时,都会不由自主地紧张,我觉得郁可能再也不会理睬
我了。
眉摇摇头,她说郁很少会长久地生一个人的气。
我靠在墙上,看向窗外,夏天就要过去。“我妈妈去找过你们了,是吗?”我
问道。几天前在我的抽屉里,母亲看到了那包米非司酮。
这个时候郁突然敲门进来,他站在门口停顿了一下,脸上的倦容有增无减。我
不自觉地立刻调整了坐姿,慌张地整理衣角和头发,强逼自己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郁。”我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叫他。
眉站起身子,走出房门,她回头看了看郁,又看了看我,然后轻声地关门,门
锁的“咳嗒”声像一记轻缓的叹息。
郁走过来站着,脸上是杂乱的胡渣:“是不是他?”他直愣愣地看过来。
从郁画出《告别》的那一天起,我们之间就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默契。
在学校里,郁是女孩子们最为追捧的对象,她们常常有意无意地跑来我们班,
和初中熟悉的同学说个话,借本书,可余光永远是奔向郁的。
那个时候的郁对每个人都很友善,在分寸之间的友善,他从不对人发脾气,也
很少会主动向人示好,可在《告别》挂到走廊上陈列的那天,他突然就推着自行车
主动地向我跑来,说:“对不起,没有经过你的同意画了那张画。”在阳光下,郁
的鼻子略微紧张地缓缓翕动,我抿嘴看了他半天,那就是我一直嫉恨着的人么?
我和郁,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地了解对方,熟悉彼此的,我们的默契在一年年的
岁月里变成眉宇之间的洞悉和理解。所以我知道,他是想独自一人将自己和眉的这
一切承担下来,任由眉恨他,怨他,也不愿让她知道自己在失去父母后又无端地多
出了一个亲生哥哥,竟还违背天伦地和他有了孩子。他说不出口,也决不会说。
可我却不能看着他在这样的压抑下磨折自己,放弃一切。
在郁退学后不久,站在安福路路口,我试探地将自己的身体靠近他,不是作为
亲密朋友,而是女人。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臂揽了过来,我的耳朵里传来他沉实的心跳声,缓慢
而富有节奏感,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打在身体上却不灼人,有舒热的温度,将衬衣里
的皮肤逼出一小串汗珠子,细密而晶莹。
郁就像一个陷入沼泽的迷路者,狠狠地推了眉一把,想让她摆脱这困顿,可每
推一次,自己却陷得更深一些。我站在一旁看着,拼命地想拉他,可他只是一心地
护着眉,要把所有的气力和新生的希望留给她。我帮不了郁,所以只能跳下去,陪
他,不顾一切地陪他。从那一天,他看到眉站在我们身后,而伸手揽我入怀开始。
在我的世界里,没有选择。
到呼玛河村,已经是整整三个月后的事。
三个月前,从机场出来,在城市里稍作停留后,我开始寻找那个叫做呼玛河村
的地方,可是没有。大兴安岭是白茫茫的一片,积雪踩在脚底下发出“咕嗞咕嗞”
的响声,所有的人都将身体裹在厚重的棉大衣里,低头走着。有人告诉我,那个地
方早在很多年前就毁于一场大火。我只能再次回退到城里,打听,然后再去可能是
呼玛河村的地方寻找。如此往返了很多次,一直到遇上现在在赶骡车的大爷,他驱
驾着晃荡的车子在已经化雪清道的路上悠悠地小跑着,他说呼玛河村在那场大火后,
并没有消散,只是搬去了另一处不远的地方,重新安建。初夏即来的爽清令人心旷
神怡,我抱紧了郁的骨灰盒,轻轻地说:“郁,快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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