嬗变(4)
我极为难受地在双手间扭动自己的身体:“你这是干什么?你弄痛我了!”可
他手掌上传来的力气越来越大,越来越沉,并且死死地按住,将我的脸扳向他,问
:“为什么不回答我?”我在深黑色的瞳孔里看到自己惊吓的脸。
“你在胡说什么啊?”我从心里抽起最后一点力气支撑着自己的倔强,看着他,
毫不回避。
“胡说?可我看得出来!”他松开沉重的双手,退到窗口处,我感到肩膀上一
阵燥痛。“眉。”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然后又不再说话。我也不搭理他,愣了一会
儿便继续蹲回到角落里擦洗灰尘。半晌,他给自己再点了根烟,径直地走下楼去。
站在院子里,周乾抬头看了我一眼,最后漠然地离开。他将铁皮门摔得很响,
我看见他在安福路上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然后小跑,大步跑,最后消失在路的尽头。
那一晚,周乾出门口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三年后,在海岛的“隆家”超市,他像是乘坐了一艘穿越时空的飞船,在空间
与空间之间来回,然后又一次停留在我的世界里,像未曾抽离过那样。
我坐在郁的写字台前,看他留在这儿的书,一本一本,还有小时候我们一起的
照片,按照顺序排列,我和郁在相片里一天天地长大。周乾离开后,我便不再将郁
的房间锁上,相反地,我喜欢成天地窝在他的屋子里,仿佛四处都有他的气味。我
没有去找过周乾,他也再没有回来过。我每天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生活,仿佛生命
里从来未曾出现过一个满身伤疤,眼神闪烁的男人。或者,他不过是一个过客,根
本无须停留。
有的时候,安福路上空大房子里会出现一些不同的男人,他们往往像周乾一般,
只停留一小会儿就转身离开,偶尔只是一夜。渐渐地,我也会去Golden Rod喝酒,
和许或坐在酒吧台上一边抽烟一边说话,我们就这么看着对方,看着彼此的眼睛,
在烟雾里。突然有一天,许或说:“眉,我发现你变了。”
我停下嘴上的烟,半悬在空中,看着她,严肃地回答:“许或,我发现你也变
了。”几乎是同时,我们两个人哈哈大笑,俯身相互碰撞,拼命喝酒。这个时候,
郁就在酒吧台的另一边,坐着抽烟看我们。我们将酒杯碰得乒乓乱响,像两个发了
疯的女人,笑话对方。我和许或的心里都明白,我们的确都变了。可只要是人都会
改变,无论是否去用“成长”来粉饰这种嬗变,结果都是令人心寒的。那个扎马尾
辫的许或,那个盘腿坐在椅子上说话的眉,已经死在一年一年的岁月里,尸骨无存。
许或告诉我,在周乾离开的前一晚曾来Golden Rod找过郁,之后他带着一脸的
木讷和无谓慢慢地离开。我没有去问郁,那夜可能会有的谈话内容,甚至连提都没
有提起,我只是将郁给我的手机装在口袋里,日日夜夜。
在许或二十五岁的那年秋天,我终于收到了等待却又惧怕了五年之久的喜帖。
他们将结婚的日子定在我生日的那天,九月九日,象征天长地久。
婚礼简单地就在Golden Rod里举行,所有当晚的客人都是嘉宾。
Golden Rod的四面墙壁上贴满了许或和郁五年来的合影,相片里的郁笑得很幸
福,他搂着许或站在阳光里、大雨天、雪中、海滨。他们是那么相得益彰,随便走
到哪里都会引来嫉羡的侧目。酒吧里,挂在最显眼地方的,是许或回母校借来的《
告别》,它虽然经过了一些年数,却依旧能深深地打动每一个看画人。郁摸着自己
的画,恍如隔世。
郁的手指开始僵硬,如何握画笔也早已生疏,脸上忽然显现出当年许或有过的
不自信。我看得出,他在心里问自己:这真是我画的么?
司仪为了制造气氛,卖着官子说,画中的女孩就是今天的新娘,那么新郎当时
在哪儿呢?底下的嘉宾答案纷纭,有的说在窗外,有的说在门外,更有的说在新娘
的心里,引来一片哄笑声。最后司仪让郁自己说当年的自己在哪儿,他愣了愣,看
许或一眼,搂住她:“我在深情地望着她!”
底下一片嘘声。这就是婚礼,略显嘈杂却四处洋溢着甜蜜的幸福。
郁选穿了一套浅咖啡色的礼服,戴着深灰色的领结站在许或的身边,那是许或
第一次见到郁时,他的装扮。我知道,那是属于他们的记忆。许或穿着洋红色的小
旗袍包裹出曼妙的曲线,她将头发挽在脑后用一枚簪子固定,耳朵上戴着的是我送
给他们的结婚礼物——两朵纯金的小花耳钉。许或戴着它们在聚光灯下穿梭,郁愣
愣地看着这两朵小花,视线没有离开过。
我知道自己又在暗地里卑鄙了一次,其实我大可以选择其他的一切送给许或的
——除了金黄色的小花。可我却偏偏在金店里鬼使神差地买下了它们,我是妄图在
暗示什么吗?或者想要勾起谁的回忆?许或不明就里地在婚礼当天选择戴这付耳钉,
可她不知道,这是丈夫曾和别人约定相爱的秋麒麟草,它还有一个名字,就叫做Golden
rod 。金色的鞭子。
我坐在酒吧的一个小角落里,一点小姑的风范也没有,萎缩着,隔着幸福的人
潮看更幸福的人,听着此起彼伏起哄声。它们如同海潮,一浪一浪地将我淹没,我
被吞噬在令我心痛的幸福中。
婚礼结束后,我抱着许或,对她说:“祝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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