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花小尤是东北的尤物,是东北山水孕育出来的生灵尤物。她长得很白,是那 种润白,润白得就像老林子中刚挖出来、在山精土血中滋润了几百年的人参娃子。 她的眼睛不大不小,很秀美,也很迷人,秋天,就是那种秋高气爽、天蓝得非常 透彻的时候,你到长白山去看天池,在那里就能找得到看花小尤眼睛的感觉。她 微笑时两个浅窝很甜润人,就如大兴安岭密林深处小兔们正在低吮着的一汪天泉, 态势是宁静的,味道是甜甜的。她开心大笑时,往往很突兀,叫人觉得很通坦, 很畅快,很像是春晨时你一觉醒来,舒服地伸个懒腰,猛然听到大辽河开河的声 音,不由得想到,好日子又要来了。她心平气和的时候,就是千山和汤岗子的温 泉水,暖人,也滋润人。她心中震怒的时候,就似松嫩平原上横蛮暴虐的大烟炮, 疯起来,横扫林野,千里肃杀。她沉静时,宛如无风天中波澜不惊的镜泊湖;她 活泼时,就像在秋风秋霜中舞起来的关门山红叶;她听话时,酷似在五大连池翠 草中盘身垂头的小睡鹿;她顽皮时,像极了小兴安岭原始森林中穿藤越树的小飞 龙。 花小尤真名国子玉,皇族后裔,人称“子玉格格”。爷爷暮年时,全家被赶 出北京,遣送到关外,安顿在盛京城外的宗室营,只因为一个叔叔在京城杀了人。 她在宗室营里出生,家里只她一个女孩,从小就跟着七个哥哥在一起疯,上树掏 鸟窝,尿灌耗子洞。春天,撵得发情的公猪满院子跑;夏天,光着屁股扎进浑河, 跟着哥哥一起搂狗刨。宗室营里七八十户人家,都是京城来的“黄带子”,皇亲 国戚们的飞扬跋扈,京城混混们的无赖伎俩,她见得多了,耳濡目染中,也养成 了顽皮乖张的性格,行事处世中,常透着一种邪气。 大哥结婚吃团圆饭时,她胡乱扒拉两口就跑了,偷偷溜进新房,躲在床下。 小两口回房,吹灯上床,刚开始必修课,她从床底下钻出来,一把把帷幔拉开, 回头就跑,边跑边喊,说是看见了嫂子的大白屁股。二哥的孩子刚生下两天,她 趁着嫂子睡着了,溜进屋里,丹青水墨的,给孩子画了一嘴巴头胡子,外加一个 红鼻头。三哥进城里上学,她闹着非要跟去,跟三哥挤在一个小凳上,手里拿一 把黄豆,老师一转身就向老师打一下,气得老师把三哥的手打得像个小馒头。四 哥爱起夜,她偷偷地把四哥的铜夜壶钻了个小眼,细水长流,一壶尿一夜工夫流 了一地,气得额娘搂头就给四哥一个大耳光子,说他不长眼,把尿都撒在了地上。 五哥是个近视眼,离开眼镜啥也看不清,五哥一洗脸她就躲在一旁,五哥稍不注 意,她就把眼镜拿跑了,不是给猪戴上,就是给驴戴上。六哥胆小爱哭,六哥怕 什么,她寻摸什么,把个六哥吓得整天涕泪涟涟的。只有七哥她没捉弄过,她跟 七哥只差一岁,她跟七哥最好。 六岁那年,家里飞来一场横祸,二十多口人全都死了,只有她和大哥国子秦 因为去城里看戏而幸免于难。大哥从地下挖出爷爷埋下的金银珠宝,把她送进城 里住宿的学堂。十六岁时,又送她去法国留学,就读于巴黎音乐学院,师从法国 喜歌剧大师亚丹的得意门生坦贝尔,专修喜歌剧,四年后毕业回国。 回到沈阳那天,国子秦特意请了些亲朋好友,摆宴为她接风。席间,有一个 本家叔叔问她,在法国学了四年,回来想干些啥,是办剧团还是当老师?她笑着 摇摇头,很随意地说:“唱二人转。”此言一出,举座皆惊,那个本家叔叔刚喝 进嘴里一勺热汤,一惊一吓,嘴一咧,汤全洒在衣襟上。国子秦皱了皱眉,想说 什么又咽了回去。他知道这个从小就胆大包天、专干别人不敢干的事的邪妹妹, 一旦下了决心做什么,别人最好别掺和。 也难怪她的想法让亲朋们难以接受,二人转是什么?是蹦蹦,是专唱给俗人 听的,是土得不能再土、恶心得不能再恶心的村调俚曲。当时的盛京对三教九流 有个说法,三教和上九流、中九流不用细讲,单说这下九流,按东北的说法就是 :一流秤,二流斗(秤和斗指做小买卖),三流屠户,四套狗,五修脚,六剃头, 七娼八唱九吹手。连娼妓都排在唱蹦蹦的前边,你说这二人转在世人眼中还有什 么地位。想你子玉格格,皇家血统,祖上全是满清权贵,留学法国,师从世界著 名的喜歌剧大师,你干什么不好,偏去唱什么二人转,简直是丢人现眼,辱没祖 宗! 接风宴吃出来涉及祖宗的事体,这饭还能咽下去吗?亲朋们纷纷离席,国子 秦拉着这个劝那个,却哪个也拉不住,哪个也劝不住。 花小尤笑了,说:“哥,拉人家干啥呀,饭也吃差不多了,要不回家挤出一 点儿,也没地方搁了。都走吧,可有一句话别忘了,我首演二人转那天,叔叔们 可都得到场,谁要是不到,”花小尤说着,拉下脸,双手一用力,把桌子掀了个 底朝天,“我把他家一把火点了!”不知不觉间,“黄带子”的风格就出来了。 花小尤说做就做,第二天就离开家里。国子秦心里不愿意,也没敢说什么, 只是把家里花大价钱从青海买的那只藏獒让她带在了身边,以防受人欺负。 学二人转倒不难,东北会唱二人转的太多了,且不说戏班子里的人,就是大 车店的伙计,赶爬犁的车老板子,农村那没了牙的老太太,都能唱两句。难就难 在能找到一个好搭档。花小尤把东北唱二人转的男角过筛子似的过了一遍,什么 王四猴、王二乐、沈粗脖子、陈小扁、胡大饼子、一汪水、粉菊花、大玻璃棒子, 她全没相中。选来选去,她盯上了号称东北第一丑的大肚蝈蝈,连跟着看了三个 月的戏,最后一拍大肚蝈蝈肩膀头,说:“就你了。”然后,写一纸启事送到报 馆,声明:子玉格格正式更名为花小尤。 花小尤亲自到黄花寨送请柬,一个人,带着那只藏獒。 慕雨潇不在,曲东民出面接待她,刚寒暄几句,老关东从门边伸进个头。花 小尤问:“这孩子是谁?”曲东民说:“我们寨主的干儿子,叫老关东。”花小 尤说:“这名有意思,哎,你们寨主去哪儿了?”曲东民还没开口,老关东说: “我去喊。”一转身,不见了踪影。 慕雨潇在离黄花寨半里之遥的十八家子,那里住着他的老相好,一个二十六 七岁的小寡妇。 小寡妇人长得水灵,捉拿男人的手段也挺厉害。慕雨潇几天不去,她就在屋 顶晾包米。这是她与慕雨潇定下的约会方法,想他了,就在屋顶的东面晾包米; 想得狠了,就在屋顶的西面晾;要是想得感觉要死了,就把整个屋顶都晾上。她 家的屋顶像东北农村多数民居一样,平顶,稍有些慢坡,是用泥掺上草屑兑些盐 抹的。包米铺在上面,黄灿灿的,很像慕雨潇喜欢的一枝黄,隔老远都能看得见。 这个寡妇姓什么叫什么,没有谁知道,人们只知道她夫家姓胡,于是都叫她 胡嫂。胡嫂十六岁过门时,胡家还是远近闻名的满族大户。后来,公公、婆婆和 丈夫、小叔子相继染上烟瘾,生生把一个广有良田、谷仓殷实的大家抽破败了。 公公和婆婆相继过世,丈夫和小叔子烟瘾难忍,家里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变卖的东 西,两人铤而走险,去盛京城里抢金店,被乱枪打死在四平街上。胡嫂哭了三天, 呆坐了三天,陪当地一个早就对她垂涎三尺的有钱人睡了一觉,得些银两,把丈 夫和小叔子发送了。一个人远走他乡,隐姓埋名,到丈夫的奶娘家里住下。 胡嫂长得清秀脱俗,身子又没生养过,亭亭玉立地,在乡间很是惹眼。村里 的男人谁见了她谁走魂,但也就是心里使劲,谁也不敢造次。奶娘是村里大族的 长辈,在村里就像是《红楼梦》中贾府的老太太。奶娘去世后,胡嫂认识了慕雨 潇,村里那些平头百姓更不敢招惹这个马蜂窝了。于是,再也没人敢到她的家门 前转悠,见着她,也不敢多看,生怕惹来杀身之祸。不过,背地里骂骂她,贬贬 她,编些有关她的风流事,人们还是没什么顾忌的。渐渐地,没有人叫她胡嫂了, 而是顺着谐音,改称“狐骚”。 慕雨潇今年三十四岁,一直没有成家。七年前得识胡嫂后,胡嫂家那小火炕 成了他最喜欢去的地方。那小炕总是烧得热乎乎的,往上一躺,身子立时就软了, 而且不管你躺多长时间,一点也没有灼人的感觉。闯荡关东十六年,慕雨潇睡过 不少家的火炕,哪家也没有胡嫂的火炕舒服。他问过胡嫂缘由,胡嫂说,要想让 炕烧得好,睡着舒坦,得单烧,专门烧,烧饭的烟火不能从炕洞子里走,因为那 火只管烧饭,不管烧炕,是顾头不顾腚的。指它暖炕,烧饭时热得烫人,不烧时, 又凉下来。慕雨潇问,别人家为什么不这么烧?胡嫂说,有的人不懂,有的人嫌 费事,有的人怕费柴火。慕雨潇再问,你为什么不怕麻烦,一天烧十几遍,有时 半夜还要添把柴?胡嫂说,就为了勾住你这个野鬼。 胡嫂真有本事勾住慕雨潇,她做的饭菜,看似普通,跟一般农家没什么区别, 也就是白菜土豆萝卜茄子,可却让人吃了这顿想下顿。她熬小米粥,从来不用本 地的小米,而是搭车去阜新老蒙古的地界,专买那地方的小米,熬出来的粥别有 一种味道。给慕雨潇准备的烟,她先是拿到屋外阴凉处,让风吹去烟叶的潮气, 再用红糖水,均匀地喷上,那烟就抽出了苦中有甘、软中有硬的味道。晚上,她 从不与慕雨潇勉强行事,慕雨潇喝多了,或是倦了,心情烦躁,她只是帮他捏捏 腰腿,再不就讲讲什么开心的事,慕雨潇只要有了睡意,她便不再言语,悄悄地 把灯熄了。但慕雨潇要是想了,明显想得很厉害,她立时就狂起来,放纵得像是 一个窑姐儿,经常是上上下下,吟吟喊喊地,一夜到天明。 此时,慕雨潇正躺在热乎乎的小炕上,似睡非睡的样子,胡嫂坐在一边纳鞋 底,是给慕雨潇纳的,慕雨潇的衣服、鞋子都是她做的。 胡嫂看了看慕雨潇,说:“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慕雨潇掩饰着说:“没有,哪有什么心事。” 胡嫂笑笑,不动声色地笑:“我听人说,满人吹城那天,有一个仙人般的女 子,冲你只一笑,你一枪没放,就领着人撤走了。” 慕雨潇说:“听谁瞎说,那是在城里,众目睽睽,我根本也没想动枪动炮的, 只不过顺水推舟给她个面子。” 胡嫂心有些酸酸的:“这面子可不小啊。” 慕雨潇不再言语。想想也是个怪事,那女子的笑真像是有一种魔力,让人见 了就觉心里边软了,就平和了。 胡嫂又问:“她长得真像仙人一样?” 慕雨潇说:“我生来没见过这么漂亮、这么迷人的女人。” 胡嫂还想说什么,老关东闯进来,跑得气喘吁吁,说:“俺大,她来了,那 个好看的女人,在寨子里。” 慕雨潇从炕上一跃而起,抓起外衣就往外走。 胡嫂说:“还没吃饭呢,都做好了!” 慕雨潇说:“不吃了。”说完,人已出了门,老关东紧跟在后边也跑出去。 胡嫂倚在门框旁,看着慕雨潇飞马而去。突然涌起一种伤感,她觉得这个男 人快要离她而去了。 慕雨潇进寨时,曲东民正陪着花小尤在寨子里看一枝黄,那只藏獒跟在后边, 这闻闻,那嗅嗅。 慕雨潇下马,说:“你来了。” 花小尤笑笑:“一点没错,是我来了,慕寨主就不会说点什么欢迎、恭候之 类的话?” 慕雨潇说:“会说,忘了,咱屋里坐吧。” 曲东民客客气气地向花小尤告辞,慕雨潇与花小尤向屋里走去。 花小尤问:“哎,你这寨子里怎么都是一枝黄?” 慕雨潇有些惊奇:“你认识这花?” “当然,法国也有,不过,没人在家里种它,这花很独,谁挨着它谁活不了。” 慕雨潇说:“我就喜欢这花的霸气,唯我独尊。” 花小尤说:“咱们东北有一种猪吃的草,叫‘死不了’,你看没看见过?” “还真没注意,有这种草?” “哪天我找来一些种子,跟你的一枝黄种在一起,看你这什么霸王花能不能 杀死它。” “行啊,你来种,不过,我估计,十有八九它跟别的什么花草一样下场。” “咱们可以打个赌。”花小尤说。 “赌什么?”慕雨潇问。 “我输了,我嫁给你。” “那你要赢了呢?” “你嫁给我!” 慕雨潇哈哈大笑:“那不一样吗!” 花小尤也笑了,是那种坏坏的笑:“不一样,绝对不一样,我嫁给你,我听 你的,愿打愿骂,由你;你嫁给我,就得听我的了,我一天抽你一百个大耳雷子, 一天踢你一百个腚根脚,我看你还‘霸王花’不?我看你还‘杀百花’不!” 慕雨潇又一次大笑起来,两次见到花小尤,他已经有三次被引发这种开心的 大笑,并且绝没有一点做作或应景的意思。 慕雨潇带花小尤走进他的四合院,猩爷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看见花小尤进来, 它翻了翻眼睛,又把头低下。上次在满人吹城时,它多看了花小尤几眼,回来就 让慕雨潇一通教育,什么死盯着人看不礼貌啦,尤其是这样看女孩子就更不礼貌 了。它听着,连着点头,心里却说,什么这的那的,就说你看上人家得了。心里 不忿,可也明白,这女子以后是看不得了。 -------- 梦远书城